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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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靠近涞水县的红峪一直向北走,打开了一个村又一个村,慢慢就到了这桑干河下游的南岸。那时这老三区就成为他最活动的地方,三区的游击队也是有名的,一直到现在这一带的民兵还是比较有规模,能自动的担负一些工作。
自然第一个到暖水屯来的八路军就是他。那靠山的一排葡萄园子,就常常成为他的家。
在冬天的夜晚他就住在那看园的小屋里,或者一个土坎坎里,左手拿一个冰冻的窝窝,右手拿一个冰冻的咸萝卜,睡一会又跳一会,为的不让脚给冻僵了。后来村子上工作健全了些,他才常到西头的土屋里来。开始认识他的并不多,但多知道有个章品同志,那些人只要知道章同志到了村上,他们就会自动的为他警戒。后来他在村子上露面了,认识他的人就多了起来。人们都叫他章队长,又叫他章区长,也有叫老章的,如今更叫他章部长了,可是不管叫他什么,他们都同他是一样的亲热。他们是一同共过苦难来的,自从有了他,人们才对黑暗有了反抗,对光明寄与希望;人们才开始同强权斗争,而且得到了胜利。他的困难的环境和艰险的工作,人们都看得很清楚,他们相信他为了老百姓,为了中国的穷苦人民才那么拿生命去冒险同死亡做了邻人的。他们互相依靠着战斗了生存了下来,所以他们就有着同一般人不同的,更其理解和更其融洽的感情。
章品前两天就接到县委书记来的信,并附有暖水屯的汇报。县委书记告诉他,那里由区上委派了一个缺少经验的知识分子去工作,两个多星期了,还没有发动斗争,内部也还存在些问题。区上的同志又认为对于这群文化比较高的人没有办法,他们希望县上派人去帮助解决。因此便要他就近过河去视察,那里的情形他也较清楚。他接到信后不能马上走,顺便问了一下附近的老百姓。老百姓却都说暖水屯可闹好了,今年恐怕要数暖水屯闹的好,暖水屯的农民都排队伍去沙城去涿鹿城贩卖胜利果实;今年果子出产又好,哪一家也能分个几十万吧。咱六区土地是肥,可是一棵果树也没有,地主大,土地集中该好办,可是土地大半还在外村呢,斗的时候使劲,分的时候好处落不到自己头上。……这些消息使他很高兴,所以他便又迟了一天才渡过河来,他还计划当天晚上又赶回六区去。他认为这个村子是比较有可靠的干部,和较好的群众基础。虽然也属于新解放区,但在抗战期间就有了工作,改造过村政权,而且也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的。他并没有料到当他来的时期,这村子上正处于一种较混乱的状态,尤其是在村干部之间。他们议论纷纭,而这种议论又还只成为一种背后的耳语,这就更造成彼此的猜疑,和难于有所决定的了。因此章品的出现就更容易看出来恰是时候,也更有他的作用了。
43 咱们要着起来
章品站在街口上,想看看有熟人没有。忽然从后面转过一个人,用力的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好大的眼睛,真是到了县上工作,就不认识咱了,咱在后边跟了你半天。”这正是那黑汉子张正国,他横挂了一杆三八大盖,愉快的咧开着嘴,更接下去说道:“还是单人匹马的走,县干部嘛,也不跟个带盒子的,威武威武?”这个容易在人面前害臊说话的汉子却并不怕年轻的部长,看着他那没领的衬衫和光头觉得好笑。年轻的部长也给了他一拳:“你这个家伙,做啥要吓唬人呀!”
