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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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令人毛骨悚然。园中一条小道通向榛莽深处,马荣分开浓密枝叶,让狄公走过。顷刻间前面出现一座高台,中央是一栋平房,只因多年不修,如今已变得破旧不堪。房屋十分宽大,想来昔时一定好生气派,可借现在只落得断壁残垣,塌顶数处,门柱之上原有的花雕空镂也早经风吹雨打,毁坏殆尽。
高台前一段石墀,也已是碎石阻道,残缺不齐。马荣上得台阶,环视左右,遂高声叫道:“门子何在?”连唤数声,惟有回音作答。无奈何,三人推门进入厅堂。
(墀:读‘迟’,台阶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阶。)
厅内亦是满目萧然,只见四壁灰泥剥落,隅角处几张桌椅,也是缺背少腿,破破烂烂。马荣又唤数声,仍无人应答。狄公轻轻在一张破椅上坐了,说道:“你二人且去园中四处寻看一番,说不定那翁妪二老正在后园中栽花种菜。”
二人去后,狄公双手托腮,闭目凝神细听,寂静中那森可怕之感又一次向他袭来。正沉思间,忽听一阵乱步声远而近,马荣与洪参军冲进厅堂。
马荣喘息未定,说道:“老爷,不好了,那老翁老妪早已丧命,暴尸荒园!”
狄公道:“快引我前去一瞧。”
二人引狄公来到屋后高台边,只见后园四周均是谡谡长松。中央一座八角小轩,犄角处有木兰一株。马荣手指木兰说道:“老爷,那边便是!”
(谡:读‘素’,谡谡:形容挺劲有力,挺拔。)
狄公下得台阶,穿过草丛,走向木兰。树下一张竹榻之上躺了腐尸两具,身上鹑衣皮肉早已腐烂,露出根根白骨,骷髅头旁,只剩两缕白发。二人均以手抱胸并排躺在一起,从现场判断,二人已死去数月。
(鹑:读‘醇’,鹑衣:补缀的破旧衣衫。——华生工作室)
狄公俯身细看一番,说道:“看来这对翁妪均属老死而亡。其中一人先死于竹榻之上,另一人没了依托,贫病交加,不如与老伴同去,故也躺下,慢慢死去。我要命衙卒前来将尸身抬至县衙验伤,不过并不指望能验出别样结果来。”
狄公走向小轩,只见格子窗棂结构精巧,图案别致。足见昔时确是个幽雅所在,如今却利四面光墙,惟有那张又脏又破的大画案仍在里面。狄公道。“倪寿乾生前就常在此小轩内读书作画。”
三人离小轩向园后围墙木门走去。马荣将门推开,却见一座大院。前面一座石头门楼隐于簇簇绿叶之中,弯弯脊顶之上琉璃瓦闪闪有光,两堵树墙分列门楼左右两侧。狄公走近抬头一瞧,见拱门上方石板上铭刻有字,默默念道:
莫道盘陀千里远
通心只在咫尺间转身对洪亮与马荣道:“此处定是迷宫入口了,瞧那上面两行铭文便可知晓。”
洪参军与马荣举目细看,只是摇头。洪参军道:“此草书也太草得出奇,我竟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狄公好似没有听见洪参军说的话,只默默站在那里看着铬文出神。半晌,高声赞道:“好书法!我自寒窗苦读到出仕为官,各种真草隶篆也算见得不少,但似这等龙腾虎跃,藤盘蔓绕,首尾缠绵,变幻莫测之狂草杰作,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只是青苔盖了下面落款,看不大真切。啊,我看出来了,笔者名为‘鹤衣隐士’,有趣!有趣!狄公又低头想了一阵,说道:“我一时竟记不清到底听说过此人没有,不过,不管是谁,此鹤衣隐士当为盖世神笔。古人称书法大家为笔下通神,赞其翰墨为龙飞凤舞,今见此等恣肆峭拔之作,不得不心悦诚服。”
