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小说集-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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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有大街,有小巷。大街是盛装华服迎宾礼宴,小巷才是家居过日
子的地段。
这些年,到过的一些大城市,中心地带都有了许多的建筑物,看多了
会发现,每个城市热闹繁华的地方,其实也大同小异。不信,你看新闻联播
以后的天气预报,每个城市的图象都是个标志显著的建筑,无非建筑的朝向
不同,一个高点,一个低点。至于寻常里弄、胡同小巷,那肯定是见不着的。
半年没去天河车站,几日前去送客人,就发现又是座新城拔地而起。哎,无
非是些高房子,小孩搭积木的模样。
城市有些小街,才有情趣。大街一拐弯,靠小道栽着一遛小叶榆树,
从你小时侯就长在那儿,一些小铺子,小门脸儿。三步见个熟人,买东西和
街坊聊天。今年出差去北京,想请朋友吃饭,朋友道熟,七弯八拐,给带到
一个叫“小明大食堂”的地方。看那牌匾不禁暗笑,我自己家开的啊。又唤
回过去的记忆,到钟点去食堂打饭。朋友那也是真熟,管老板叫兄弟。兄弟
说:哥,你跟大姐先吃着。上来的都是京城老百姓日常的饭菜,白糖西红柿,
粉皮拌小葱,皮蛋豆腐,凉面外加一碟小黄瓜丝,吃完了还给。大兄弟时不
时过来说两句话,真不见外。
年轻时老跑小县城,到了地方也是找吃的。有年在湖北某县,一条小
街,卖一种蟮鱼粉。烫一碗河粉,浇一勺红与黑的辣椒蟮鱼丝。正待再吃一
碗,汽车鸣笛要开拔。放下筷子,失魂落魄。这一点亏欠,足有二十年未得
弥补。到后来招生再去湖北某县,走遍县城没了蟮鱼粉,吵菜也无非是对付
来去流动人口,没滋没味。
最高兴的是重庆,那些小街才叫是生活在沸腾。到处是食店,遍地的
火锅和茶馆,小吃数都数不过来。还有那招牌,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
三军过后尽开颜。
香港的庙街、西环、北角等地方,也是小巷多,卖些货品细碎、实惠,
当街还有巨大的茶炊,里面是些清补凉的药饮。到了那些地方,就有住家的
感觉。
听说广州将拨巨资搞市容,以迎接全运会。希望别全扔到那些当红的
大建筑上。街巷里弄也该装饰休整,搞些花草树木什么的。人家笑话咱们这
儿是国际性大排挡,我看也不难听,酒好不怕巷子深嘛。
卫生巾絮语
写下这个题目多少有点心虚,仿佛老捡些鬼鬼祟祟的事儿在写。我以
为在我们的生活中,有些事至关重要,但它们被排斥在可以书写的范围之外。
而在这同时,它们与我们日常生活的联系也就变成暧昧和空洞的。其实我们
的尊严和体面,我们生活的实在的模样,和这些大有关系。
有一次朋友聚会,说起以前的生活,我们说到澡堂和厕所以前没有个
人的去处。我在林白的小说中看到她写南方的孩子到北方去上学,一定带一
只水桶,但她受不了集体洗浴。我和她的心理不谋而合。记得大学时就开始
去澡堂,那个澡堂极小,我总是挨到最后去,免得见别的人,但几乎也免不
了。那时条件差,没有热水,一桶水把自己冲一遍了事,记忆都不深了。印
象最强烈的是在北京工作的那几年,家里还没有装热水器,冬天单位里发洗
澡票,供应热水是种福利。于是每周二例会之前都去洗澡。一个楼,女浴在
二层。到了里面非脱干净了不可,所有人的裸体暴露在一室之内,好象电影
里犹太人进了煤气室。没有熟人还好,有了熟人免不了有招呼。大家共用一
个莲蓬头,摩肩擦踵,谦谦让让,谁用什么档次的浴液洗发水一清二楚这都