张正国却正色道:“咱在庄稼地里老早就看见你了,看见那个坏小子向你嘀嘀咕咕,咱就没叫你,咱告诉你,他的话不能听,”他又凑过脸去,悄悄的说:“咱别的都不怕,就怕把这个人跑了。知道么,就是人称赛诸葛的,嗯。”
“老章!啥时来的呀!怎么悄悄的不给人知道?嗯!昨天咱们村可闹腾咧,你来迟了。”有几个人从对面走过来,章品便一个一个去问他们好。
他们也笑说道:“看你把裤子卷得这么高,到了县城里,还这么个土样子,纸烟总会抽了吧,来,抽一根。”
大家看了看没有外人,有一个便低低的说道:“老章!昨天咱们村打了架,今天还没解决啦,说今晚开农会解决。你看刘满可能赢?”也不管别人知不知道就这么提出问题来了。
“赢不赢就看咱大家敢不敢说话嘛!老章!咱们找张三哥去。”张正国忙着往头里带路。
章品还在一边向那群人说:“一个人力量小,大伙儿力量就大了;一把麦秸不顶事,一堆麦垛就顶事了。刘满打了先锋,你们跟着就上去嘛!干部是你们选的,鸡毛令箭是你们给封的,谁要不替你们办事,不听你们指示,你们可以重选嘛!……”
转过弯走到了小学校门口,老吴从里面跑出来,也忙着打招呼,并且说:“可把你盼来了,帽子也不戴一顶,看把你晒的,进来喝口水吧。”章品走过去同他小声说了一句话,他连连点头,看见人很多,也没说什么,后来看见章品要走了,才说:“老章!看一段黑板报吧。”
旁边也有人跟着说:“嘿!看看咱们老吴的顺口溜吧,人家见天编上一段上报,编得怪有趣的,村上啥事他不清楚?”
章品真的走去看了一段。
人越围越多了起来,远远的墙根下有个老头坐在那里晒太阳。张正国碰了一碰章品,章品认得那老头是一贯道的侯殿魁,他问:“他病好了么?”
“老早好了,今天跑到农会来问还要清算他不;说只有四五十亩地了,要是村上地不够均,他还可以献点地。农会在动员侯清槐向他要红契呢。他成天坐在这里晒太阳,观风看色咧!谁在背后也笑他:”你不骑烈马上西天啦?……‘“张正国告诉他时,旁边有听见的人也笑了。那老头子装着没看见。像个老僧入定的那样呆坐着。
任天华也从合作社的窗户里伸出头来。他刚从果园里回来,果园里很冷清,只有十来个老头子在那里把堆在地下的果子装到篓子里去。任天华四处找人,竭力想赶快把这工作做完。他又抽时间跑回来把这两天的果子账结了结,打算在今天晚上农会开会时给报告报告。
“老任!合作社里有谁呀?”张正国问。
“有咱一个。”任天华答应,并招呼道:“老章!进来沏茶喝。叫人去给你寻他们去。”
“等会再来吧。”章品便又问文采他们住在哪里。
有个站在旁边的,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道:“咱知道张裕民在哪里,咱引你们去。”
“好,还是先找张三哥吧。”张正国把孩子推在前面,又推着章品,章品说:“也好,先看他去,你要有事你就回吧。”张正国跟了一段路,便又岔出去了,只说:“咱还是操心点好。”
一路上章品便和这孩子一搭一搭的说。沿路看见了熟人也招呼几句,也有不认识的,别人却叫着他。知道他有事也不打扰他。他们两人慢慢便走到赵得禄的隔壁李之祥家里了,小孩子还介绍着,“是妇女主任家里。”
董桂花穿一件旧布衫,坐在门外台阶上做针线,赶忙站起来,却向里喊道:“小昌兄弟!县上的老章来了。”
好几个人头都挤在一块小玻璃后面,接着听见一群人从炕上跳下来往外跑。董桂花还接着说:“进来吧,张三哥在这里。”但她自己却反而站在院门口去了。
他们在门口把他接住,忙忙往里拉,连连的说道:“啊!
