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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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倒轻巧,”乔泰打断了他,“让我们去干那号危险的买卖,你却不费气力地坐等着发横财。告诉你,少了我们不干,你这个卑鄙无能的胆小鬼!”
听到乔泰骂他胆小鬼,坤山的脸变白了,这个称呼显然触到了他的痛处。他恶狠狠地说:“一个人身强力壮就算是英雄?今夭晚上我真担心那张紫檀木床经不起你这个身强力壮的英雄折腾。诗人描写得何等好哇:轻扇摇春云,急雨摧秋玫……”
乔泰跳了起来,一把掐住坤山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接着双腿跪在他的胸上,动手就打。一面咆哮着写道:“你这个卑鄙的下流坯,原来又是你在暗中监视我。我要勒断你的脖子!”
狄公忙上前劝住:“放开他,他的话还未说完呢。”
乔泰站起身来,把坤山的头砰地一声往地上一磕,坤山躺在那儿不动了,嗓子眼里发出一阵阵哮喘声。
乔泰的脸气得发青,一屁股坐下来,说道:“晚上我在一个名妓那儿呆了一阵,她名叫秋玫,不想这王八羔子却在暗中监视着我。”
“得啦。”狄公冷冷地说。“给坤山的头上泼洒些凉水!”
乔泰从柜台后面端来一大盆洗碗的脏水往坤山的头上浇去,一面说道:“这个狗杂种还得有一段时间才能醒来呢!”
“你坐下,我来把滕侃的事情没有讲完的部分说给你听!”
狄公讲完了四漆屏的来龙去脉,乔泰的火气早过了。不由称赞道:“老爷,这起案子可真令人惊异啊。”
狄公点点头。“我不想告诉他他的夫人被人强奸过了。你知道我怀疑是别人杀害他妻子的最明显的理由就是这一点。我不想进一步使我的同行苦恼了。”
“可是,你不是说过那死者看上去很平静吗?”乔泰问道。“我想她至少应该惊醒过来,表现出激动和愤怒,对吗?”
“这就是这个疑案中最令人费解的一个细节,当然还有其它……注意!坤山苏醒过来了!”
乔泰从地上将独眼猴一把提起,放在那藤椅上。坤山渐渐张开了那一只眼睛,嘶哑着声音对乔泰说:“杂种!等着我跟你算帐!”
“什么时候来都奉陪!”乔泰洋洋得意地应道。
坤山那只独眼间出一丝狠毒的光,冷笑道:“你连那个风流寡妇都不认识,你这个笨蛋!”
“寡妇?”乔泰一愣。
“当然是一个寡妇,而且是一个昨天刚刚死了丈夫的寡妇!你这个笨蛋,就连鼎鼎大名的丝绸行行头柯兴元的家都不知道,竟闯进去与他夫人图快活。柯夫人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哀痛刚搬挪了卧房——就是你刚才去过的那个房间。你这个家伙竟把柯夫人当作一个妓女了!”
乔泰脸皮羞得通红。他想说什么,可是只能发出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声音。
狄公冲着坤山问道:“那么说,柯夫人的道德贞操也许与老柯的自杀有关系?”
坤山托着他的脖子,将一杯茶一饮而尽。然后阴阳怪气地说;“柯夫人自然也不会是讲道德贞洁的女人!嘿,我与你们刚才谈的那桩买卖却正好与这柯兴元有些关系。你仔细听我说,我的话很简短。我手中弄到一本冷虔的帐本。这冷虔是本城一家有名的柜坊的掌柜,一日金银进出不计其数。他是柯兴元财务上的合伙人。我对财务的花样也精通一些,我很快发现那帐本上有冷虔在过去的两年里怎样通过伪造帐目,欺骗老柯的秘密记录。他用卑劣的手法从老柯那里弄到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财。哎,大约有一千两金子!”
