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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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应元听罢,满脸喜色,说道:“妙极。年兄端的手段不凡,却原来宋秀才来金华果然另有一段原因。正是十八年前杀了他父亲的那个人得了风声,追踪到孟家杀了宋秀才。他翻寻的正是宋秀才孜孜查询归案的记录。一看来那份最要紧的记录已经给凶手抢去。年兄,关于十八年前他父亲的案子,对,那年是甲戌,把那年所有的存档案卷全都找来—一细查,看看有没有牵涉到处宋的人物。”
狄公道:“岂止姓宋?宋秀才很可能已是改名换姓的。他计划一旦找到那个杀害他父亲的仇人,便公开翻案,到官府正式告他。那仇人作贼心虚,先下了毒手。呵,我还想找到朱红的生身父亲,这个狗驴心肝的人竟让他的亲生女儿在那个肮脏污秽的黑狐祠里生活——她已经患了重病。罗相公,你须得尽早问问小凤凰,她准知晓内情。她亲眼见到过朱红父亲的面貌。找到朱红的父亲,再查问出朱红母亲是谁。要她父亲负起责任,让那可怜的小女巫重见天日,做个真正的人。小凤凰来了没有?”
“来了。她此刻正在画厅后的东厢内梳妆,玉兰小姐也在为她搽脂抹粉哩。我们是否现在就去叫她来问问?”
罗应元说着,忽见邵樊文、张岚波正迤俪朝前厅而来,忙道:“年兄且慢,我先去奉候则个。你赶快去馆舍换了朝眼,少不得有个气象。”
狄公辞下,转去自己馆舍更衣。
这时狄公真的被这宋秀才一案迷住了、他担心自己不能与这案子的侦破相始终。现在最悬的谜是十八年前杀了宋秀才父亲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又不明白秀才为什么又去找朱红,仅仅是那支《黑狐曲》将这两个少男少女联系起来的么?似乎又并不如此简单。无论如何宋秀才是迷上了这个黑狐狸精了。他不是已经向菊花打听买金银丝双雀发夹了么?而朱红还正痴心等着他送去。
狄公换罢朝服,摇曳出来时,画厅外高台上已经站满了客人。蟒袍锦带,闪闪有光,笑语飞声,熙熙雍雍。客人去画厅就座前都聚在高台上欣赏着花园夜景。亭榭楼阁,池馆曲沼,披红挂绿都扎满了五色灯彩。
狄公撷起袍襟升上高台,—一与客人拜谒寒暄。邵樊文紫蟒袍、金玉带、钩解、乌履,意气自得,飘飘欲仙。张岚波著一身深绯朝服,从官袍的颜色看官秩仅次于邵樊文,但远在著绿袍的狄公和罗县令之上。如意法师则披一件猩红袈裟,领襟袍口滚绣着一条宽阔的玄缎贴边,在帝王的国度里等阶也是眩目的。
他们早已在那里谈论诗歌了。风雅、楚骚、苏李五言、乐府歌行、曹刘嵇阮、潘陆张左、元嘉永明、梁陈官体,一直议论到当今的沈宋律诗,个个眉飞色舞,颜红耳赤。
邵樊文忽然想到如意法师的一笔好字。他对罗应元说:“夜宴后罗县令速去内行取一大幅白练来,请如意师父托了酒兴赐下一副对子。”
罗应元听了,激动地说:“邵大人好个主张,敝衙从此又多了件稀世的墨宝。如意师父断断乎不可推阻。”
狄公这时才想起他曾见过许多门楼、巨匾上都落有“如意翁”的大款。那些栲栳般的大字往往六尺见方,笔锋遒劲凝练,飞动洒脱。不由心中起了一层钦慕之意。
这时高师爷来禀报罗县令:宴会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贵宾们入席。
罗应元喜笑颜开,向乐工挥手示意。一时钟鼓齐作,丝管迭奏。乐曲声里邵大人、张大人等一干贵宾摇摆步入画厅。画厅里灯烛煊明,薰香弥漫,分开早摆下三方高桌,桌上水陆珍馐错列,杯筋觥觚杂陈。正中一桌就坐了邵、张两大人,右手是狄公与玉兰,左手则是如意法师与罗应元。两根楠木巨柱上垂下一副对联,道是:
幸逢圣明主共乐太平年
画厅下铺下一层波斯国大地毯。两边珍果嘉木扑来幽香阵阵。
罗应元擎杯站立祝酒,开言道:“下官今夜略备小酌,杯茗相邀,得蒙光宠,敝衙顿时生辉,阁县意气洋洋。下官志诚祷天,惟祈三愿:一愿贵宾健康,享寿万年;二愿明月长久,清光怡人;三愿诗坛兴旺,风雅永继。”
祝罢撩袍离座,举杯频频。须臾阶下一派箫韶,又动起乐来,贵宾乃纷纷拈起杯箸将酒肉往嘴里送去。
狄公没想到会与玉兰小姐合一桌,这分明是东道罗县令的着意安排。狄公见邵樊文与张岚波正大谈其京师的轶事遗闻,对面罗应元与如意法师议论着钟王书法、晋宋宝帖。狄公便乘机低声问玉兰:“玉兰小姐是几时到的金华?”
