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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艾晓明小说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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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总是觉得冷,把暖气开到最大还是觉得冷,有时,我就披着棉被坐过
去。在妈妈身边,我说:我陪着您啊。妈点点头。妈妈的手是热的,一直是
热的。但她呼吸困难,总是气喘吁吁,汗水浸透了衣服和头发。

早上,弟妹两人如常来看妈妈,然后说,妈,我们上班去啊。后来我
问:妈早上有表示吗?弟弟说:妈点了头的。医生让我去另一家医院送血气
化验,我坐了弟弟的车走。我记得妈也明白的。我们在车上说妈不好。在医
院的门诊部,记帐的人把我当成本院的,结果让我多跑了一趟冤枉路。否则,
我就会早一点回到妈妈身边。可又怎么知道,这一天是妈妈的最后半天!我
痛悔,在那天早上,没有让弟妹们守着妈妈。

中午,医生吸痰后下班了。妈妈呼吸更快、心跳一百二十下。我数了
几遍,只有再喊医生、护士。他们如常地量血压,又说该打的针都打了。值
班医生说:今天情况蛮差。我说:我知道,我只希望妈妈少一点痛苦。医生
说:她现在没有痛苦,她是昏迷的。医生又走了。

我握着妈妈的手,又想得喂妈妈一口水。水在咽喉里似乎没下去,又
听见喘气的声音夹杂着呼噜呼噜的水的声音,我再也不敢喂。过一会儿,没
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了。我想我现在睡一会儿吧。自从请了护工以后,我中午
都眯瞪一会儿。我靠在床上,只听得妈妈气喘像牛、像火车。小史不停地用
棉签沾了水去涂妈妈的唇。我想睡,不睡晚上熬不住。可怎么睡得下去,心


里惶惶不安,这么吼下去,妈怎么受得了!我翻身起来,让小史再去找护士。
护士带了实习生来量血压,护士量了,再让实习生量,我问:多少?护士神
色凝重,说:四十、六十。实习生又量,说:六十、一百。他们又量,我犹
如在梦中,这情形又熟悉又陌生。好象他们来打针了,他们又量血压。我说
要不要我喊我弟弟?护士说:赶快去!我拿磁卡,翻电话号码,让小史去打
电话。我再把手放在妈妈的手掌下,妈妈的手温热。医生来,医生说:你喊
她。我轻喊:妈妈。他们又拿手电照瞳孔,我说:妈妈你喝不喝水?妈妈似
乎还点了点头。这一幕又好象是我喂妈妈水以前发生的事。总之,房间里又
只有我和妈妈了。医生再次进来时,把做心电图的仪器推到床前,妈妈的呼
吸突然舒缓下来,一口气比一口气慢。大约倒了不到十口气,医生过来按她
的胸部。他们比划了一阵,站到一边去。我还握着妈妈的手,听见护士说:
两点十分。

我愣怔了一会,突然意识到她的话。我顿足喊:妈妈呀妈妈呀。医生
护士都没有声音。

我摸妈妈,妈妈全身哪儿都是热的。我问:是不是真的?医生说:是
的。我不能相信,泪眼模糊我问:我妈妈身上都是热的啊!

医生护士说:你们尽到责任了,请节哀。他们走了。吊针,持续了五
十天的吊针拔了。

氧气关了。后来,护士来把输尿管撤了。妈妈一直说不要的这些管子
现在终于都不再束缚她了。我喊小史烧水,烧多多的水。她说,水够了,水
瓶全是满的。她端来水,我给妈妈从头到脚的洗和擦。妈妈一身干干净净,
不脏不臭。妈妈的皮肤白皙柔软,妈妈的胸腹、大腿都还是丰满的。妈妈的
肚子上,手术后的刀口都长好了。可就是这个胆囊摘除的平常手术,导致了
最后致命的呼吸和心力衰竭。

弟妹们赶到,我们给妈妈穿衣,弟弟用手给妈妈合上眼。爸爸到了,
爸爸哀哀地哭说:你怎么不等我呢?爸爸被人扶到走廊上,后来,主治医生
京京和爸一起进来,京京是我们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她说:家属
不相信,来,再拉个心电图。心电仪接上,竟然出现了曲线!她喊:赶快!
呼吸机、心三联、呼三联。医生护士围起来,呼吸机接上,长长的针头对着
妈妈的胸部口扎下去。然而心电图上终于一条直线不再变化,爸爸哀哀的嚎
啕,他被人扶走。

