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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大唐狄公案-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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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岱年猜道:“想来应是顾全秋月的身份。且两人已不是萍水交情。李琏都几遍提了要出巨金为秋月赎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钱数便也不好记载了。”
狄公问:“李琏愿出巨金赎秋月是谁说的?”
冯岱年指着狄公面前一页纸片道:“这纸片正是李琏生前的笔迹。表明他一念迷恋秋月,迹近情痴。卑职因而会同罗县令传秋月来问话,秋月也供认不讳。李琏欲出巨金为她赎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绝。”
狄公掂起那纸片细看,纸片上草草画着两个套合的圆圈,圆圈下写着“拖心秋月”四字。——他小心将纸片纳入衣袖。“冯相公,此刻我们就去衙厅审理此案吧。”
马荣早安排就县衙审事的排场。——衙厅彩栏雕楹,富丽堂皇,垂挂十六盏流苏宫灯。华木珍果,列植堂下,似是一官府人家的大花厅。正中一张紫檀木公案,晶光锃亮,上面放着案牍、笔砚、签筒、印玺、朱砂盒、惊堂木。前悬一幅靛蓝绵缎,十分齐整。
狄公在公案后高高坐定,威仪奕奕。冯岱年、马荣分立公案两头,相机助审。书记、佐史、问事、白直倒也齐全,各司其事,只等狄公开审。
狄会见衙厅下陶德、温文元、贾玉波俱在,心中踏实。一拍惊堂木,喝令升堂。先传仵作上前就李琏验尸格目释疑仵作叩道:“禀狄老爷,李琏尸身廿五夜间验毕。喉颈刺破,失血过量,可断自刎致死。尸身无伤瘀、破损、残肢。只是……只是颈项两侧有两块紫肿,疑是尸斑生腐,又象肝失疏泄,心血瘀阻所致。小医不敢妄断,故尔阙疑。”
狄公慢慢捻着又长又黑的大胡须,沉吟不语。半晌乃问:“秋月尸格尚未填写,依你判定,当是因何而死。”
仵作又叩:“禀狄老爷,秋月尸格午刻即可呈上官署。依小医验检,似是饮酒过量,火邪攻心,乃致猝死?”
狄公双眉紧蹙道:“秋月一向无病,为何心衰猝死?昨夜虽吃了几杯烈酒,并无异常容色。”
仵作恭敬答日:“秋月邪热炽盛已非一日,燔灼营血,阴液耗伤。加以昨夜酒力迸兴,五内失和。心血交瘁,终至死亡。”
狄公又问:“那么,她颈项下的青紫伤痕和手臂上的抓痕又是如何一回事?”
“依小医推来,应是秋月睡梦中病发,疑受魇噩,感气憋心闷,便从床上跳下。两手撕抓喉颈,拚命透气,故有青紫痕。后来昏倒在地又抓搔挣扎。手臂上的指痕与指甲缝的红绒毛原因同一。”
狄公冷笑一声:“秋月颈项下的掐扼印痕有深浅粗细不同,却是何故?”
仵作一惊:“这个小医虽也察觉,只是指印浅淡十分,无法细检。”
狄公挥手命仵作退下,心中不悦。银仙已道出秋月手臂抓痕来由,偏偏这仵作还曲意周纳。又转脸问冯岱年:“你可及早通知秋月亲属来收殓,了却官司。即择日安葬。”
“温文元何在?”狄公一拍惊堂木。
温文元心中一惊,忙跪上丹墀听宣。
(墀:读‘池’,台阶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阶。——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正色道:“昨夜白鹤楼酒席末散。你先走了。不知有何贵干?如此匆忙。”
马荣听了,正中下怀。倘真是这瘟猪与杀人有干连,银仙的一口恶气便可出了。
“回狄老爷问话,小民原与一客户约定,要买我一幅王大令草字帖。因生意数额大,不敢怠慢。故尔未终席先告辞了。记得昨夜席上也与老爷打了招呼。”
“离了白鹤楼又去了哪里?”狄公追着问。
“小民出了白鹤楼,退自回龟龄堂铺子。路本不远,北行过两条横街即是。”。
“那客户什么姓名,与你谈了多少时间生意经?”