不说,燕瘦环肥、三围私密一无遮拦。最难堪的是碰见自己的学生,青春少
女,身体好看得不得了。自惭形秽,缩地三尺无门。洗了一百次才习惯,反
正一张脸不要多想,为洗澡而洗澡呗。下得楼来,热气还在头上冒,又碰见
男学生,不免还受一声老师好,不免一番点头,直嫌对方多事。
卫生巾不知是何人发明,不知是男性还是女性。在穷困的年代,我有
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能用上这玩意。下乡离开家时,母亲总会让我在旅行包
里放上城里那种白色皱纹纸。这种纸也是城市生活的一个标记,乡下的女人
用的是类似马粪纸的那种黄裱纸,黄裱纸相当便宜,一块钱可以买好高的一
叠,但十分之厚,能看见纸浆所用的原料,诸如麦杆稻草之类。
它的坏处是不吸水,好处是不渗漏。知青用这种纸,把城里带去的纸
包在外面。于是好处和坏处都得到,比如双抢的时候可以管你挑担子走远路,
保证不会漏怯;晚上收工就有好看,磨得你两腿之间血肉模糊。
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卫生巾是1984年在北京,在一个女友家的
冰箱里。放在冰箱里,说明是贵重东西。出于好奇,我就打开来看,琢磨了
半天,想不到用处。女友就说了句切口,那时我们看周立波的《暴风骤雨》,
记住里面有句土话,骑马带子。这东西,可是省了那叠纸的工夫,尤其是省
了最费劲的洗带子的工夫。年轻时住女生宿舍,谁没见过那种藏掖在内裤里
迎风飘扬,永远休想洗净的布带子。
后来某个女友还曾送我一条这玩意当礼物。她学外语,老去陪外宾。
也许急用就拿了人家的一包。我看见那是浅兰色的无纺棉包着里面轻柔的棉
垫,那浅兰色的表层上压出了了细密的花纹,飘着淡淡的香味。当时的感觉
是,这么幽雅的东西,天天例假也值了。
消费卫生巾现在对城市里的职业妇女不算一回事。但有时我想到母亲
那一代,她们下乡、到干校、挨批判,搞斗争,脱胎换骨;其间包括例假时
折纸、洗带子,一直到更年。
无名怀想
远方的朋友托我给买知青歌曲,CD碟是找不到,不过意外地找到一
包VCD,名字叫《自己的年代:知青歌曲珍藏版》,还是九七年版的。有
股怀旧的潮流一直缓缓地流,今年上半年,广州上演了早年间的革命芭蕾舞:
《红色娘子军》,到了年底,上海芭蕾舞团又来演《白毛女》。知青的演出在
广州还没听说过,不过据说在北京和武汉,都曾有过以老三届为题的大型文
艺表演。至于什么“老三届”的餐馆,我们在流行的电视剧里早已看到,专
供满面于思的中年人到那里接头。杯盘狼籍时可能就谈成了好几笔生意。如
今下海、重新就业,必要接老关系。
看这个《自己的年代》第一盘的时候,确实让我激动了好几分钟。那
肯定是从当时的什么记录片里找到的镜头,穿了军装的中学生们,在锣鼓声
中欢呼出发,他们的父母也豪情相送。我激动的就是当时下乡知青的年轻,
当然也不免想到自己。我下乡是刚满十六岁,也是坐那种敞蓬车出了学校门,
一路鼓声喧天。那些孩子们当年是何等的风发,一颗颗天青色的心,好象没
有一点杂质。但我激动了一会儿就激动不起来了,因为作为经历了那个年代
的人,我们全都知道,广阔天地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改变面貌,倒是我
们被乡村改变了面貌,我们的青春失落在那里,尽管我们当时很虔诚,也很
努力,但是我们的壮志成灰,最后闹到自己也养不活自己,父母在家里愁白
了头。
看见绿草飘摇的原野,看见那么多无忧无虑的笑脸,我心里无端悲戚。
幸亏后来一切改变了,不然,在那贫困的山乡,今天的我,该是围个大围裙,
拿个老葫芦瓢,正在灶台边舀猪食。在我背后,没说的,起码有三个鼻涕虫,
穿着清朝式太监一样的大襟棉袍──当时我们那儿的小孩都穿这样式的棉
