帝台春-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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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就是了,客人请。」老汉将推车拖进一处用黄泥篱笆围起的农家小院,高声叫道:「大牛,大牛媳妇,快出来!」
屋子里应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见院子里立着两个陌生男子,又吓得蜷回门边。
「大牛媳妇,快把东屋的铺陈收拾一下,客人们要歇息。大牛呢?」
「在地里……」
「让二丫叫去。顺路让他割点肉,你快去整治些菜蔬点心来。」
「三伯,米都快没了,哪有钱割肉啊?」
应崇优忙上前道,「用不着这么麻烦,我们还有些肉干,劳烦大嫂蒸一蒸,再弄些青菜就可以了。这是说好的房钱,大嫂先收着。」
大牛媳妇看着那小小几块碎银,竟有些不敢去接的样子,口中怯生生地道:「绐这么多啊?怕是伺候不好客人……」
阳洙从刚才起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现在更觉得胸口像是塞着一团棉花似的,一跺脚,就先进屋去了。应崇优赶紧将银子塞给那惶惶然不知客人为何生气的老汉,匆匆跟在后面。
阳洙进了屋,触目所及便是破旧的土炕,单薄的被褥和萧瑟的四壁,不由闷闷地坐下,闭上眼睛。
应崇优在门边无言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走进来,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低声道:「我并不想劝解你什么。我只想问你,你现在是不是更加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京城了?」
阳洙的眼睫一颤,慢慢睁了开来,和应崇优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少年的双眸。虽然沉痛,但宁静而又坚定。
「我要夺还自己失去的东西,只有夺得了我想要的,才有能力去做我现在想做的……」
应崇优面上浮着赞许的微笑,向他轻轻地点着头,语调低缓地道:「百姓是非常宽容的,可一旦他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位于最高权位的人就必然会面临危险。所以无关血统,无关权谋,这才是孟氏必败的真正原因……当您夺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请务必不要忘记这个。」
阳洙微微侧了侧头,仿若在细细品味这句话一般,手指慢慢攥成了一个硬硬的拳头,用力压在自己的膝上,挺了挺腰,道:「听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您要做的事,本来就不可能会轻松,」应崇优将这个拳头合在自己的掌心中,轻柔地包了起来,「不过我相信,这种程度的负担是压不垮你的,对不对?」
阳洙凝望着他,眉间蹙起的褶皱随着他的话语平平展开,唇边慢慢漾出一个微笑,「对,可是也要有夫子的支持才行啊……」
对于这种隐隐带着撒娇意味的要求,应崇优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温柔地笑着,站起身伸出了双手,将阳洙的头揽进怀里轻轻抱了抱。
「好啦,我得出去看看,免得主人家太过忙乱了。」履行完「支持」的任务后,年轻的帝师悠然离去。
「真是的,才抱这么一下……」对着应崇优的背影,阳洙低低地抱怨了一声。