“两天前,狄大人。我被押解京师途经金华,不意罗大人离意邀请,阶下囚翻成了座上宾。”
“玉兰小姐如今在哪里驻息?”
“蓝宝石坊店的一个小客栈。狄大人可知道今夜有精彩的舞蹈么?蓝宝石坊的小凤凰倒是个有志气的女子。”
“听说她想一鸣惊人,在舞榭歌场抖出大名。”狄公应道。
玉兰冷冷地说:“你们男人岂知女子的肝肠?。”
“你知道她今夜跳的是什么舞曲?”狄公问。
玉兰刚要回答,却见邵樊文立起身来,高声说道:‘今夜此时,天上明月如玉壁,人间万民庆佳节。罗县令风流雅儒,盛情设下偌等丰盛宴席,单宴请吾辈诗苑同人。论诗老夫早江郎才尽,枯竭了诗思,然今夜盛会又不能无诗,数来席间眉须当让裙钗,老夫冒昧,提议玉兰小姐即席赋诗一首,以志今日诗苑旧人难得的雅聚。那题目便是《对月》吧。明月古今虽同,但光景却日日迥异,这诗能翻出新意最能助兴,未知各位意下如何?”
客人听了拍手称善,都道好个主意。
玉兰转过脸来微蹙蛾眉,无限感触地深深瞥了一下邵樊文,略假思索,便口占一律:
赭衣高轩过,
明月还旧州。
画堂对故人,
衰鬓惊中秋。
宁怨脂粉薄,
空恨岁年偷。
妾心何所似,
清光飞玉瓯。
席间顿时啧啧称道,好一阵议论纷纷。邵樊文铁青了脸,心中揪然不乐。张岚波摇头长吟,极是欣赏。狄公暗暗惊奇,如意法师则呵呵大笑不止。
罗应元使个眼色给司乐,一时繁管急弦响起。动人的乐曲里两名花枝招展的美人转出,望画厅上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便翩跹起舞。
两个美人穿着薄薄一层轻绡舞裙,一个色玄紫,一个色皜白。轻快的丝竹声中她们开始惊翻旋转,一个翘起脚尖时一个便跪下为之遮掩。然后互相交替,倏忽变换。舞姿轻盈,身段矫健。节拍迅急跳跃——此曲唤作《双燕春》。一会伴乐戛然中止,一队舞姬摇曳而出,翩翩团舞了一阵,便与“双燕”一起退下了。
接着是两个乐工各唱一套新曲,歌喉宛转,有板有眼。
水陆八珍一道接一道从厨下捧上酒席。酒过三巡,罗应元站起来向客人们说道:“花园里即将放烟火,请贵宾们稍候片刻上外厅高台上观赏。烟火后将由蓝宝石坊小凤凰献舞《黑狐曲》。这个舞曲依据本地最古老的迷人传说制谱,据说已经流传一千多年了。小凤凰若是此舞一举成名,将与‘一品红’并驾齐驱。”
席间一阵嘘舆,便又议论开了。
邵樊文眼中露出欣喜若狂的光芒,说道:“我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黑狐曲》了。”
张岚波道:“我听说这舞与黑狐狸精有瓜葛,倘若狐仙有灵,保不定会弄出什么是非来,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如意法师惊惶不安,蛤蟆般的眼睛不住地眨动。玉兰小姐则抿嘴窃笑,不发一言。
乐声又起,酒酣耳热的贵宾正需要音乐来帮助消化。轻缓的旋律令人有悠悠然的快感。鲜美的菜肴已经失去了吸引人的魅力,《黑狐曲》的预告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突然画厅外传来一声巨响,顿时天上五彩缤纷,照耀得画厅恍同白昼。花星从云头纷纷坠下,尾巴上拖着一串串色彩绚丽的火光。
罗应元大声叫道。“请贵宾都上外厅高台!”一面回头吩咐高放,“将所有的灯烛都吹熄!”