(恣肆:言谈、文笔等豪放潇洒。)
狄公走过拱门之Z时,仍连连摇头,赞叹不已。
迎面是一排古杉,枝叶扶疏,高入云天,树顶毗连交错,遮挡了射下的阳光。两树之间圆石成排,荆棘从生,犹如道道高大胸墙。树荫下满是腐技烂叶,发出阵阵臭气。
右首道旁有碑石一方,上刻“入口”二字。再向前,便是一条阴暗潮湿的绿色宫道,先直后弯,子拐弯处不见了尽头。狄公凝眸远望,一种可怕不安之感油然而生。他慢慢转过身来一看,左首也有一条绿色宫道,几块大圆石堆于古杉之间,其中一块上写了“出口”二字。
马荣与洪参军默默立于狄公身后,见眼前迷宫如此幽邃可怖,无不胆寒。
狄公又转身复瞧迷宫入口,其时虽风静树止,然只觉一股寒气从宫道中袭来,透人肌骨。狄公意欲将视线移开,但那神秘的宫道令他着迷,敦促他进去看个究竟。想着想着,他似乎看见倪寿乾高大的身影立于拐弯处绿叶之中,正向他招手频频。
狄公努力控制住自己,强迫自己低头看着被腐叶覆盖到的地面。突然,他看见脚前一段土路中间有一小脚的脚印,脚尖正对宫道入口。这脚印犹如一杆路标,向他指明方向,催他入宫。
狄公长叹一声,转身说道:“宫中路径不知,只恐进得去,出不来。还是不要贸然进入为好。”
三人望而却步,从原路返回,穿门楼,复来到花园,只觉处处云蒸霞蔚,春色弥望,似乎阳光从未如此温暖明媚。狄公抬头见一高大杉树,命马荣道:“你攀上此树,看看这迷宫究竟是何样形状,何等大小。”
马荣喜道:“这有何难!”遂束一束腰带,纵身一跳,攀上了树枝,再引体向上,转眼间便消失于浓叶之中了。
狄公与洪参军于一棵倒伏树干上默默坐了。少顷,马荣从树上跳下,禀道:“老爷,我于树梢之上俯视了迷宫全貌。这迷宫足有几百亩地大小,形如蜘蛛网,只因处处树顶毗连,看不清路径,只见几处烟霭氤氲,想必宫中有死水数潭。”
“你可见得形似房顶、亭尖之物?”
“却是不曾,只见绿叶一片。”
狄公自语道:“这就奇了,倪寿乾每日进官一次,宫中如何没有书斋画亭?”
狄公立起,整整衣袍,说道:“我们不妨再入倪寿乾别院内细细寻查一番,兴许能有所获。”
三人将大小房间挨次看了,只见一间间门朽帘破,墙皮剥落,一片凄凉景象。三人进了一条昏暗走道。马荣走在头里,忽叫道:“老爷,此间还有一室,我们进去看看。”狄公与洪参军近前一看,果见一扇木门。马荣用肩一扛,险些摔倒,原来此门并未上锁,一扛即开。
狄公步入房内,只见隅角处右一张竹榻,除此房中别无他物。狄公低头一看,地面却是不脏,又举目环视四壁,一面墙上有一窗户,一副铁格栅封了窗口。
洪参军跟着进了房间,去向窗口,马荣一见,已跨进门的一只脚又急抽回来,到地走道,到得走遍,对狄公说道:“以前我们曾遭人暗算过,自那以后,我一见密室、暗道就心生警戒。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与洪参军在房内慢慢寻查,我在外值哨,以防不测。”
狄公笑道:“好,吃一堑,长一智,若是我们担任都被锁于房内,只恐一时难以脱身。”伸手摸摸竹榻。上面竟无一点灰土,又说道:“想必有人在此居住,不久前才刚刚离去。”
洪参军说道:“这可是个藏人的好地方,说不定某个凶犯就在此处躲藏过。”
狄公喃喃道:“也许是凶犯,也许是因犯!”出得房间,狄公命洪参军将门用封条贴了。午时将至,狄公命取原道回城。
第十八章
狄公回到县衙,即命方缉捕率衙车十名,担架两副去倪寿乾东郊别业将老门丁夫妇尸身泰来县衙相验。又命将午餐送至内衙书斋,借以挤出闹空唤档房馆吏问话。老馆吏原为当地一丝绸庄掌柜,已在家养老数年,虽已年过花甲,却仍明眸皓齿,鹤发童颜。丝绸行行头将他举荐给狄公,他满心欢喜在衙门应了这份馆吏的差使。
狄公匆匆用了午膳,问馆吏道:“人道兰坊有一位老处士,号称鹤衣隐士,不知你可听说过此人?”
