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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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那名帖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名帖上写着‘吴宗仁’三字,来人自称是吴夫人。吴夫人恳求太太赐见。——太太一向不问衙署公务,慌了手脚,故遣小的赶来这里请老爷回府邸计议。”
第十二章
狄公赶忙回到府邸,见了名帖,果然是吴宗仁的续弦夫人周氏求见。心想这不早不晚,不先不后,他夫妇两个同时来求见我们夫妇两个,可见白玉失踪之事,内里多有蹊跷。这吴夫人也必有许多话头要瞒过吴宗仁。于是他安排狄夫人在内房接见,屏出一应丫环侍婢,他自己则躲在屏风后偷听。
周氏身穿一件浅蓝云幅线绉夹衫,下面是绉青镶花纱裤,系着条月色秋罗带,袅袅摆摆进来内房,见了狄夫人赶忙跪拜磕头。那堆迭得如小山般高的发髻颤颤摇摇,珠光射人。
狄夫人上前搀起周氏,让过座,自己动手沏了一盅太湖碧螺春端上。一面笑道:“吴太太见笑,我从来不同衙中事,绝少会客。今日要见吴太太,不便让丫环捧杯,这样倒更显得如姐妹一般,不见生分。吴太太有什么话儿尽可说来,省得丫环们嘴快,四处传去。”
周氏点点头,又表谢忱,咽了口唾水,乃开言道:“本不该唐突乖张,困扰太太,只是心中一块大石悬着,坐卧不宁。今日一早我的丈夫吴宗仁到衙里来求见狄老爷,告我杀了他的宝贝女儿白玉。”
狄夫人大吃一惊,茶水泼洒裙襟,一时口眼呆愣,半晌接不上话头来。
周氏倒慌了,怕是吓坏了狄夫人,不是耍处,忙转口道:“太太也莫要吃惊,宽恕我生性鲁莽,出口没遮拦,话儿转不过弯来说。”
狄夫人方定下神来,委婉问道:“府上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惊惶狼狈。你家主如何告你杀他女儿?望太太原原本本、仔细说来。”
“我丈夫前房死去时遗下一个女儿,名唤白玉,百般娇宠,溺爱无比。这丫头年纪渐大,心思便多,整日里害相思似的,长吁短叹,痴想男子,全没良家体段。嗣后我果见她私下与野汉子往来,便告知我丈夫。谁知我丈夫非但不信,还以为是我有意污毁她名声,数骂我一顿。果然,这小蹄子与野汉私奔了,倒正是逞了他的脸!这吴宗仁理应明白自己女儿是什么行货,可他反诬我杀死了白玉,藏尸灭迹。忽又说我绑却了她,卖去勾栏行院。胡乱编派,血口喷人,叫我如何忍下这口恶气?偏偏还抢先来衙门告状,使这促狭来奈何我。”
狄夫人强自镇定,转思道:“吴太太只需报出那野汉子的姓名来,不是真相大白了吗?官府亦可循迹追缉。”
周氏眉尖一攒,长叹一口气道:“但凡世间的淫薄女子都鬼灵得出奇;任你十二分精细,百般刺探,绝不吐漏一线影声儿,真可谓咬断铁。即便窥破捉住,吃她几句,左话儿右说,十个九个都着了道儿,被她哄过。更何况我那丈夫本不信女儿秽迹,只认是我诋谤,待到头真出了事还一味疑心我暗害了她。——我虽然是捕捉了三分形迹,终未拿实,如何晓得那野汉子的名姓?”
“那么,白玉小姐逃奔那夜,吴太太又在哪里呢?”
周氏拍腿道:“偏偏我那夜不在家,我去看望一个旧亲眷了。故此我丈夫一口咬定是我做的手脚,设了陷阱。”
“你的亲眷可以向吴先生明言那夜你的去踪,这事本无胶葛。”
周氏面露难色:“不瞒太太,那夜是舍下的家仆杨茂德送话儿我去的,时辰一差,并未见着,便匆忙回家了。”
“那杨茂德不是正可以作证吗?”