“那么,你又是如何把这帐本弄到手的呢?”狄公问道。“一个精明的掌柜决不会把这本关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东西随便乱放。”
“这不关你的事!”坤山厉声说。
“不,我对财务上的事同样也很感兴趣——这正是我急急忙忙辞退了衙门的公职的真正原因,你能够从错综复杂的财务交往中弄到这个秘密帐本,今天我总算眼了你了!朋友,要合作就要信任,只这三言两语的,我还未摸到事情的边呢!再说你还得把弄到这帐本的细末说给我听听。”
坤山多疑的眼光溜了狄公一瞥。
“真是个狡猾的奸贼!”坤山阴险地笑了一声,“既然你很想知道事情的细末,今天我索性全兜给你。我到柯家去过好几次,这当然他是不知道的。我弄开了他的银柜,发现有二百两金子——这当然现在归了我。我把他藏在银柜里的帐单、票据、合同、契书细细推敲琢磨,终于弄明白了冷虔那帐本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狄公说。“你继续讲下去。”
坤山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小心地把它平摊在桌上。用他那细长的食指轻轻地点着那张纸,继续说道:“这一页是我从那帐本上撕下来的。明天早上你们俩去拜访一下我们的朋友冷虔,把这张纸给他看看,告诉他你们掌握了所有的情况。然后,你们叫他开两张空着名字的批子,一张开六百五十两金子,另一张开五十两金子。他出这点血之后,还能得三百两。这对他相当过得去了。当然我非常想把整笔的钱都弄到手,可是这玩意取得成功的秘诀却是给别人留下一条活路,使他不至于狗急跳墙。那张六百五十两的批子归我,五十两的归你们。不花力气能赚五十两金子。这还不算是一笔便宜的买卖吗?”
狄公锐利的眼光盯着坤山,悠闲自得地抚摸着他的美髯,一面辗转着肠子想对策。半晌,见他慢慢说道:“我的这个伙伴说话固然生硬了点儿,但是他倒说得不偏不倚,恰到好处。逾墙钻穴是你的本行勾当,。但你却没有胆量对着面抢夺,我断定你没有勇气去当面讹诈那冷掌柜,对不对?”
坤山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狄公将那张纸拿来放进自己的衣袖里,说道:“这确是一桩好买卖。可是应该彼此无欺,南北拆帐。老实说我现在就是不需要你和什么帐本照样可以去讹诈冷虔。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将所有这一千两金子都装进自己的腰包呢?”
“真的,为什么不可以呢!”乔泰咧开大嘴附和道。
“那么,我就到衙门去报信,让他们来捉拿你们这两个强盗!”坤山凶狠地说。
“谅你也不敢去报信。”狄公平静地说道,“别拉扯了,还是下决心吧!怎么样?”
坤山恶狠狠地瞅着狄公的脸,用手压了压腮帮上抽搐的神经,低了半日眼珠,让步了:“好,就这么办吧:南北拆帐!”
“一言为定。”狄公踌躇满志地说,“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访冷虔。你这里先替我画一张冷虔柜坊的街路图。”
坤山画罢街路图正待起身要走,狄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和蔼可亲地说:“时间尚早,再宽坐片刻,让我们再聊聊,为我们的合作干两杯!周大,到柜台后边将排军特备的酒坛取来!”
乔泰跑到柜台后,见酒保正呼呼大睡,顺手就将排军那酒坛搬了出来。
几杯酒下肚,狄公摸摸胡子说:“坤山老弟,老实与你说吧,你的那套偷鸡摸狗的本领与我们干的这一行比较起来简直如同儿戏。让我告诉你我们在路上所经历的一些冒险活动吧。周大,你还记得吗?那次在徐州,当我们……”
“你那套骗人的鬼话谁高兴听?”坤山反唇相讥,“你们干的那些冒险活动完全凭借武力,靠胳膊粗,拳头大。我干的勾当则要用脑子,一个真正成功的高手可不是三年五载就可磨炼出来的,我干这一行三十年了:”
狄公提高了嗓音:“我也会不费气力把人家门锁扭开,进了屋子,就将屋子的主人治服,有礼貌地问他值钱的东西都放在哪儿然后拿起这些东西悄然离去。这种买卖干起来还有啥难的?”