老馆吏反问道:“老爷指的是鹤衣先生?”
“想来正是此人,但恐他并不在城中居住。”
“不错,世人多称他鹤衣先生,据云他一直隐居于南城门外万寿山中,一箪食,一瓢饮,苦心修炼,以求不老长生,谁也不知他现在多大高寿。”
狄公道:“我倒很想见他一见。”
老馆吏面露难色,说道:“此事恐不易成功。老夫生自息影深山老林之后,个出山口,小见宾客,早与尘世隔绝了。几日前二樵农上山打柴,偶然见他老人家在花园中劳作,若非他二人说起此事,我真不知他仍活在人间。老爷,此人聪慧颖达,博学多才。樵人一说他于山中终获长生不老之药,一说他不日便要羽化登仙。”
狄公慢捋胡须,说道:“此类隐士的故事我听得不少,讲得神乎其神,却十之八九都是徒有虚名的骛才。不过,此人也许与众不同,我未见其人,却已见其书法,那豪放气势,有如天马行空,令人叹观止矣。但不知南郊山道可好通行?”
“老爷若决意寻访鹤衣先生,只能步行进山。万寿山路窄坡陡,山高谷深,即便二人小轿也上不了山去。”
狄公谢了,命老馆吏离去。
乔泰进了内衙,满面忧愁。
狄公问:“乔泰,钱牟宅中诸事停当?”
乔泰坐下,捻一捻短须,说道:“老爷,此事一言难尽。近二日来,我见军中有人一常态,心中总觉得不实,向凌刚一打探,他也正为此担忧,他见军卒中几日来有人挥金如土,只不知这银子从何而来。”
狄公闻言,暗暗一惊,说道:“如此,大事不好!且听马荣将他的奇遇说于你听。”
马荣将他在北寮的所见所闻又细述一遍。
乔泰听罢,连连摇头道:“老爷,只怕此事凶多吉少。我们假造官军巡查边庭结果有二:一是我们借此除了钱牟,并迫使其门人就范;二是此举可促使胡兵决心趁我们立足未稳孤注一掷,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狄公手揪长须,怒道:“我们现今已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若再遇胡兵犯扰,洗劫此城,我等势孤力单,情势实危殆矣!我思想来,这肇事幕后之人定是暗中为钱牟出谋划策的那个狗头军师。乔泰,我们手下可信赖的兵卒共有多少?”
乔泰不假思索,口道:“少则四十,多则五十。”
众皆默然。突然,狄公以拳击案,高声道:“有了!乔泰说及我们假造官军、虚张声势,一方面除了钱牟,另一方面又招致敌人铤而走险,此话给我莫大启示。看来,我们摆脱困境,转危为安,为时尚未太晚。马荣,我们须将你昨晚尚未遇见的那名番胡头领立即拿获,但一定要不动声色,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不知你对此有何良策?”
马荣闻言,喜上眉梢,说道:“老爷,抓个把小小番酋,乃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之事,只是青天白日,不免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不过,只要小心谨慎,随机应变,也并非不可行事。”
“如此,你与乔泰即赴北寮缉拿贼酋!记住,此事务须做得干净利落,不露痕迹。若是无甚把握,宁可放他一时,亦不可鲁莽轻率,坏了大事!”
马荣点头应允,起身招呼乔泰随他而去。二人去值房一角坐了,低声计议良久后,马荣只身离了县衙,向北城门方向走去。路经一家小酒店,马荣停步看了看动静,大步跨入店中。
马荣前曾光顾此店一次,故掌柜与他相识,见他进店,忙上前招呼。马荣道:“我到楼上寻个雅座,图个清静。马荣上得楼来,适逢隅角处有一单间空闲无人,便进去了。点过酒菜,小二自下楼张罗去了。此时,乔泰却推走门了进来。原来他从后门进入店内,相机上了二楼,并无人知晓。
马荣急卸却衙门公服,摘下差官高帽,交乔泰用一包袱包了,又打散头发。一根布条头顶上缠了,将衣角塞于腰带之中,挽起袖管,匆匆别了乔泰,轻手轻脚下楼去了。他悄悄溜进庖厨,见一庖丁正汗流泱背在炉边煎饼,近前骂道:“呔,爷腹中饥饿,还不快拿块油饼宋孝敬你爷!”