你来得真好!“
章品看见张裕民和李昌之外还有两个不大认识的人,李昌便说道:“这是咱本家两个哥哥,都是老实人,这个叫李之祥,就是咱们妇女主任的男人,这是他兄弟李之寿。”
“还是谈你们的吧,咱先听听。”章品又把他们让到炕上面,自己也靠墙坐了。
这两个本来就有些胆小的人,便显得很拘束,李之祥说:“早上是咱跟小昌兄弟说了,也是咱女人说不报告怕不成。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也不见得,他也只给咱讲这么多。”李之寿也说:“真只这么多,这可不是小事,咱可不敢乱添,你们要拿这话问钱文贵,可别说咱讲的。咱也是听学校里一个小孩子说的,孩子们的话,也不见得就靠准。……”
章品问他们道:“你们村上有几个尖?”
李之祥答道:“咱也不知道有几个,人都说八大尖。”
“八大尖也就是那么叫叫的,其实也只有几个是厉害的。”李昌说。
“对呀!”章品更说道,“去年跑了个许有武,今年春上又斗争了侯殿魁。如今侯殿魁天天坐在戏台前晒太阳,谁也不理他。李子俊听说分地,就逃跑了。你看还是他们怕咱们,还是咱们怕他们?”
“他们怕得可厉害,孟家沟打死了陈武可把他们吓坏了。
他们怕八路军,怕共产党。“李之寿也说。
“他们就不怕你们?”章品又问。
“怕咱们,哈哈……他们可不怕咱们。”
“当然他不会怕你们一个人,要是你们全村穷人齐了心,他不怕?你们不说他坏,八路就认得他?人多成王,这道理明白不明白?”
“明白是明白,可是老百姓就不齐心。干部还不齐心呢,不信你问张三哥,庄稼主谁都在骂治安员娶了人家闺女,吃了迷魂汤,人家不向着丈人还向着咱们?昨天不就为了这事和刘满闹架?”李之祥不觉得便都说了出来。
张裕民赶忙分辩道:“那只是治安员一个人的事,咱们不是在今晚开农会解决么,你们要说他不对,咱们能说他好?咱们并没有护着他嘛!”
章品又解释道:“那些坏蛋并不怕几个干部,他们只怕穷人一条心。干部是能撤换的,要是有那些软骨头,稀泥泥不上墙的角色,就别叫他当干部嘛。以前日本鬼子在的时候,咱们还改选了江世荣,如今反不行?谁要给财主家当走狗,咱们就叫他和财主一道垮台,全村子穷人都一条心了,他就没办法。穷人当家了,穷人都敢说话,别说这几个尖,蒋介石来还得请他滚蛋呢。”
两兄弟又笑了,李之祥道:“杨同志也是这么给咱们说。唉,咱们脑筋死,一下子变不过来,咱总是想:人穷了惹不起人,咱姑爹也这么说,倒是咱女人还开通些,咱心里也明白。可就是个怕,没长肩膀,扛不起个事。”
“他姑爹就是侯忠全。”李昌给补充了。
“有了带头的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别人走在头里了,你还怕么?”
“如今就是谁也不走在头里。”
“只要大伙儿都上来,就谁也不怕了。”李之寿也显得活泼些了,不觉也有些眉飞色舞。
“怎么没人,刘满就是一个,那些找江世荣要红契的,那些要分他房子的,给他柜子上贴封条的不都是带头的么?如今就差大伙儿赶上去。干部也不只是布置些工作,下命令,要自己也在群众中起带头作用。你们自己一辈子也受了不少罪,在大伙面前向地主们算算账,不要照老一套工作手法,你们还怕暴露了自己么?咱们涿鹿县的工作从去年到今年都是吃了这个亏,咱们老是怕闹过了火,只肯自己几个干部考虑了又考虑,就怕不能掌握住,就怕老百姓犯错误,不敢去发动他们,这是不相信老百姓。如今老百姓已经批评咱们了,他们说得对,他们说咱们‘老沤不着’,你们说是么?”