“不行,我丈夫已经辞退了他,并不是他有什么不轨之举,而是疑心他与白玉有私情。白玉曾百般勾引他,言语撩拨,厚颜无耻。可这杨茂德倒真是个铮铮男子,堂堂风骨,坐怀不乱,不屑一顾白玉之丑态。白玉也没可奈何,只得转思他人。”
狄夫人吟哦一声:“原来如此。——吴太太既是没人可以作证,这事在公堂上恐有艰难。”
周氏道:“唯求太太在狄老爷面前进一言,将这许多委曲告知。我丈夫再敢胡乱投讼,迷惑视听,也捱不动太太堂正之议。”
“吴太太之言差矣,狄府明有祖训,内闱不许过问衙政。太太既有许多难言之衷曲,何不上公堂当面质对,谅你家主也无力诉胜。”
周氏堆起笑道:“这个自然。有你太太上面作主,一言兴邦,好叫我亦有个存站辩诬之地,日后还望太太庇护。”说罢敛容,站起告辞。
狄夫人也不挽留,一直送到花厅回廊口。
第十三章
狄公将吴夫人周氏的一席话原原本本与洪参军、马荣细说过一遍,征询他俩的看法。洪参军道:“这吴夫人心中有鬼,神情玄虚。吴宗仁并不曾告她,她却疑神惑鬼,急于剖白。可见白玉之死她难脱干系。倘是白玉果有一个野汉子相好,个中人心眼针细,她是不会不探出名姓的。”
马荣道:“周氏她言词恍惚,躲躲闪闪,很觉可疑。她与那个杨茂德关系暧昧,背了吴宗仁赴私约,便是明证,还反诬白玉不贞。稀奇的是这边吴宗仁一头辞了杨茂德,那边李珂便接着聘雇。李珂手头拮据,多添一个吃饭的,却是为何?”
狄公捻须笑道:“这个杨茂德蹊跷十分,最是本案的关键人物。去年白玉失踪,眼下紫光寺凶案却由他一人两头串连,如今又成了不明不白的冤死鬼,连头都没找到,天下果有这等样的巧合。此刻我们须将杨茂德这人的来龙去脉摸清。此人的行止一旦暴露。这前后两起案子便洞若观火。”
一阵敲门声,当值文书来禀:“李掌柜又单独来衙要见老爷,恳求老爷赐见。”
“传李玫进来!”狄公命道。“适才我见李玫心中有话,几番要说,都被吴宗仁拦阻了。”
李玫进了内衙书斋,见洪参军、马荣在座,不觉失措。
狄公笑道:“李掌柜莫要见外,这两位都是我的亲随干办,正在协力寻找白玉小姐下落哩。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不必局促!。”
李玫躬身—一拜揖,坐定乃道:“欣蒙狄老爷垂见,再三滋扰,十分惶恐。小人只简约说几句话,伏惟老爷海涵。”
狄公点头示允。洪参军端上一盅新茶。
“小人早先说的话,这里再郑重赘述一遍:无论白玉小姐发生什么事,一旦寻到,立即与她完婚。适才我大胆揣度老爷已约略探知白玉小姐下落,望老爷开恩明示。即便是她已遇害身死,我也要抱尸回家,埋葬在祖宗坟地,以表志忱。
“其次,小人知道白玉小姐与吴夫人感情不投,又恐周氏征色发声,闹腾起来,许多面皮不好看,故尔一味强自含忍。吴老先生也深知内里。百般牵扯,从中调合,终然无用。吴夫人究竟是市井之人,难以与言,难以为养,可怜白玉无辜受了许多委屈。”
狄公问:“周氏嫁吴先生之前,原是什么营生?”
“吴夫人是去年五月十五才嫁与吴老先生的。她的前夫是金匠米大郎,人物一发不消说起,吃喝嫖赌,无一不嗜,又好在金银活计上做手脚,专干那等阴暗勾当。吴夫人熏染日久,自然积习,终是奔利小人。与吴老先生心胸学养大相径庭,却苦了白玉小姐夹在其中,心气难抒。”
狄公忽道:“听说白玉小姐与杨茂德私下有首尾,这话当真?”
李玫辩道:“岂有此理!那杨茂德,下三流人物,何等样猥琐龌龊,白玉小姐怎会钟意于他?——这话听去好似吴夫人口吻,真是流言可畏啊!吴老先生正是为躲避流言,才将杨茂德赶走的。”
“对了。”狄公道。“杨茂德这里吴府一辞退,立即便受雇于令兄弟李珂,李珂难道不知道杨之为人心性,丑恶名声?”