正如应崇优所料,这么一小会儿,外边已经鸡飞狗跳,忙乱成了一团。男主人大牛是个粗壮的庄稼汉,刚被女儿从田地里叫回来,一听说有两个客人付三钱银子借宿,赶紧在灶台旁边掏出一个瓦罐,匆匆倒出几个铜板揣着出去买肉。老汉在院子里慌里慌张转了一圈儿,想起自家被褥不厚,怕冻着客人,忙忙地想多劈些柴禾,没劈两下,又斥骂侄媳妇,「还愣着?快去煮饭!还有攒的那几个鸡蛋,都拿出来……后园的菜,挑青嫩的!」
「老伯,不用这样麻烦,简简单单吃一点儿就行了。」应崇优劝道。「唉,客人不知道……您出的那个价……刚才我贪心,也没跟您说,那镇上大客栈里,鸡鸭鱼肉好客房,一夜也只要五钱银子的……」
「没关系,这里也很好啊,我们喜欢清静。」
「可是不弄些像样的酒肉来,总觉得像在骗人似的。」老汉过意不去地躬着身子,又跟应崇优道歉,「我们是不是吵着您了?真对不起……」
「没有没有,我……」应崇优见自己出来反而让主人家不自在,而且料想也不会让他帮什么忙,只好道,「那你们忙,我先进去。」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老汉进东屋来请客人们用餐。两人出来一看,主屋小客厅里已安置好一桌饭菜,菜肴是一碗红烧肉,一张蛋饼,还有三四样青菜,旁边摆着一盆白米饭。
这样的一桌饭菜,不要说跟在宫中的膳食比,就是以巡卫身份出来这一路上的饮食,也要比它精美可口数倍。
但阳洙心里却非常明白,这一家人要做出如此一餐来,必定已经竭尽所能。
「饭菜简陋了些,客人们请……」老汉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
「看起来不错嘛,我想大嫂的手艺一定很好。」应崇优拉了阳洙一把,「大家都坐下吧。」
大牛忙道:「地方窄,伺候客人们吃了,我们再吃。」
应崇优知道此时硬要勉强,这些纯朴的农家人也不自在,便点点头坐了下来,抬眼看见主人家的小女孩儿躲在角落里,揉着那身破旧衣裙的腰带,怯怯地瞟向这边,便微笑着招手叫她过来,柔声问道:「妞妞一定饿了吧,先跟我们一起吃好不好?」说着也不管大牛两夫妻的推让,将女孩儿抱到自己膝上坐了,挟了些肉菜给她,问道:「妞妞多大了,有十岁了吗?」
「十三。」
应崇优登时一愣,赶紧将女孩放到旁边的凳上。要知道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已是可以谈论婚嫁的年龄了,这样抱在膝上,实在有些不妥。
见到自家夫子一脸尴尬的样子,阳洙忍不住有些想笑,忙埋头在碗中。大牛夫妻这时已赶上前来,将女儿领开。应崇优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我以为……」
「我家二丫生得瘦弱了些,客人见笑了。」老汉忙岔开话题,「不知饭菜合不合口味?」
「很好。」应崇优红着脸答了一句,便低下头默默地吃饭。
爬了一天的山,中途也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两人都有些饿了,很快满满一大碗饭就见了底,大牛媳妇忙过来要给他们添饭。
「大嫂厨下还蒸着别的东西吧,闻着好香,舍不得给我们吃?」应崇优笑着问道。
「呃……不……那是……那是……」
「粗面窝头我也很爱吃啊。」应崇优笑笑自己起身来到厨房,掀开锅一看,果然是一屉土黄色的粗面窝头,于是伸手拿了一个出来,分了一小半给阳洙,道:「你也尝尝滋味。」
阳洙手一伸:「我吃你那一半。」
「你不可能吃得惯,也用不着逼自己学会吃它,你只要记得滋味就好。」昏暗的油灯下,应崇优笑容淡淡,但目光却如水般沉静,「记住了这滋味,比你强迫自己吃十个窝头都有意义。」
阳洙低头看着手里黄中带黑,几乎看不出也算一种食物的这一小半窝头,慢慢掰了一块放在嘴里,只咀嚼了一下,那种粗劣的口感和微微发霉的味道就立即弥散开来,刺激着这十九年来娇贵的味蕾,沉淀入心底。
他知道,如同刚才在东屋里的谈话一样,自己的老师变幻着方式,想要努力地告诉他一些关于民生为重的道理。
因为明日就可以到达平城。
因为明日就将要开始真正地踏上帝王之路。
在进入那血腥、复杂和沉重的命运漩涡之前,在纯净的双眼还没有习惯铁血、争斗心机和阴谋之前,一定要把那最重要的理念,抢先烙在心头。