进来的弟弟的同事们帮着收拾我们住院的东西,一样样往楼下搬。给
妈妈熬的鱼汤倒了,早上才买的苹果妈妈不会吃了。妈妈现在穿着我们不熟
悉的衣服躺着。我们等着殡仪馆的车来。爸爸说要把妈妈抬回去,医院的人
说现在那兴往家里抬,又不是农村。我和弟弟说,直接去殡仪馆吧。弟弟公
司的办公室主任家清开始张罗如何办事、派车、办手续。手续是由医院开出
死亡证,再到卫生防疫站办,同时去派出所下户口,然后殡仪馆才能火化。

姐姐说,明天就,是不是太快了。至少要停三天的。尸骨未寒啊!我
说,停三天我们可怎么过?爸爸不安,我们都不安,妈妈一个人停在外面。

护士长进来,再次问我们是停在医院的太平间还是直接去殡仪馆。然
后,她带了手套进来,问我们是用什么打包。我说妈妈垫的白床单是我们自
己的,我又拆下了妈妈盖的薄被子的被套给她。因为这家医院远离闹市,又
是省属医院,病人不多,妈妈单独住着这间病房,所以我们带了许多家里的
东西来。护士长让我们帮着,使妈妈的头冲着床单的一角,被套也是用被角,


两下里包起来,她再用纱布条在颈部、身上、腿上和脚腕上环绕着打了结。
妈妈穿了棉衣、棉裤、棉鞋,经她捆扎,我们看不见妈妈的脸了,一个厚厚
实实的人形包裹躺在床上。不时有人进出,房门老开着,天气如此之冷,正
如我们的朋友新发所说:老人和天气是相互感应的。

天色黑下来时,殡仪馆的车到了。我们把妈妈抬到他们带来的担架上,
然后推出房间,走廊,进了电梯。然后出了病区大楼,妈妈治病而来,来的
时候妈妈刚过了七十九岁生日,弟弟花了上千元,给她买了一套梁羽生全集
作生日礼物,让她老人家接着看梁羽生,因为金庸她已经看了几遍了。妈妈
有满满几架武侠小说,这些年她就是看武侠度日,高高兴兴的。

妈妈进手术室时,弟弟说:妈妈不怕,妈妈什么世面都见过。妈妈说:
我什么世面都见过,还就是没有开过刀。谁曾想,五十天后,是这样出了医
院!寒风中,工人拉开殡仪馆专车的车尾底部,露出一个刚够放下担架的空
厢位,他们就这样把担架平放进去,“砰”的一声,关上门。我们则坐在车
上,好象家清也开了一个车,天气黑沉沉的,几个车相继开出。

妈妈起程

◆二◆

我回到家里时,都不知是几点了。只见门栋入口处已经一列摆了三个
大花圈。家里人满满荡荡的。客厅的五屉柜上已铺上了白布,妈妈的最小的
小表妹和妹夫在布置灵台,他们挂遗像、装供果,写挽联。弟弟的朋友同事
这里那里围着说话,商量着明天的事。地上已经有几床包装精美的毛毯、棉
被,里面写着艾妈妈或唐老夫人千古,下署送礼人的名字。后来,爸爸说,
里面还有他们送的丧仪,装在信封里,大约共有几千元。我记得,以前大家
都穷的时候,主要是送被面的。那些办丧事的家里,挂了许多线绨的被面。