李玫脸色变了:“小人与李珂早断绝了兄弟情分。他是个不求长进的后生,与杨茂德原是一丘之貉。又好吃懒做,想入非非。虽画得一手好画,终非善才。谁知道他与杨茂德两个背阴里在干什么勾当,老爷最好再不提及他来。”
狄公嘿然,半晌乃问:“李掌柜还有什么话要说与本县听来?”
李玫忽道:“小人这就告辞了。”
“李掌柜还有一事切勿忘了,衙门即将出示文告,通报附近州县协同寻找白玉小姐。望李掌柜及早呈上白玉小姐的影像,详细注明年甲贯址,衣裳服饰,佩戴何物,以备证验。”
李玫唯唯,遂起身拜谢告辞。洪参军将他送到内衙门首。
狄公问李之来意。
马荣道:“我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线索哩,却原来这么不痛不痒几句话。老爷,我总感觉这个李玫形色可疑,他今番来单独求见,恐有深虑。”
洪参军道:“多半他是诬吴夫人来的。一来透亮她身世,二来污毁她名声。他与吴夫人两个如此栖栖皇皇,看来都是心怀鬼胎。然而白玉小姐失踪的底蕴仍未透露。——李玫急想知道白玉的下落,还想套出我们的口词,寓意艰深,不可不防。”
狄公点头频频:“原先我打算今一早就去紫光寺搜查,谁知被这接二连三的求见耽搁了。午衙只得匆匆应付,晚膳后再行计议。马荣你午衙时可以独个再去城里各处转转,最好能找到那个叫‘和尚’的乞丐团头。一来摸清沈三、阿牛夙昔恩怨的详未,二来打听去年白玉小姐失踪之事,说不定白玉饱经磨难后如今尚在人世。总之,相机行事,从容图谋,切勿操之过急,更须提防与人暗中谋害。”
第十四章
马荣溜出后衙角门,仍是昨日那副乞丐装扮。他先去将军庙里求个神签。老庙祝接过十个铜钱,摇了摇签筒,马荣探手掣出一根递过,见是“上上大吉”,心中大喜。
转上西市街来,马荣专一往那乞丐众处摇摆,有意与人搭讪。无奈这城中的乞丐日日照面,个个稔熟,今日冷不丁降来个金刚恶煞般汉子,不知是哪一路来的强人,都有意提防。闪避唯恐不及,哪里还敢与马荣答话?马荣遭了几处白眼,心中气恼,又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在街头巷尾踯躅,期望能遇见一二个可攀谈问信的无赖。
突然,马荣瞥见三个穷苦的脚夫踅进一家小小的酒店,便蹑足后面跟定,也摇摇晃晃掀帘进去。——脚夫如同乞丐一样,也能问答出许多话语来。
店堂里脏污不堪,只三张破旧的方桌、五六条长凳,倒也坐满十来个吃酒闲聊的穷汉。
马荣买了一碗劣质的白酒,独个饮啜。店堂里的人一个个好奇地瞅着他,谁也不肯上前搭话。马荣纳闷半日,心想倘是乔泰在场,两个便可凑合一出活剧,打打闹闹,假假真真,形象逼肖,登时可引动这一帮干隔涝汉子,不愁没有问话答腔的。
正思想时,门帘一动,进来一个衣裙邋遢的妓女,神色颓唐,要了一盅水酒便往喉咙里灌下,一面要店主赊账,说是她今夜便能赚到钱来。店主拧捏着她削瘦的肩头,龇牙笑道:“昨夜赊的尚未还哩,又来打白食。我看你腰间这条花裙正可抵了两日酒钱。”说着便故作姿态,动手牵扯。店堂里一片哄笑。
那妓女怒叱道:“你这条瘟尸老狗,居然还消遣你干娘来。怕我十个铜钱赖你不成?咄,再来一盅!明日一并偿你。”
老店主还嬉皮调笑,却不肯去瓮里舀酒。马荣走向柜台,从腰间将出二十个铜钱一串在店主眼面前摆晃着两下,往他怀里一攥:“这酒钱我偿了!”