温文元哭丧着脸:“唉,还谈什么生意经。相约的也只是个牙人,见住在桃花客店。云是京师二雅堂托办的。那牙人姓黄,昨夜竟爽约,小民空等了一宵。心中有气,今B一早便去找他,他道原便约定是廿九夜,反说我听错了日子。”
“你昨夜再没出铺子一步?”
“狄老爷莫非不信我口供?我可以画押。”
狄公命书记让温文元画了花押,令退下。
“贾玉波何在?”
贾玉波应声上堂前丹墀下恭敬跪了。
“昨夜你也未终席,离了白鹤楼后干了何事?”
贾玉波答日:“昨夜席上几杯烈酒下肚,只觉心燥汗重,腹中不适,便去茅厕登东。完了还觉头昏懵懂,又去后面汤池沐了浴,方觉舒爽。不敢再上楼厅,便步回桃花客店休憩。”
“桃花客店后有一条小径,直通秋月宅邸。你可知道?”
“贾玉波惊惶:“这个小生并不知道,也未去客店后转过。老爷如何将我的住处与秋月宅邸勾串了起来,莫非疑心小生与秋月的死有甚干连。”
狄公冷笑道:“你也是回到桃花客店后,再未出来一步?”
贾玉波道:“我也画个押吧,省得再三盘问。”
狄公宣布退堂:“李琏、秋月两案暂拟挂悬,择日复审。”又低声嘱马荣,“你速去桃花客店查实那个姓黄的牙人,京师来的。并打听清楚贾秀才果真是昨夜回来后没再出去。”
冯岱年困惑不解:“狄老爷,这两起案子为何还要悬挂,李琏自杀,验证早已确凿。秋月病亡,仵作之言可信。不知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再说罗县令都画过判词了。”
狄公笑道:“这内里还恐有许多委曲。他两个都死于红阁子,偏偏昨夜本县正住在他们出事的房里,也觉有些异样,故不敢匆匆判决。再细细勘查。或可望圆满断处。”
冯岱年心中狐疑,不知狄公又有什么新鲜招儿。
狄公又道:“我欲与陶先生作一番深谈,不知冯相公能为我摒去闲人,专辟一室么?”
冯岱年答应,遂引狄公、陶德转去花园西院内一个小亭。一路横塘曲岸,翠柳低笼,时见几个婢仆在修莳花木,洒扫亭轩。走不多时果见一翼小亭在水洲上。嫩白妖红,环绕亭砌,远远看去如云蒸霞蔚一般,十分夺目。
(莳:读‘饰’,栽种。——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满口喝采。“好个所在。”十分称心。
    
    
    
    
    

第九章

    
冯岱年引狄公,陶德到了那个小亭,果然清静幽雅。亭子建在一敏小小水洲上,只面芳草萋萋,秀色可掬。水面上风动荷叶,白莲点点,有竹桥通西院堤岸。亭柱栏杆几乎被高大的、红白相间的夹竹桃遮护,老远只能见着两翼翘翘的飞檐。
狄公、陶德在亭内一张石桌两边坐了。小童献茶,又摆列了应时糕点与果脯。——冯岱年拱手退下,叮嘱管家不许闲杂人等走近。
亭外蝶乱蜂喧,嘤嗡一片。日光照在水面上,泛起一阵阵摇目的金晕。
陶德端坐不动,静候狄公开口。
狄公呷了一口茶,开言道:“陶先生谨厚老诚,治业勤俭。听说又聪明好学,酷爱经史,理应奔经济仕途,如何屈居于此,甘为俗贾,与酒桶饭囊厮守。”
回狄老爷话,小民居性鲁钝,守仁不移。这酒饭事业本是先父遗下,不忍抛闪。不过店中业务也多交于管帐伙计们。得闲时读几册书,亦是兴味所至,‘意不在文章吗世,出人头地。更不愿离了这一番家业去博取功名,为区区禄米奔腾。小民看来,官家禄米与我这酒桶饭囊无异。
“陶先生如此甘穷守拙,不思奋进,恐有负当今升平盛世,也无益于妻妾子孙。”
“小民尚未婚娶,也少了这一层烦恼纠缠。”
狄公暗惊,他并没想到陶德至今尚未有家室,独个综理家政。
“实不知陶先生中馈尚虚,想来应有了意中人物。”
陶德淡淡一笑:“却也未必。”
“陶先生节操,本官十分钦佩。今日正是出于对陶先生的敬仰才特意拜晤。开门见山吧,本官认为李琏、秋月两个均系阴谋被杀。”
狄公双眼紧紧盯着陶德的脸,谁知陶德几无表情,冷漠十分。半日才吐出一句话来,“凶手又是如何进入卧房?老爷莫非忘了这层大关节。”
狄公一愣,果然一言中的。
“这个……本官固然百思不得其解,姑且不说。我可先说两点,一,李琏来乐苑后与牡丹、白兰、红榴诸女子狎昵甚欢,如何突然迷恋上秋月而不能摆脱,以至轻生自刎?二、秋月气闷憋心,掐扼自己脖颈为何指印不符?我见她指甲又尖又失,而她脖颈的紫痕却显平浅。——仅这两点便不能自圆。”
陶德慢慢点头,似入沉思。
“陶先生,本官由此联想到令尊当年的不幸,益发觉得可疑。不知与李琏、秋月的死因有否关联,恁的情节气象如此相似。”
陶德双眸凝注,脸上透出铁青,沉思良久乃道:“狄老爷,先父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谋杀。——这事二十年了,心头难以泯灭.深仇大恨,凶手不寻到,我死难瞑目。”
狄公心中大石落地,乃道:“陶先生能讲一讲当年记得的情景么?”