我的小小姨,因为比我还小,我一直就叫她小名的,他们夫妇,我叫
他们小妹和远汉,他们家刚办了我老外婆--就是妈妈的老姨奶奶的丧事。
老外婆活到了九十来岁,就在家里老去。那天,正是妈妈进医院的一天。妈
妈和老外婆感情很好,每年都要给老外婆送生日礼物,去年春节,老爸老妈
还去老外婆家打麻将。老外婆已经坐不住了,主要是和我的六外公、六外婆
打。老外婆在的时候,我妈妈的家族是六代同堂,所以大家聚在一起,就吃
湖南菜,品评东安鸡。麻将哗哗响起,我就想起一只英文歌:过去的好日子。
天气冷,老人们手脚蜷缩,不断有人招呼吃喝、调整取暖器,大家都是既高
兴又力不从心的样子。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母亲和老外婆,本性上都是传统的旧式妇女。虽
然妈妈一直上班,就像解放后大多数妇女一样,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既不喜
欢上班,也不问政治。是不求进步,中间偏落后的群众一类。妈妈喜欢家里
的生活,喜欢自己的一家人,还有自己的亲戚们。妈妈尤其喜欢做那些旧式
妇女的活,诸如缝纫编织烹饪。可她自幼跟外祖父长大,外公戎马倥偬,把
她送到自己军校的老师蒋百里校长家中照顾,让她上到大学,并不曾作什么


家务。解放了,妈妈也随大流参加工作。发了钱,她忍不住就要买花布、买
好看的毛线,毛衣还没织出来,月底就过不去了,没有生活费了。妈妈和爸
爸就争辩不休,论题是究竟应该如何管家,由谁来管。妈妈老老实实上了二
十几年班,退休工资是人民币三十八元,行政二十三级。当年是如何的温了
不能饱、饱了不能温,过来人可想而知。生活教会妈妈接受了爸爸的原则,
吃饱放在第一位。有许多年,妈妈没穿过象样的衣裳。记得当年有一种不要
布票的软布,黄和黑的格子,绵绸不像绵绸,化纤不像化纤,一洗就照着一
寸飞快的缩小,我当新衣服穿了一季,然后买了一袋黑蓝的染料在锅里煮,
把衣服煮熟了给弟弟穿。弟弟穿了不要了,然后是妈妈穿。那衣服,拉不直、
拽不平,黑道蓝道深一块浅一块,现在给人当抹布也没有人要,当年全国的
老百姓谁又不是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我其实一直也没有搞懂,我妈妈是
如何接受了这样贫穷的生活,她出身富贵之家,穿过绫罗绸缎,戴过珠宝首
饰,出门不仅有车,连坐飞机都是免费,因为她嫁的第一位夫君是空军教官。
总之,妈妈像最普通的老百姓那样渡过她解放后的工作生涯,而她无比羡慕
的就是别人家的主妇会持家,一点点钱养活一大家人。文革中爸爸是历史加
现行反革命,妈妈被调到公园看大门,每天妈妈扛一把大扫帚,扫地,收门
票。还有一段时间,妈妈每天要扫完屈原纪念馆--这个馆变成红卫楼,里
面陈列的不再是文物字画,而是伟大领袖和小将的图片;妈妈再走到湖的另
一头去扫几层高、楼梯弯弯绕的行吟阁--这个阁当然也改成了红卫、革命
之类的阁。妈妈干这些活都无甚所谓,好象她从来就是这样生活,随大流吧,
既然当时时兴的就是扫大街,扫厕所,扫公园岂不是最愉快的扫地场所。再
后来,妈妈就到了五七连,五七连是什么东西,现在的人要查文革辞典才搞
得明白,妈妈当时就是去干纯粹的体力劳动,在苗圃拔草种树。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妈妈在这里交了后半生最好的朋友,是不折不扣的劳动妇女,纳
鞋底、种菜,腌干萝卜,无所不会,养家糊口,独立谋生,丈夫死了一个人
拉扯一大群孩子。妈妈于五七连退休,终于还原了她家庭主妇的本色,时值
七十年代之初,妈妈接手做饭,一日三餐,还有纳鞋底,腌胡萝卜,泡白萝
卜。从此上医院看病自由自在,不必看领导脸色。

近十多年,妈妈给我写的信越来越简单,基本上都是平台上的花又开
了几朵,包馄饨里面要放葱,我没有害病,每天看小说等等。我们长大了,
妈妈变成了小孩,大家对妈妈都是瞎三话四,报喜不报忧的。弟妹回到家中,
总是给妈妈带零食,葡萄干、话梅、包装好看的新鲜东西,两个人一起吃。
弟弟的朋友,也都知道帮弟弟担待。弟弟去为公司奔命的时候,他们会来帮
着换煤气,也会开车带老人去散心。他们叫老爷子老太太出去玩啊,老太太
喜不自胜,早早穿上花边衬衣,绣花的毛衣,跟他们出去吃饭。这都是他们
晚年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爸爸则不会忘记带上照相机。