店堂登时肃静,继而“啧啧”声起,议论窃窃。店主冲马荣陪起笑脸。那妓女感情不过,忙上前向马莱纳个万福:“敢问英雄大名,好叫小女子感佩。”
马荣回头大声道:“拜见诸位土地。——俺从且末镇上来,单为俺兄弟沈三报仇的。天年不齐,俺兄弟遭了横死,今番拿到仇家,定不轻饶。”
众人吃惊,面面相觑。内里一个老头小声道:“衙门已经捉住阿牛,等着劈头哩。其实,阿牛并不曾杀人,杀死沈三的是外乡来的流民。”
“不管是谁杀的,撞在我手里,一刀两段,阎罗王前销号去。——小娘子可知道这里兰坊的丐户团头‘和尚’现住何处.俺正想去访他一访。”
“‘和尚’身家败落,门庭崩塌,近来动弹不得,恐怕只身躺在床上等死哩。”妓女答。
“烦劳小娘子指我道路,俺这里还有一串铜钱酬谢。”
妓女答道:“小女子哪里敢如此贪得?英雄仗义救急,解我一时之难,已使小女子十二分敬佩,日后自当图报。我此刻便引你去见‘和尚’,‘和尚’或许知晓杀你兄弟的凶手。”
马荣大喜,跟随那妓女走出酒店。棋盘格般街巷,东窜西拐,七转八折,岔下一个桥堍,正党头晕脚酸时,妓女道:“到了,‘和尚’就住在前面那个土窖里,你自个儿去吧!”说着又道个万福,褰裙拜辞。
马荣从腰间拈出一串铜钱要递过,那妓女嗔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女子岂是那等小样之人,再没有相会的时节了。”说完飞脱而去。
马荣进了土窖,只觉四壁幽暗潮湿,弥漫着一种难闻的腐霉气味,暗黑里摸索半日才到了石梯口,石梯口坐着一个鸡胸驼背的斗鸡眼,面目怪异。
曲折下来石梯,进了一个石室。斗鸡眼尖声叫道:“‘和尚’,有客人来见你啦!”他龇牙咧嘴,形容十分滑稽。
‘和尚’躺身在一张铺着毡席的床上,床头点亮一支油盏。污黑的墙面贴着各式各样的菩萨画像,正中壁龛内也供着一尊手持曲柄神斧的独角怪神。
马荣细细看了眼前这个“和尚”,“和尚”光着头皮,双目紧闭,虽形躯魁伟,但衰微十分。一眼看去,果是一副不久人世的凄凉景状。
“拜揖老丈,在下名唤邵霸,是沈三的表兄弟,昨日从且末镇上来。——沈三兄弟死得冤,在下是来料理善后的。”
“和尚”问:“老五为何不来?”
“五哥下在大牢里,脱身不得。”
“你是如何想到来这里找我的?我早已不中用了。”
“五哥说你是兰坊城的地煞星,当方土地爷。见了你必然能寻到杀死三哥的真凶。故尔冒昧叩谒老丈,恳求救助。”
“沈三是谁所杀,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沈三缘何被杀。”
“望老丈明灯指亮,点破机关。”马荣说着恭敬递上一封银子。
“和尚”没接银子:“我已半个身子进棺木了,要这银子鸟用?”
马荣正色道:“老丈不要银子,定是要金子了。望老丈明示紫光寺藏金所在,寻得着时,二一添作五,决不食言。”
“和尚”淡微一笑,点头道:“我有一个忠告,望你牢记。将金子弄到手,将凶手忘了。”说着从枕下抽出一个木牌递与马荣,木牌上画着一行流云,两羽蝙蝠幅。
马荣不解:“这木牌有何用?”
“你今夜擎着这木牌去走一趟清风庵,见着春云,就令她验看这木牌,她会协助你寻着金子的。”
马荣惊道:“莫非这春云已经知道藏金所在?”
“和尚”摇头:“不曾,只等着你去合作哩。她一个弱女子能有多大本事?”
“敢问老丈为何不亲去清风庵勾当,却叫外人索得一半便宜去。”马荣心中仍有一团疑云。
“哎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沈三不正是前车之鉴吗?”“和尚”喟然长叹。“我已是风前残烛,贪这钱财何苦来?”
“老丈可知道一个叫杨茂德的,莫非他也是个为财殒身的冤死鬼。”
“和尚”道:“喔,喔,杨茂德,你稍一忘形,恐也是一个杨茂德。”
马荣诧异,待要细问,见“和尚”已掩面而卧,顷刻鼾声已起。他明白“和尚”要逐客了,便起身退出。斗鸡眼后面怪叫道:“春云那小狐狸精可迷人哩,今夜不要错过了。”
马荣思忖,原先只道是春云与紫光寺里的无赖闲汉广有勾搭,却原来与这“和尚”也有此等渊缘,令人叹止。今夜去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