“唉,就是这样,咱们摸不清上边意见,又怕下边不闹,又怕闹出乱子,咱们倒不是不懂得村上事,就是怕犯错误哪!再说,也还有区上来的同志,凡事得经过他们决定才行。”
张裕民听到批评他,立刻感觉到自己是太没有勇气了,很容易办的事却使自己那么做难。
“不用怕!”章品又拍着李之祥的背,“咱们这会要着起来,把那些坏蛋都烧光,看他们还来个里应外合不啦。咱们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人们就不会害怕了。”
这两兄弟都欢喜得跳下地来,呵呵的齐声笑道:“这话太对了!咱们要不翻透身,就不翻,夹生饭没吃头。”
“翻不透,就再使把劲,夹生饭就再加上把火,咱们还能不翻身,不吃饭?咱们想问题总要往长远想,咱们如今才好比一棵小树,青枝绿叶的,它还得长大,开花,结果。财主们已经是日落西山,红不过一会儿了。你们别看他们还有人怕他,世界已经翻了个过,世界还要往好里闹啦!咱们如今就是叫大家多想想人家给咱们的苦处,多想想过去的封建社会是怎么的不合道理没有天理良心,这样斗起来才有劲头。还要想怎么才能把人制伏住,好叫他们不敢再报复。你们就把咱们这些话去告诉人,你去多劝劝你姑爹。”章品也走下地来,向张裕民道:“走,时间不多,咱们还是找工作组的同志们去,有事还是大家商量。”
李昌和张裕民跟着他出来,到老韩家里去。他们并不敢批评文采,一路只告诉他文采和杨亮胡立功合不来。杨亮争执着今晚开农会解决打架的事,打算在今晚就提出斗争钱文贵,已经布置许多人说话。只有文采还不知道,他还说开会也好,看群众究竟什么意见。他们只说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不容易接近他。张裕民也感到很委屈,说他听信了张正典的谎言,冤枉自己在村子上搞破鞋,他向好几个干部调查这回事。
44 决定
文采这几天仍旧生活得很安闲,他常常告诉人一切的创作,一切的思想的精髓都是在“好整以遐”四个字中产生的。他批准了杨亮他们的提议,今晚开农会,可是他并不知道杨亮他们的布置。他还相信以他的讲演,他的气度,他的地位,都可以战胜杨亮,农民会同情他的,也就是同情钱文贵是中农,是抗属,同情干部对果园的处理,同情张正典。他甚至以为也只有在多数人的意见中才能使杨亮无话可说。因此他很乐观,陶醉在他的主观愿望里面,实际是苟安在他的昏聩里面;他对于这个年轻部长的访问,也只看成多一番麻烦而已。
但他仍旧很高兴,他觉得暖水屯的工作成绩该使部长很满意的了。
文采在县上的时候,曾经见过章品。他对他的印象是年轻,大约同那些生长在革命队伍里许多年轻人一样,有着可爱的单纯和忠实。他们能吃苦,也勇敢,只是总带着一种从农村来的羞涩,又还有些自满。这种自满也并非由于他们骄矜,只是因为他们还不了解更其广阔的世界。文采可以说很喜欢这样人,并常羡慕着他们,也曾拍过这些人的肩膀说道:“你们是从群众斗争中,从实际经验中生长的。你们有比我们更丰富的学问,我们是应该向你们学习的。”不过这些话也只有在口头上说说,他对那些经历并不真的认为有多少价值,所以他就不会有足够的尊敬,更谈不到学习。
现在已经是几个人把村子上情况都谈了以后,在商量今后怎样办的时候了。章品还先鼓励了几句:“这次咱们涿鹿动手迟了,幸亏有你们一批人下来帮忙。你们搞工作可比咱们有办法。六区老百姓都说你们卖果子卖得好;像昨天群众自动要封房子封家具,在涿鹿还是头一次呢。这个咱要回去报告给县上,作为放手发动群众的一个经验咧。”
文采当然很高兴,不觉的说道:“咱们现在开会决不老一套。你们从前总是预先布置,有一定发言人,现在我们就是让老百姓自己讲,所以事前很难说定会上能解决些什么问题。
昨天去封江世荣房子就是群众自动的,现在群众已经起来了,咱们只要掌握住一点,不要让他们闹的过火就行。“他已经完全忘记昨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