次日,晨光染上窗棂的时候,应崇优被主人家早起开关门的声音惊醒。扭头看向枕边,阳洙鼻息沉沉,睡得正香。
因为冬夜寒冷,农家薄被土炕不足以保暖,应崇优怕阳洙着凉,所以跟他睡在一起。还记得睡之前要求阳洙转过身去,好为他暖背,可醒来时一看,竟变成自己背对着阳洙,蜷在他的怀里。
虽然有一瞬间有贪恋这种温暖,但应崇优还使立即扳开了环在自己腰际的手臂,坐起来,摇了摇阳洙的肩膀。
「起床了!二弟,该起床了!」
「嗯……」阳洙模模糊糊地应着,手一伸,一把又将应崇优抱了回去。
「快点起来了!」应崇优挣扎了一阵,用手指拧了拧阳洙的脸。
「天亮了啊。」阳洙终于睁开眼朝窗外看了看,「我觉得昨天睡得还不错呢。你怎么样?」
「很好。」
「看你的脸色和眼圈儿,不像很好的样子啊。」
「快点穿衣服吧,早上冷。」应崇优将搭在被子上的皮衣皮袄扯了过来,披到阳洙的肩上,自己也快速地起身穿衣。
片刻后,两人装束停当,在枕下留了几两银子后,收拾好包裹,走出房门。那个二丫好像一早就守在门外,一看见他们,转头就跑,不一会儿,老汉和大牛一起赶了过来,问道:「客人可歇得好?早饭热着,这就端上来吃吧?」
「麻烦老伯了。」应崇优笑着回答,跟阳洙一起到了小厅,大牛媳妇已忙着端来玉米大饼、白粥和煮鸡蛋,两人匆匆吃了,便告辞出门。
「客人们这就走啊?」
「是,我们急着赶路。」
「那……那……」大牛也跟了过来,一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的样子,左右张望了一回,道:「眼看着今天又要下雪,我家有新编的竹笠,客人不嫌弃的话,带一顶防防雪也好。」
应崇优见盛情难却,便不再推辞,一人拿了顶竹笠背在背上,跟主人家道了别,循来路回到了官道上。
平城州是大渊朝版图内最大的一个州,历代都是魏侯的封地。其首府与州名相同,也叫平城,是仅次于京城和西都的天下第三大城,魏侯府与平城州府的官衙,都坐落在城西。
应崇优带着阳洙先去的地方,便是魏侯的府宅。
身为封地宽广的藩主,魏侯的府第始建于一百年前的初代侯,中途经过了三次扩建,规制自然不低,单是看那巍峨高耸的正门,就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阳洙,你知不知道走进这扇大门之后,将要开始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应崇优轻声问道。
阳洙凝视着面前的朱门高户,缓慢但坚决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你准备好了?」
「好了。」
应崇优抬手为阳洙整理了一下衣衫袖领,又将他有些散乱的头发一一理平,这才退后打量一步,满意地微微一笑:「我们进去吧。」
只要是高官贵人,无论是谁,其府门都不是好进的。幸而阳、应二人衣着还算不俗,在贸然求见魏侯时,才没有被人第一时间打出来。不过饶是如此,也还是只能在二门处等待,先由一个管家来问话。
「你们求见侯爷什么事啊?」
「是只能当面讲的大事,劳烦您传个话儿。」应崇优不卑不亢地道。
「你们能有什么大事?侯爷忙着呢,先跟我说吧。」
「侯爷若是忙,见少侯也是一样,实在不行,敬主簿,栗参军和秦校尉都可以,他们不也是住在府里的吗?」
那管家听他如此熟悉府里的情况,顿时有些不敢得罪,说一声:「那你们请先等着。」返身又进去了。
少时,一个三十岁出头,服饰华贵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管家在一旁躬身说着:「少侯爷,就是这两个人。」
魏少侯挑了挑两道入鬓的长眉,很礼貌地问道:「请问两位,何事求见家父?」
应崇优淡淡一笑,上前一步,对着魏少侯摊开一只手掌,露出掌中半面蜡冻玉雕的龙符。
魏少侯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到看清了那掌中之物时,立时像被什么东西了打一下似的,踉跄后退了一步,愣了半刻,才想起对管家道:「快请侯爷到大厅来,说有贵人降临。」接着又向阳、应二人一拱手:「失礼了,先请里面说话。」