袍,等着我给他们分稀饭吃。我在乡下时,遇到过分到那些乡村中学教书的
大学生,他们成了家,就是这样。他们的孩子里有个男孩,得了一种病,裤
裆里吊着的东西像个烤白薯,沉甸甸地走来走去。想想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活
下去,脑子里钝钝的,好象古诗曰:不知今夕何夕。
也许我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我对在乡村度过的生活本身,不怀好感也
不爱回忆。大约是八年前,我第一次出境到香港,见了许多和我们生活不同
的中国人,其中最难堪的经验是国际会议上,一帮人吵起来,渐渐地港人也
不说中文,全说上了英语。我也是学了点英语的,但到了人家那种场合,什
么也听不懂。干坐着真不是滋味,那会儿就想到了,人家念书的时候,咱们
在干什么呢?要是比挑牛粪,咱们可有一比,可是开的是比较文学会,谁跟
你比挑牛粪。
说到干活,这个影碟里干活的镜头很有一些,现在来看当年劳动,有
一点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就是人那个多。什么叫人海战术,看看当年的工地
场面、抢险场面就明白了。看着看着我就奇怪了:人们都站在水里,传一个
簸箕,簸箕里一把泥沙;人有多密呢?是真正的肩并肩,就像亚运会上用人
群拼出词语的体操队。那么多的人传那么少的一点东西,换个老外来看也许
以为是做集体游戏。我奇怪的是,那时机器都哪去了?
应该感谢那些迎向人们的怀旧潮的制作者,他们还真收集了些当年知
青中曾被查禁的坏歌,让那些“佚名”的歌词保存了下来。这些歌,和那些
热血战歌在一起,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矛盾。有首歌,词曲都不错,不知是哪
里的浪子的吟咏,不知这个佚名的作者今天又在何方。歌中唱到:离别到这
里,不知多少年哪,思念的故乡,望了又望,眼前只是一片苍茫和辽阔什么
时候才能见到故乡的山河静静的夜啊,冷冷的风啊,明月向西落。星光暗淡,
独自披衣起,悄悄向远方望了又望,眼前只是一片凄凉和悲伤什么时候才能
见到故人的容光苦难的原野,辛酸的眼泪,莫要奔异乡。
听这歌,我想起几年前,教孩子唱:长城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
其中第二段有句词;知交半零落;孩子不懂,问:什么叫知交半零落?我就
跟他解释说:好比你的好朋友,你们上了不同的中学,就分手了,好多年也
见不着面。这孩子听着眼圈就红了,再也不肯唱这个知交半零落。在知青歌
里,只有一个人,一把琴的时候,才会唱这种悲凉的歌曲,在这种时候,能
够更多地看到生活的本相。
看到那个穿红运动衫的青年,我倒是想到我下乡时隔壁队里的一个同
学。他下去第一个晚上抽烟,结果就烧掉了自己的被子,闻名一时。后来知
青陆续抽走,我和他都是独自一人。到我走时,全公社就剩了六个知青。按
照惯例,我当然是让他把所有用得着的生活用品都拿走。后来晚上,他给我
的窗户底下塞进一封信,信里说了一番惜别的话,让我留张照片给他。我第
二天就离开了,照片当然没给。那时有种古怪心理,好象给了照片就不得了
啦。
现在我倒是不在乎这个了,可惜今非夕比,想给也没人要了。
把四张碟都挑着看了一遍,有时笑有时掉泪。如看到一群知青拜祭山
林里的墓碑,明知那些知青是今天的演员装的,看那小辫扎的样子就能看出
诈来。但当人们去抚摩那墓碑的时候,真是看不下去。那上面写着“洪志杰
同志”,这个洪志杰同志,小小年纪,就永远留在天涯海角了。他的父母兄
弟,他的知青朋友,可还保留着对他的记忆?