老庖正待发作,抬头猛见前面口出污言之人乃一国首垢面的泼皮,自知得罪不起,只好自认晦气,去锅中铲了一块油饼递上。
马荣伸手接了,咬了一口,喷喷嘴,出后门扬长而去。
楼上,乔泰自斟自饮,顷刻间餐桌上酒菜一空。马荣与乔泰都是一样钢筋铁骨的彪形大汉,相貌本相差无多,又兼身穿一样的公服,小二哪能识破这移花接木的勾当。乔泰会了酒菜钱,趁掌柜忙乱之机,下楼走出店门。
马荣摇摇摆摆向鼓楼方向走去。离鼓楼不远有一露天市场,他先去小摊处彳亍一圈,见鼓楼石头拱道下无人,便大步走了过去,每逢刮风下雨,设摊商贩都到拱道下躲避,如今风和日丽丽,自然也就无人去哪里了。
马荣扭头向身后一瞥,见无人注视于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拱门,爬上二楼。这鼓楼第二层形似一间阁楼,四面有窗。夏日,周围百姓常有人爬上来纳凉消暑,不过,现在却是空无一人。通向三层的楼梯口有一扇木门,门上无锁,只插了一根铁闩,上有官府贴的红纸封条,马荣将封条撕了,开了门,上了三楼,只见一只大圆鼓架于中央一块高台之上,鼓旁有一对三尺大槌,上面都厚厚积了一层灰土,看情形,此鼓已多年无人插过了。
马荣点点头,又快步走下楼来,探头看了看,见无人发现他的行踪,便走了出来,迈开大步向北寮走去。
白日看北寮比晚间更觉萧索凄凉。街上不见一人,原来此间胡人因前晚熬夜过深,正在补睡。马荣到处走了一遍,却再也找不到他前一晚到过的地方。信步走到一家门口,将门一推,见一边幅不修的女子正躺在一长大木床上酣睡。马荣朝床上踢了一脚,女子慢慢坐起来,搔扬头,揉揉眼睛,看样子还未睡醒。
马荣粗声道:“我找乌尔金!”
女子一下子活跃起来,从床上跳下,进厢房叫出一个科头跣足的男童,手指马荣叽里咕噜一阵吩咐,又对马荣连比带划讲了几句。马荣虽不懂番话,但意思已明,忙点头称善。
男童向马荣一招手,出门上了大街,马荣紧跟其后。男童钻进两栋房子之间的一条缝隙之中,马荣却须侧身横行。走到一扇窗下,马荣心想,若是此时有人从窗口举棍砸他脑门,他只能束手待毙。一铁钉将他衣袍撕了一道口子,他看看撕破的地方,心想也好,这样一来,他越发象一名泼皮了。
正待再往前走,忽听头顶之上有人娇声软语唤他:“荣保!荣保!”马荣抬头,却见吐尔贝正从窗口探出头来。马荣一见,又忘了她不会汉话,喜问道:“吐尔贝,原来是你;今日可好?”
吐尔贝神色慌张,睁大一对眼睛,向马荣低声将两句话重复数遍,一面连连摆手。马荣不解其意,不管吐尔贝懂不懂,只说道:“你有何烦恼,我不明白,现在我有急事,容改日再来。”正欲走开,吐尔贝窗口中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指指男童去的方向,摇头不迭,又用食指横划颈脖,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马荣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你休要担心,我自有道理!”轻轻推开她的手,向前走去。
男童引马荣走过一堆垃圾,又翻越一堵塌墙,抄近路来到一座院落前面,用手向院中指了指,便一溜烟跑了。
马荣认出这便是他前一夜与猎户来过的地方,遂进院上前敲门。
过了一会,门内传出声音:“进来!”马荣刚一推门,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屋内主人靠后墙而立,一手一把飞刀,对他这不速之客怒目相视。马荣于门首立定。一双眼睛盯紧了对方手中利刃,作好了拼杀一场的准备。
一阵紧张过后,对方将飞刀插入皮鞘,于一张羊皮凳上坐了。开言道:“荣保,坐下,我问你,你果是真心投我?”
马荣亦于另一皮凳上坐了,心中寻思,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