应崇优收起龙符,侧身让阳洙先行,等到达内院的大厅时,一个身着侯爵服的老者已等在厅前,拢在袖中的手里也不知紧紧握着什么。
阳洙在阶前收步,意态优雅地站着。应崇优则拾阶而上,将这半面玉龙符与魏侯手中的另外半面一对,天衣无缝。
魏侯顿时全身一颤,急忙快步下阶,拜伏于地,恭声道:「臣……不知陛下驾临……竟未曾出迎,罪该万死……」说到后半句,眼泪已然滴下。
「魏侯的忠心可感天地,可昭日月,朕岂有不知之理?快快请起。」阳株微笑着亲手搀扶起魏侯,「日后匡正天下,还要多多倚赖老爱卿呢。」
魏侯拭着泪,将阳洙让到正厅上落坐,命人送茶,亲自捧盏奉上,徐徐问道:「臣听闻陛下脱离逆臣掌控,不胜欣喜,但得知沈将军蒙尘后,又忧虑至极。打探的人马派出去了不下数百,竟未得陛下半点消息,请问陛下是如何脱险来此的?」
「哦,因为菖仙关锁关,时间又耽误不得,朕与应卿是从卫岭过来的。」
魏家父子大吃一惊,齐声脱口道:「什么?」旋即发现君前失仪,忙又谢罪。
「区区一道卫岭,如何挡得住真龙天子?」应崇优微笑道,「让各位意外一些也好,连诸位都想不到的,孟释青自然也想不到。」
「都是老臣无能,让陛下万金龙体,去攀爬雪岭,臣实在是惭愧……」
「老爱卿不必如此。这平城数年经营所耗费的心血,岂是一道小小卫岭可比?」阳洙浅笑着抬了抬手,「日后辛苦魏侯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呢。」
「为陛下效忠,老臣万死不辞。」
魏少侯上前一步,道:「父亲,陛下越卫岭而来,一定风尘劳累,不如闲活少叙,先请陛下梳洗歇息才是。」
「啊,对……对……」魏侯忙道,「陛下的宫舍,倒是早就准备好的,就委屈在舍下的茳冕院中暂住,那里有水渠四绕,关防护卫也方便……」
「一切都由老爱卿安排,朕并无异议。」阳洙站起身来,由魏侯在前引路,穿越府院正门向南,不过两进院落之外,眼前便霍然现出一所园子,虽不甚大,却极为精巧可爱。
应崇优与少侯并肩走在后面,一路上留心查看,只见这园中景致设计、房舍布局都是恰到好处,既不显奢华,又时时留意不能失了居者的身份。想这魏侯,于孟氏严政之下秘建此园,一方面要掩入耳目,不能让人揪出一丝僭越之处,同时又要在正主儿驾到之时,让此地显得规制与众不同,更必须兼顾到人员来往、禁卫关防等诸多考量,真是难为他面面俱到,筹划得如此妥贴,想来这位侯爷也定是个极为老成缜密之人。
到了正殿,阶下已黑鸦鸦伏拜了一地的人,跪在最前面的四个人尤为奇怪,两个妇人着宫装,另两个穿内监服色,年纪都有六七十岁了。
见阳洙略显讶异,魏侯忙上前解释道:「自太祖朝起,屡有陋例,天子驾崩后便将其身边贴近的内待宫娥们殉葬。先皇仁德,病重时伤其旧例,特意下旨,身边一干服侍的人于葬仪后尽数分发到各个藩属处恩养,不许再行殉葬。这四个,便是当年伺候过先皇的宫人。他们如今虽然年纪大了,不能再亲自伺候陛下,但到底是宫中的老人,深谙礼数,忠心耿耿,故而臣让他们在这园中,可以调教一下后人。」
在魏侯说话的同时,那四个年老宫人已开始落泪低泣,不停地以头顿地,轻轻叫着:「陛下……陛下……」
「既是先皇旧人,朕也不能薄待了,都平身吧。」阳洙微笑颔首,「老爱卿的体贴之情,朕心中,也是极为感佩。」
「陛下言重,老臣谢恩。」
魏少侯原本不太明白父亲为何让那四个老得行动迟缓的宫人进园,但此时一看,突然有所顿悟。皇帝初临平城,居所是魏家安排,服侍的人也是魏氏家仆,再怎样恭顺谨敬,也难消除他客居之感。此时在他身边有几个不属于魏氏的先皇旧人,既让他感觉上舒服了一些,又委婉表示了魏氏决不会挟天子以自重的忠心,可谓一举两得。
此时阳洙已在魏侯陪同下拾阶而上,进入正殿之中。被挑选来园中伺候的都是极为聪明伶俐之人,早就有人捧出茶点,递上熏香的暖炉。魏侯是一品侯爵,按国制可以使用八十人以内的太监,故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