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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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紫光寺里。死尸便躺在紫光寺大殿的供桌边,脑壳身子分了家。”
吐尔贝伸了伸舌头,表示害怕,又摇了摇头:“奴家从不曾听说过那个沈三,不过,说起紫光寺,我倒想起一个人来。离这里三条横街,住着一个女巫,名号塔拉,颇能解得幽明因果,三世缘法,不似世间那等算命看相的,卜卦问课只贪恋着酬银,一味谈颂。这塔拉不愿与凡人道真话,往往颂鬼咒神,云里雾里不打边际地胡言乱语,也从来不要酬银。你不妨去问问这塔位,侥幸能与你道真话也未可知。”
马荣谢过,站起告辞,掀动门帘,正要跨出,吐尔贝上前拉了马荣一条胳膊,紫涨了面皮道:“我丈夫外出一个月了,你就不能……多坐一会吗?”
马荣道:“了却这桩公事,再来看你。”
出了粥店马荣依吐尔贝指点,穿过三条横街,问了一个路人,很快便找到了女巫塔拉的住处。遂掀动门帘,走了进去。
屋子里十分暗黑,正中壁龛内供着一尊手持曲柄神斧、怒目金刚似的独角神祗。隔了一盏酥酒灯,隐约见两个人影坐在隅角的一方木几两头。一头是一个伛偻老妪,披着幅油腻污亮的羊皮大氅。另一头坐着一个全身黑帔包裹的女子,只后颈露出一束乌黑的辫结。
马荣自拣一条矮凳上坐了。那两个又叽哩咕噜话语半日,并不理会马荣。马荣耐着性子看着眼前那两人幽灵般的黑影,心中既感慊憎,又觉新奇。
半晌,那老妪伏地磕了几个头,颤巍巍站起,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女巫站起目送,并不言语。忽而回眸看了看马荣,脸上掠过一阵惊异之色。
马荣目光迎去,不禁猛吃一惊。——女巫那一对红火辣辣的大眼睛正是早晨在大街上遇到的!这时他看清楚了,这塔拉不仅身子颀长,而且体态妖娆,看去虽有了年岁,仍是俊灵标致,狐魁动人。她嘴角翕合,脸面上闪动着幽冷的光。
马荣顿觉局促不安,竟一时忘了如何开口问话。
“原来是衙门里的爷儿,如何闯来这里勾摄公事了。”塔拉先开了口。“早上还见你急惶惶跟在主子后背,失魂落魄地乱哄。”
马荣慑服,寻思道:“这女巫果然厉害,原来早上便已认出我来,莫非已猜知我的来意,不如索性吐实。
“塔拉娘娘猜着了,我正是衙门里做公的。如今有一桩杀人的案子,有头没尾,断处不下,特来仙宅求教,望娘娘拨冗指点,好开茅塞。”
塔拉诡谲一笑:“莫非又是什么女子唆着你来的吧?”
马荣正色道:“非干女子的事,实是我仰闻娘娘大名,专意来求问的。”
“不是女子牵的头,你哪里想到来这里。”塔拉笑影未退。
“吐尔贝她只是指点了个门户。她哪里知道衙门里杀人的公案急如星火。”马荣急了。
笑影从塔拉嘴角消失:“我不是指吐尔贝那尾花狐狸,而是说一个名叫白玉的女子。”
马荣蓦地一惊,竖直了耳朵再问:“哪个女子?”
塔拉不再理会,自顾念道:“她生于壬戌五月初四寅时,死于辛巳九月初十酉时,活了十九岁。”
马荣惊喜交集:“白玉!白玉小姐活了十九岁。敢问娘娘,这位白玉小姐去年九月初十酉时是如何死的,死于何地?”