陶德略略一想,呷了一口茶,叙遣:“先父遇害时,我只八岁。那情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我是父亲的独子,十分宠爱。父亲很早就教我读《论》、《孟》诸书,故年岁虽小,也已知些人伦大义。那日黄昏时分,永乐客店使人来传信,叫父亲去红阁子会一客人。父亲匆匆去了。我读了几页书,忽见父亲随身的扇子忘带了,父亲平日见客都带着这扇,故我拿了扇子便出门送去。
“我一口气跑到永乐客店。那掌柜的认识我这白鹤楼的小少爷,叫我自个去红阁子找父亲。——我寻到红阁子,见大门开着。刚走进门里,却见父亲仰身倒在右边床前,一柄尖刀刺在他的咽喉间,满身是血。我扑上去大哭起来,忽见一个人穿着长袍匆匆逃出红阁子。——头里他躲匿在门背后,见我抚尸痛哭时,见机逃了。我顿时醒悟过来怎么一回事,拔步便追去。刚奔出台阶,便摔倒了,头撞在石头上,嘭的一声,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时,已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奴婢说我大病一场,昏过去好几天。母亲都哭红了眼睛。我问父亲何在,母亲答是出远门到京师做生意了。又叫我安心读书。我当时真以为是做了一场恶梦。也没挂心,静下养病。
“后来父亲再也没有回家来,店铺中事务都由老帐房与母亲交割。——这事二十年了,记忆犹新,其中每个细节都刻在心坎间忘不了。今日狄老爷既然问起,我这个不孝子甘守了二十年竟没找到杀父的凶手。心中十分苦恼。——没想到如今红阁子里连死了两人。一个又与父亲情景十分相似,都道是自杀的,狄老爷既已识破机关,想必凶手伏法有日。可怜我父亲九泉之下不知该如何痛骂我了。”
“陶先生如此叙来,当时是见过的手一面的,只是匆忙间没看亲切。”
陶德点了点头。又道:“后来却也听人说父亲在红阁子里自杀了,因为房门锁着,钥匙在房间的地毯上。——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我昏倒后,凶手又返回红阁子,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户扔了进去。”
狄公道:“你母亲再没向官府告状?永乐客店照例是认得那凶手。那日也是他们使人传的信。”
“母亲后来告我说,父亲自杀了,为了一个婊子。她气得三日三夜茶饭不思,也没去官府鸣冤告状。不过,我倒是径直去问过当时永乐客店的掌柜,要他告我那日约见我父亲的客人姓名。那掌柜百般抵赖,一会说我父亲自个去红阁子自杀的,并没客人会见。一会又说是一女子传言叫去的,要与他诀绝,父亲羞愤不堪当场自刎。
“我哪里肯信?叫嚷要去官府告他。只是一个小孩儿,八九岁,如何上得公堂。再说当时正是金华县正堂来断的案,也认作是单相思自杀。旁证人倒有一堆,都是青楼行院花柳生涯的牙侩狎客。那妓女也到堂供认,父亲确实提出巨金赎她,只是名花有主,还怪我父亲晚了一步。再问为何要去红阁子寻死,那妓女答是他俩曾在红阁子幽会多回,痴情的人往往寻曾经欢爱最浓的地方自尽。
“没一个月,时疫蔓延,天花麻豆爆行,染了好几百人。金山乐苑住户逃的逃,死的死,十停去了七八停,永乐客店也三易其主。官府又来人烧焚去二三条病疫死人街,才见平息。听说父亲当年要赎身的妓女也死于时疫。”
狄公问:“那风流一时的妓女叫什么名字?”