人家说,在美国的流行音乐里,到六十年代也有一股怀旧潮,那时人
们从癫狂的摇滚里醒来,缅怀乡村、大自然、清新的空气和朋友,啊,suchtheolddays过去的好时光!在我们这里,怀旧,有什么好怀
的呢?优美和丑恶、纯真和愚行,都是我们过过的日子。但我们就要老了,
我们只有过一次年轻,就是那个样子,傻小子、傻丫头的样子。所以我想来,
这包碟还是值得收藏,管它呢。只不过,哭笑完了,也就完了,该干什么还
是干什么。
叫卖随想
城市城市,无非都是个卖东西的地方,没个市还叫城吗?卖东西有大
有小,谁也不兴茶壶里煮饺子,卖不吭声。广告是吆喝,那没本钱做广告不
免自己吆喝。
您还别说,就有人爱听吆喝。有位挺有名的作家,说小时侯妹妹饿得
哭,外面突然传来“薯啊,薯啊”的叫卖声,那是卖白薯的来了。他妈就让
他出去买,待卖白薯的人声音都听不见了,他妈一句:孩子唉,你妹吃不了
啦,你拿去吃吧。因此,作家长大了,每忆起童年,就会幸福地想起“薯啊
薯啊”的叫卖声。
这种悠长舒缓,渐行渐远的叫卖散文诗我就没遇到过,倒不是没听见
叫卖声。有一段时间,这种声音一天到晚不绝于耳,达到了校园生活里主旋
律的水平。
从早上七点半开始,就有人声由远及近,抑扬顿挫地高呼:收──马
奶啊!紧接着,一辆又一辆的自行车从我们宿舍楼川流不息。马奶的声音此
起彼伏,好象在我们学校里有一个养马厂,马奶正像喷泉一样泡沫飞溅,等
着成群接队的大桶去装运。
这个关子不能再往下卖,明白人都知道,不过是用广州话喊个收买烂
的意思。跟马奶,马奶子葡萄等不沾边。问题是收破烂的人士众多,均有良
好的职业素质。男女老少的嗓子之嘹亮,真可谓蝎子拉屎独一份。一声吆喝
从五百米以外传来,等他都不见踪影了,声波的余震还正好和接踵而来的交
融。最要命的是学生听课,教室里正静谧庄严,忽地一声他豪气干云的买烂
声传来,多好的气氛也绷不住。
我曾经想过许多办法和买烂的声音作斗争,关闭门窗,音乐抵挡;正
面劝导,说服教育;甚至想到带个红箍上岗开轰。问题是寡不敌众,鞭长莫
及,再说人家迂回而行。我们周围的孩子尤其觉得阿姨很逗,看见我了就喊:
收-买-烂啊!跟好人不学好人,要跟巫婆跳大神,剩了黔驴计穷。
我设想过一个方案,就是办一种破烂人士学习班,专门训练这种叫卖
的腔调,务求达到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境界。至不济也像相声里周
信芳周先生那样,周先生卖包子,卖了顾客都不走,非请他唱。周先生就唱:
尊声列位好乡亲,大伙就锵一声配着锣鼓点;周先生接;我无奈做了小商人。
锵!我这包子是好白面,锵!我自己和面自己蒸,锵!
最近看了本书,才知这法子早就有人想到了。此人是十八世纪的英国
鬼子阿狄生先生。
阿先生说,他的一位朋友到伦敦一周,脑子里全是这些声音,连觉都
睡不成。他就写了一封信,申请伦敦市声总监的职位。务必使叫卖柔和有韵,
不能野调无腔,让外国人以为伦敦住的都是疯子。其实过去我们中大的校长
冯乃超自有绝招,小车都不准过校门前的小礼堂。可惜吾生已晚,只有拿阿
狄生的主意提供给贤达考虑。
静默誓
◇艾晓明◇
有一个地方,从夏天到秋天,我一直想象着到那样一个地方去。是在
一大片干燥的谷黄色的沙地,沙地上有油绿的藤蔓,蔓上结缀着红彤彤的番
茄。穿黑衣的教士站起,天那么蓝,他的眼睛和头发那么黑,他摘下的果实
那么红。。这是叫马其顿的地方。你可以想象那里,有地中海的热风吹来,
古老结实的教堂建在山岗上。从中世纪开始就存在的教堂,青年修士在这里
守一种静默誓。
后来我在《小说选刊》的名画选登上看到列宾的一幅画,竟和这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