“死于非命。”
“死于何地?”马荣急不可耐。
塔拉早转过身去,在那尊神祗象座前瞑目不语了。
马荣跳起,吼道:“你不告诉我白玉小姐死于何地,明日我便一根铁练将你拘套去,关进大牢里,看你再说不说。”
塔拉一声冷笑:“明日正是我的大限,你恐怕已来不及了。”
马荣忿然,一脚踢翻那条矮凳,冲门而出。
第八章
上灯时分,狄公在街斋听完马荣的禀报,答允马荣提议,发一签令,要方校尉带人去北寮将女巫塔拉拘入衙里,再行细问。
他低头看了看书案上那个紫檀木盒,盒上那方白玉在烛火下闪烁着寒冷的幽光。
马荣刚要告辞,狄公道:“马荣,这个塔拉恐非寻常人物,竟贸然吐出白玉小姐的生卒时月。这木盒内里想来自有许多委曲,白玉小姐似也不属子虚乌有。”
马荣疑道:“老爷,白玉留下的字条上明白署着九月十二,这塔拉却道是她死于九月初十,这日子如何差了两天,也不可解。”
狄公道:“这层疑窦看来也只有塔拉能解。只恐怕她的话真有灵验,明日我们未必抓得住塔拉。我们可同时出一告示贴在衙门口,明言白玉小姐去年九月失踪,悬金征求知情者通报内情,指明下落。——这双管齐下,或恐有获。”
马荣点头称是。狄公转向洪参军:“你查阅了档馆的官牍,不妨说说这紫光寺,清风庵的兴衰史实。”
洪参军清了清嗓眼,又呷了一口茶,乃开言道:“紫光寺系西域名僧创建,距今已有二八十年。国朝乾封年间,因寺内淫祀邪神,污渎风教,被官府查封,焚毁神像八十余尊,遣放寺僧三百余人,为首的方丈被号游处斩,只留下一名寺僧看守寺宇,善后庙产。同时官府鸠工于紫光寺西三里处建清风庵,接续香火,规范释典。当时也只有一名女尼住持,课经养性,维系佛事。
“两年后,因砂石侵淹,通西域的官道北移。一时商贾云散,市廛萧条,兰坊遂趋冷落。清风庵的女尼和看守紫光寺的和尚先后逃俗。去年前任县令拟封闭清风庵,偏巧城里张银匠亡故。这张银匠薄有积蓄,却无子女,妻沈氏素心好佛,尘念淡落,遂立志削发为尼,捐奉家产装修庵院佛堂。官府念其志诚,于去年八月二十日将清风庵赐予沈氏。沈氏披缁衣,伴青灯,改名宝月,即是如今清风庵的住持。清风庵每逢朔望,准许进香,平时闭门。宝月身边只有一个叫春云的小婢服侍,居止极是简淡……”
马荣听得不耐:“我道是什么新鲜趣儿,只不提寺院里藏没藏财宝。”
洪参军摇了摇头:“并未见着一条埋藏财物的记载。”
马荣道:“吃了夜膳,我再去东门里外转转,或能探得点沈三,阿牛的行迹。”
狄公“嗯”了一声:“你不妨也去找一找这城里的乞丐团头。——俗云行有行老,团有团头,这丐户也有个为头领的,名曰团头,管带众丐,抽利收头。众丐户小心低气服侍,如奴仆一般。这团头对手下人的遇合遭际,了如指掌,问起沈三、阿牛,不会不知道内中底细。”
马荣又增一招:“还有,那断头和尸身谅未出禅寺花园之外。今晚我顺便也去紫光寺侦查一番,许多白日里疏忽的景状,夜间反显清爽。我昔时在绿林中呆过,今夜我便以一个盗贼的心胸眼光来思量藏尸之处,譬如是自己杀的人、作的案。”
狄公点头应允,脸上漾起赏识的微笑。
后衙府邸,寿筵正开。中堂挂起一幅狄公手书的大“寿”字,银烛高烧,花灯闪灼。庭院内的几盆牡丹、海棠都已搬入厅堂内,一派雍容华贵的气象。
狄公走进厅堂;三位夫人及清风庵住持宝月慌忙款躬拜谒,迎狄公坐了上座。以下依次入席,团团坐了一桌。——说不尽食烹异品,尊献时新,十分热腾。
宝月坐了狄公右首,狄公乘机打量了她一眼。宝月虽有四十年纪,仍是举止娴雅,仪容光鲜,一对眸子乌珠水晶分明。一味低下了头,抚弄杯筋。
狄公站起道:“今日太太大寿,府中小备水酒,聊表志贺。实只是家宴,并无外客。宝月师父,太太一向敬重,今日屈尊降临,实乃大幸,唯望在座的倾怀尽兴,亦好让寿星图个喜悦。”说着领头敬了狄夫人一杯。
二夫人、三夫人、宝月轮转敬酒,把个寿星忙得左旋右转,应接不暇,不觉脸飞红霞,步履不稳。酒未三巡,一个个娇喷软喘,粉面生春,座席上耳目触处,铁镯动摇,环佩丁东。
狄公酒酣耳热,正觉得意,宝月转脸过来小声道:“狄老爷日间来访,被春云那贱人拦在门外,事后我才得知。只怪我约束不严,致此怠忽,伏乞老爷宽谅。”
狄公笑道:“我与洪亮只是随意走走,原想打问一下,昨夜仙庵里可曾听得山上泼皮斗殴情景。”
宝月忙道:“春云她是如何回的?”