“废话!”坤山轻蔑地说,“你这是一般小偷小盗笨拙的伎俩,也许一次两次能侥幸的成功。然而官府一旦下一张缉捕文书,画影追拿,就只得束手就擒了。可是我却有我的绝招,我纵横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被抓到过一次!你们这两个才出洞的耗子,能见过多少世面?就是把我这绝招教与你们,你们这一辈子也没法模仿得了。”坤山得意忘形地打开了话匣,“听着!开始我花一个月的时间将对方的职业、住宅、家庭成员以及他们的生活习惯进行一番仔细察访。我设法和仆人们聊天,和附近店铺的掌柜闲谈。当然这时要花费点钱财。接着我便溜进屋去,然而我却什么也不拿。我有的是时间,不必着急。我进屋去只是了解屋内的情况。我可以在一只大衣柜里呆上一两个时辰,可以躲在窗帘或帷幕的褶皱处,可以蜷缩着身子藏进衣箱里,或者挤进床架后面的狭窄的空隙里。这样我对主人的衣食起居进行观察,听他们讲些什么私房话,在哪里收放贵重东西——好,我于是进行最后一次登门拜访。既不要撬锁,也无需乱翻,任何人也不惊动,箱柜家俱也不挪移位置。如果有一个秘密藏钱的地方,我比藏钱的主人更要了解这个地方;如果有银柜,我准确无误地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取钥匙。我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常常过了半月一月,他们才发现家中的钱不翼而飞了。但他们却不以为被盗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点!于是丈夫开始怀疑妻子,妻子则怀疑偏房、丫头,给他们造成了不知多少误解。许多和睦的家庭因之互相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坤山说得提意,一面吃吃地笑着,一面又用手捂住那张歪裂的嘴唇:“我的聪明的同行,现在你们该有所妙悟了吧?”
“妙倒是妙,只是我们绝不会模仿你这一套伎俩去做。”狄公转了话锋。“你这一套本领可能使你了解了不少男女间的隐私吧?近来风闻出了几件案子,还杀人流血了,你一定很知道些内情!”
坤山的脸猛烈抽搐了一下,气色更显得阴暗可怕了:“别提起这一类话题!我憎恨女人、鄙视女人,我讨厌男人们为了调弄她们而要的种种肮脏的把戏。我并不愿意藏在别人的房间里听那些女人一套一套的话语,但有时我又不得不要听这些肮脏下流、令人作呕的话,讨厌的是……”
坤山讲到这里突然止住了口,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站起身来用那只独眼狠狠地盯了狄公一下,嘶哑地说:“明天中午我们在这儿再见。”
坤山一走,乔泰就愤愤地骂了起来:“一个地道的下流坯!一条可恶的虫豸!可是,老爷,你到底为什么还要听他罗嗦这许多废话?”狄公平静地答道:“我想从他的嘴里得到些有关潜入屋内的方法,这也许对弄清凶手如何潜入滕夫人的卧房有所帮助,可惜坤山没有说出什么来。其次,我也很想多了解一点坤出本人。”
“他为什么对我们这样有兴趣,要同我们搞合作呢?”乔泰总还不明白。
狄公道:“可能他认为我们是他的这次讹诈阴谋最理想的合作者。我这个人看上去甚有些体面,不仅能够开始时迷惑住冷虔,而且有能力和他进行冒险的谈判并最终制胜他。你身强力壮又正可以对他施加压力。此外最重要的还是我们是外乡人,事成之后,各奔东西,彼此不认帐,不会给他留下什么麻烦——我想这就是他一反常规,缠着我们与他合作的主要原因。然而他很爽利地接受了我们平分赃款的建议,我认为这中间可能有鬼,我原以为肯定有一场艰苦的讨价还价,不想这条毒蛇这么口松。不管怎样,我们将把这个恶棍投进监牢这是肯定的了,让他在铁笼子里蹲完后半辈子。”狄公揉了探发红的眼睛,继续说道:“我现在要写一封信给那县里的忤作,你去给我找方砚台和一支笔来。排军要点划打叉来记帐,那他就会有这两样东西。”
乔泰到柜台后面乱翻了一阵,找来一方满是尘灰的破砚台和一支毛头疏疏拉拉的秃笔。