妈妈起程

◆三◆


天终于亮了,天气阴冷,车子分头去接亲友,我随车先走。父亲一早
起来,就点了三炷香,对着妈妈遗像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弟弟的朋友大
余他们昨天就为我们捧来了香炉、线香、烛台等,他们还替我们买来了香皂、
毛巾,毛巾包着香皂,扎成一个方块,这是还敬给前来吊唁、送丧仪的人以
及敬给帮忙办事的人的。他们自己分了工,到了殡仪馆,由婷婷散给那些工
人。

我坐在弟弟的朋友,开餐馆的老板小杜的车上,妈妈最后一次去外面
吃饭,就是在她的“天街食府”,妈妈住院的五十天里,小杜让她的师傅煮
过甲鱼汤、母鸡肚片汤、豆花鱼,一锅一锅地往医院送。我懵懵懂懂地说着
母亲最后的情景,从头一天到这一天,我像祥林嫂一样,把不堪回首的那些
情景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妈妈心里晓不晓得她的情况呢?

妈妈晓得。就在几天前,晚上,半夜里,妈妈总是不睡觉。我把她的
眼睛合拢,她又自己睁开。有一天夜里,妈妈说:我要走了。我说:到哪里
去?妈妈说:我要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我一时谔然,无言以对,起身
到洗手间,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欲哭无泪。我再坐到妈妈身边,说:妈
妈,哪里也不去。倒数第三天,爸爸下午如常来看妈妈。天气进入武汉最冷
的季节,爸爸说:我走不动了啊。明天天气不好,我可能就来不了啊。但是
每天下午爸爸都来了。爸爸摇摇晃晃走到妈妈床前,妈妈说:你带我回去。
医生又来吸痰,吸痰管从鼻子里插下去,妈妈摇头,我万般无奈,只能帮医
生扳着妈妈的头,无法帮妈妈。爸爸看不下去,掩面离去。吸痰管像一个拖
布,在鼻子、咽喉里出出进进,痰是吸出来了,渐渐地也有淡红的粘液出来。
那是鼻咽部的粘膜受了损伤。

我对吸痰这件事是如此矛盾的心情,我打心眼里不希望医生来吸痰,
可是由痰堵带来的呼吸困难非如此无法缓解。何况没有其它任何一种办法来
改善妈妈的处境,医生早有言在先,弄得不好就是人财两空。弟弟说,不惜
一切,也要救妈妈。我说,妈妈还在接受治疗,我们不能抬妈妈回去。回去
就是放弃。单位说,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吧,我们来结帐,退休职工按百
分之九十报销。爸爸说,妈妈的单位好啊。如果是我们教育系统,根本没有
钱。

医生说,上“泰能”吧,最好的消炎药。反正是一锤子买卖了。掰得
过来就掰过来了。护士说,我们现在的目标是争取让你妈过春节。我们看着
最好的“泰能”上来了,那么一小瓶子,再加上防霉菌感染的药,一天照着
上千块的价钱走。最好的消炎药令我恐惧,这意味着再次出现菌群紊乱,妈
妈将不停地拉肚子。

妈妈拉肚子和便秘的时候,是全家最为齐心协力的时候,先帮妈妈翻
身,小史去把斜倚的床摇平,弟妹保着妈妈打吊针的手不被压着,弟弟抱着
妈妈的臀,爸爸在周边指挥,我在床的另一侧蹲着,用手套或手纸接大便。
小史嘴里帮着妈妈用劲,我随时报捷,弟弟显出他马屁精的本色,大声欢呼:
妈妈拉出来了,全世界人民都高兴!与此同时,我们所有人心里都是沮丧的,
这件事做得如此艰难,妈妈的前景在哪里?

妈妈变成了更小的孩子,她有时大叫:我要拉巴巴我要拉尿我要放屁!
叫得护士听到了问我们是不是拉得一塌糊涂?妈妈说要穿裤子,坐痰盂拉。
弟弟把家里的高脚痰盂带来宽她的心,让她放心拉。医生根本不允许我们给
妈妈大翻动,明摆着,妈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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