“她道不曾听得。”
宝月又道:“春云这小贱人行止不端,时常与山上村间的泼皮闲汉勾搭厮混,调笑不经。我几番见她立在庵门口与一污秽不堪的丐儿递眉送眼,为之被我打过几下戒尺,并不知悔。——真是邪魔入了心窍,阿弥陀佛。”说着合十念动几句经谶。
狄公心中思忖,那春云既与山上的泼皮乞丐有染,恐怕倒真能吐出点沈三被杀的线索,泼皮们最喜在女子面前吹嘘。
“我的亲随干办马荣今夜要去紫光寺窥察,说不定还会去仙庵一访,探问消息。”
宝月叫道:“哎哟,我得赶快回庵去。我不在家,这春云见了你的那个马荣真不知要怎样出乖露丑哩。”
第九章
暮云初合,马荣便转到将军庙遛哒。昔时这将军庙也是众丐户栖息聚合之地。半年前,衙门在这里捉获一伙盗马贼,方校尉专门加强了巡视,故香火渐趋冷落。众丐户纷纷潜匿,其中真无归宿的便都上了紫光寺。
将军庙庙门已闭,庙场上只除是几个卖香烛的再没闲人。庙祝也早早熄灯入寝。马荣在殿前殿后转悠了半晌,自知无味,便悻悻离去。
他正摇摆走出拱门石牌坊,却见对面街一爿小酒店还透亮着灯光。排门已上了大半,只留两扇出入的,掌柜正伏在账台上拨弄算盘珠,似乎等着最后的生意。
马荣大喜,赶忙挤进店门来,往油腻滑溜的柜台边一靠,从腰兜里抓出一把散钱在柜台上一撒。
掌柜的瘦得干瘪,象具腊尸,忙堆起一脸热笑迎上:“客官想是要堂吃酒,待我去灶间取几味菜来。”一面伸出指尖要将那堆散钱剔入抽屉。
马荣伸一掌遮了铜钱,笑道:“恁的猴急,还有话说。——酒舀多少无论,在下还要打问个信儿,答得来时,还有赏银。”
瘦掌柜仰面端详马荣:“客官问来,小的但凡晓得的,都说得。——只不知客官问什么信儿。”
马荣凑过脸去小声问:“掌柜的可认识沈三那贼。”
“沈三?——认得,认得,客官问这沈三作甚?”
“这贼囚根子昨夜被人宰了,还欠着我一笔债哩。他可是时常来你这里吃酒赊账。”
掌柜点头道:“闲常里他总是坐在那角落里吃酒,一盏半盏的,不多吃,也不赊账。前几日,他竟连吃三盅,酒后吐言道,赵公元帅眷顾,滞色已开,眼看便要发财了,得意非凡。听去像是拿了什么人短,讹钱财。”
“掌柜的可听得他讹的是谁?”
掌柜摇头道:“沈三这厮浮滑刁奸,恐是吹嘘,未必坐实。”
“莫不是他探得了什么密信儿,发窖掘宝,这般得意。这泼皮闲常住哪里?”
“没个准儿,东藏西窝,狡免三窟,东门外紫光寺最常去……来,来,恁的一味问话,不吃酒。”说着递过酒盅,敬到马荣唇边。
马荣一仰脖咕冬吞了,抹了抹嘴又问:“这城里的丐户团头是哪一个?”
瘦掌柜皱眉道:“团头?听说是半身风瘫,早已自顾不暇,没人孝敬了。那帮穷丐,拈出份量,便三五星散了。如今门前冷落,潦倒不堪,龟缩在一处破屋里等死哩。”
马荣急问:“那团头名叫什么,住在哪间破屋里?”
“听众丐户管他称‘和尚’,倒真是没娶过亲。住在哪里,却不甚清楚,客官可自个儿打听去。”
马荣听得明白,笑将那一把散钱掳入抽屉,吸干最后一口浊酒,扔了酒盅,道声聒噪,扬长而去。
他刚转出街角,迎面却见李珂仓卒行来,神色惊慌,东张西窥。便上前堵住,拱手道:“李先生见礼了。李先生暮黑这般匆匆赶路,却是作甚去?”