狄公用蜡烛将笔头散开的乱毛烧掉,再放在嘴里好好地舔了一阵,终于把笔头弄尖了。然后他从衣袖里取出从滕县令的书桌里拿来的官府公笺和封套。他以牟平县令滕侃的名义签署了一道手令,要那忤作火速赶到四羊村,说那里急需要他去验尸。他匆匆用火漆烫了封口,将信交给乔泰。说道:“我不想让那件作检验滕夫人的尸体,因为没有必要让他知道滕夫人被人强奸的事实。明天一早你就将此信送到市里拐角那家大生药铺子里去,忤作就是那铺子的掌柜。我们从州里来时路上曾经过一个叫四羊村的地方,骑马到那里至少要半天时间,这样,那个忤作明天一整天就不能来妨碍我们的查访。”
狄公用笔管搔了搔头皮,忽然想到,既然我可以这样利用滕侃的名义自由地行动,我不妨再写一封信呈给军政司,请他们核查一下当年在左骁卫大将军麾下豹骑三营服役的一位姓刘的队正的案卷,并摘录有关材料。狄公又取出一张公给草草写罢,烫了封口也一并交给乔泰,又关照道:“你明天拣个方便的时间将此信送交军政司,并把军政司的口复以及摘录的有关排军履历的材料带回。”
他看了看乔泰疲乏的眼神,笑道:“莫名其妙地就折腾了这半日。好吧,我们现在可以上楼去看看我们睡觉的房间了。”
第九章
狄公一夜没睡好。楼上留给他和乔泰的简陋的房间只够放两张破旧狭窄的木板床,木板床的上下里外爬满了臭虫、虱子,屹蚤在跳,蚊子在飞,这个情景狄公如何能够睡着。乔泰则不在乎,他干脆就躺在两张床间的地板上,头顶靠着大门,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
勉强挨到天亮,狄公起来叫醒了乔泰。两人穿戴起身下了楼来,店堂里这时还空无一人,凤凰酒店的客人大都是睡懒觉的。乔泰先到厨房灶头添了把火,接着他们胡乱地梳洗了一下。乔泰给狄公端上一壶热茶后就出门送信去了。狄公独个在墙角那张桌边坐着慢慢喝茶。
艳香下楼来了,她用拳头大声敲着柜台叫醒了酒保,就下厨房熬粥去了。不一会,排军和另外四个乞丐也露面了。排车拉了把椅子凑到狄公的桌旁。狄公递给他一碗茶,他不喝,大声叫艳香给他烫酒。艳香应声也就端上一碗烫热的酒来。排军问道:“昨天晚上情况怎样?”
“死去的女人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狄公答道,“那个杀害她的家伙看来也很有钱。他没有拿走她身上的这些小玩艺儿。”他从衣袖里取出耳环和手镯,放在桌上。“我将这些东西变卖了,你可得一半好处”。
“老天爷!”排军赞赏地说,“到沼泽地去走一趟还是值得的啊:可以断定她是被她同类的女人暗里害死的。你将这些好东西拿去变卖,可要准备上一个大口袋。噢,你最好想法子找到那个杀人的家伙,讹诈他一下,告诉他如果还想杀什么女人的话,请他到别处城市去下手。”
一个衣衫破烂的乞儿走进店来,急急喝完一碗粥,对排军小声说道:“听说了吗?他们将县老爷的太太的尸身弄到衙门里去了,她在那块沼泽地里被人杀害了。”
排军用拳头猛击桌子,厉声叫骂起来。
他面对狄公大声说道:“刚才你说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真说准了。胡子哥,你最好赶快把凶手找到,好好敲诈他一番,然后送他去衙门。我的天!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偏偏是县令老爷的太太被人杀了!”
“你却是为何这般激动?”狄公惊奇地问道。
“县令老爷是什么号的人,你是知道的。假如你、我的老婆被人杀了,我们去报官,衙里的公差先将我们数落一顿,‘为什么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然而现在是县令老爷自己的老婆,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杀人凶手不是很快被抓到,那么全城将会发生一场骚乱,夜里宵禁,白天搜索,到处是衙门里派出的兵丁、缉捕、探子细作。这些家伙又称自己便是王法,他们会将这城市颠来覆去地翻腾一遍才会罢休的。你我之辈看来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