“她叫翡翠,听说当时美貌绝伦,色艺无双,是乐苑里第一个选出的花魁娘子。”
“如此说来,令尊屈死后,至今没翻过案来。翡翠虽死,那凶手再也没露半点蛛丝马迹?”
陶德泪流满面,仰天长吁一声:“二十年来我暗中一直在探索这个迷案,渐渐打听到当时追求翡翠最烈的有两人,一个就是冯岱年,另一个是温文元。——冯岱年当时二十四岁,尚无妻室,年少气盛,俊逸潇洒。情场上奋力拼杀,一心一念要夺魁。温文元已有老婆,人物粗蠢,又强充风流,专以沾花惹草为能事,早淘虚了身子。他追求翡翠只是为了虚荣,显示自己是上流人物。其时妓女们都笑他是一个蜡枪头,见了真火,便炀了。——故翡翠说的名花有主,八成便是冯岱年了。”
(炀:读‘杨’,本义:熔炼金属。——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忽听得亭外夹竹桃瑟瑟有声,远处正扑扑飞起一羽黄雀,整个小芳洲幽藏于翠荫里,更形静寂。
陶德陷入痛苦的回忆中,耳目已经沉浸在遥远的年代。他还在哺哺说道:“我隐约听到一些传闻,果然是说杀我父亲的是冯岱年,还说是红阁子里狭路相逢。温文元几番暗示这传闻确凿无误,待我明言问他时,则又支支吾吾,不吐实情。只说是翡翠酒醉时吐出真言,她为了顾全冯岱年声誉名位,只得一口咬定父亲是羞愤自杀。温文元一次还说起,那日他亲眼在红阁子后的花园里见了冯岱年。——这样,我也渐渐相信这些传闻了。
“然而狄老爷不知,我当时的心情是何等震惊和痛苦。冯岱年与父亲是深交多年的朋友,年少时虽不拘礼数,放浪形骸,但五伦信义还是看重的。两个都追着翡翠小姐,但从未一回红过脸,也不暗中算计,更无论动杀机了。——父亲死后,冯岱年似是愧疚骤生,对我家百般垂顾,竭尽朋友周全之道,又扶持我承继了家业。
“我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外表忠信两全、守义如一的父执辈会是杀父的仇人。但温文元的话又一直在我心头盘萦,冯岱年的行止只能看作是他暗中赎罪的心迹,是一种忏悔罪孽的表现。——故尔平时我对冯岱年不免暗中窥伺,注意他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想发现一丝杀人真迹来。但又害怕被他看出我的心思,良心受谴。老爷,这些年来,我确是不肯相信,冯岱年会杀人,尤其是杀一个丱角之交的老友。”
(丱:读‘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年幼。——华生工作室注)
亭外夹竹桃花又一阵瑟瑟作响。狄公暗中警觉地听了半晌,似乎也无什么异常。
“陶先生适才一番话,本官十分受用。此事与李琏自杀案果然如出一辙,对于本官勘破红阁子秘密大有用途。对了,还有一个小小疑点尚需证实,你适才讲到红阁子里那张床在右边,但我昨夜睡在那里,见床却是靠墙放在左边的。”
“老爷,当时正在右边。那一幕情景,我一辈子忘怀不了,一决不会看错,望狄老爷相信我。”
狄公又问:“你亲见那人逃出门去。虽没看清面庞,但农袍颜色想必清楚。那人会不会是个女子?”
“老爷,我记得那人穿的是红色衣袍,是男是女却未敢说定。但那人身材不小,想必是男的。”
狄公摇手道。“男的怎会穿红色衣袍?贵妇太太、上流闺媛也绝少穿红。只有行院里的烟花姑娘才穿大红大绿,想来那日逃出红阁子的应是个妓女,莫非正是那个翡翠。”
“我也问过许多人,从没人见翡翠小姐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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