李珂见是马荣,遂答道:“原来是马长官。噢,是了,我的帮佣杨茂德至今未见露面,恐有意外。我担虑十分,正各处寻找哩。不知他胡乱游荡到哪里去了。马长官此刻又是哪里去来。”
“我去城外紫光寺。李先生倘若今夜还寻不着杨茂德,即投县衙去报个失信,衙里自会设法与你寻找。”
李珂连连点头,遂作揖与马荣告辞。
马荣信步向东门行去,到东门时已天光沉黑,星斗灿烂了。他向守门士卒拿了一盏风灯便直趋紫光寺。
紫光寺山道如羊肠,峻岩如犬齿,一路蹭蹬上来,只听得松涛浩荡,狐唳幽凄。马荣不由五内紧缩,加快了脚步。待爬到紫光寺山门外时已气喘咻咻,筋骨酥软。
马荣站定脚跟,回身俯瞰,山腰以下已被云雾遮隔,混茫一派。峭崖前后,山鸟归巢,千翼颉颃,鸣声如雷。马荣观赏片刻,抬头已见紫光寺山门的古匾了。山门洞开,阒无人迹。
马荣举步刚要跨进门槛,“嗖”的一声,两边古柏后各窜出一个黑影,两条明晃晃的银枪头正对着马荣心窝。
马荣大惊,待要厮杀,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口音:“呵,原来是马荣叔。”
两条黑影墓地跪了下来。马荣这才认出原来是两名守候的衙役。其中一名唤方景行,正是方校尉的儿子;聪明机警,勤勉职守,马荣平日十分赏爱。
“马荣叔受惊了。我们奉命在庙门口监伺,尚不曾见到有闲人上山来过。”方景行跪禀道。
马荣赶紧道:“你们两个起来。我此刻要进寺院里去勘察,你两个山门外守候,莫死认一处,寺墙四面转转,见有可疑之人,不容分说,即行拿获。我里面遇有情况,打唿哨与你们,你们立即进寺里来接应,不得有误。”
马荣进了寺院,心里先有几分毛怵。惨淡的月光下,殿宇台阁,静谧阒寂;花木碑碣,阴森凄寒。——在这个氛围中他要设身处地思考一番,凶手扛着尸身,提着断头,该如何处置。
他推开大雄殿的木门,殿内漆黑一片,遂点亮风灯,仔细观看一遍周围四壁。并不见有什么异样,只闻得一缕奇怪的霉臭味。——殿角、门背满处是蝙蝠、狐狸的屎迹。马荣穿出大殿后门,绕花畦树丛折向西墙。——西墙破败不堪,坍圮了好几个豁缺,墙里墙外郁葱葱、碧毵毵一片密树丛。
马荣蹑步走近西墙,一面拨开绕足缠膝的叶藤枝蔓。突然他呆住了:墙后闪过一个穿白长裙的女子,身态飘忽,倩影朦胧。
夜月映照,白光满洒,马荣眨了眨眼睛,又使劲揉了揉眼皮,自认并未看错,眼前这景象决非幻觉。他急步跳出一个墙阙,追上前去,顾不得树枝“嚓嚓”乱响,腿胫上划破了好几处皮肉。
墙外穿出密林是一片野玫瑰丛,红白相间,煞是好看。那女子的裙幅在一株大树后一闪,便再也不见影踪。四面黑黝黝一片,月亮正斜到高峨的殿角后。
马荣正觉踌躇,忽见野玫瑰丛中有一条小径,虽长满了野草,但与两边的玫瑰截然判明。他心中一喜,却原来这里有路可行,遂放慢脚步,轻轻地沿这小径细细搜寻。——他发现这条小径绕过花园又通向寺院的西庑禅房。
走尽玫瑰丛,前面豁然开朗,隐约可见寺内那两座石浮屠的身影。几树雪白的海棠在黑夜里尤呈皎洁,海棠花瓣飘洒一地,星星点点的,暗香浮动。
马荣忽见一株挺拔的海棠树下有一口古井,井台边断砖残石,蔓草萋萋。他走近井台,擎起风灯,向井里一照,原来是口枯井,不深。井圈内长满杂草碧苔,井底黑漆漆,似是乱石一堆。
这枯井不正是一个藏尸之处!马荣将风灯系在井台上一根断了半截的井绳下端,忽见井圈边有几星血迹。待再细看,井台上下都有血迹,粘在泥地里的海棠花瓣有几片竟被染红。马荣思忖,那尸身与断头必藏在这井底无疑。
他纵身跳上井台,两手抓紧井台外沿,将身子下半截坠入井中。两条腿在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