一声声花炮轰击,澄明如水的秋空一时彩云奔流,硝烟弥漫。画厅、花园、殿台、楼阁、水榭、曲沼、假山、回廊的所有灯火全部熄了。明月当空,整个衙院里的人都陶醉在这佳节的气氛里了。
一个五彩的大火球从假山后面慢慢升起,火花爆裂着从它的边沿喷闪出来。“劈劈啪啪”的鞭竹声中火球愈转愈快,最后升起到高空突然炸裂,撒下一天的五彩灿烂的星雨,煞是壮观。
“妙极,妙极。”邵樊文大声得意地称赞道。
忽然空中闪烁出一束鲜花,一声巨响花束顿时变成了一群斑斓的蝴蝶,翩翩乱飞,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狄公见罗县令站在他的前头,忍不住说道:“罗相公乃真是费心了,面对这人间奇景,真有所谓乐而忘返之感,现在我倒为自己没有回浦阳而感到庆幸了。”
这时又一阵连续的爆炸,天上悬出一幅金银一闪光的花匾,花匾上现出“福、禄、寿”三个大字。又一声巨响,三个大字散成三颗耀眼的巨星、在天上摇曳闪烁了半晌才慢慢消失。
高台上人头趱簇,黑压压一片、不时响起了声阵高声喝采,但谁也看不清谁的面目嘴脸。
忽然花园里、画厅里灯火一齐大放光明。高台上的客人攀着扶手开始陆续回到画厅。
玉兰刚回到座位上欲待坐下,突然她想到什么,便对狄公道:“对,我应该去看看小凤凰是否已经装束完毕,即将轮到她上场了。今天她在这里能露一手。振起了名声,邵、张两大人便会将她举荐到京师的教坊司去。。说着兴冲冲从画厅边的一个圆洞门走了出去。
狄公这时忽然发现如意法师凸出着一对大眼睛正盯着那扇圆洞门呆呆出神,不觉心中狐疑。他端起酒壶自己斟了一盅酒,正待凑上嘴唇,罗应元一声大喊,狄公一惊酒全泼了衣袖。罗应元大惊失色。指着那扇圆洞门,口中哆嗦。狄公急忙转过身来,只见玉兰小姐正从圆洞门奔进画厅;她脸色死灰,惊恐万状,茫然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
第十一章
狄公忙上前扶定玉兰,惊问:“小姐受伤了?”
玉兰茫然若失,望着狄公发愣。
“小凤凰,她……她……她死了。”玉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脖子上开了一个大口,我弄了一手的血!”
狄公忙高声说道:“啊,舞姬出了点事故,来,来,玉兰小姐先到画厅外休息一下,我们去帮帮她的忙。”
罗应元急冲冲赶出画厅外时,狄公对他耳语:“小凤凰被人杀了!”
罗应元忙吩咐高师爷:“传我的命下去,衙院的里里外外派人看守,没有命令一个不准放出、你现在扶送玉兰小姐到外厅的耳房里休息,不准任何人去惊动她。”
罗应元于是引狄公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急走,那走廊尽头便是画厅东厢——小凤凰梳妆的地方。狄公推门一看,房里没有人,明亮的灯光照着小凤凰仰卧着的尸体。她还没有穿上舞裙,两条胳膊伸展着,一对惊恐的眼睛向上吊起直愣愣望看天花板。细长的脖子和瘦削的双屑满是鲜血。她那张尖吻缩腮的嘴脸,长长的尖鼻子及那两排上下交叉着的小而尖的牙齿很容易使人想起一只狐狸的面容。
罗应元突然说:“年兄,你瞧那满是血污的剪子,准是凶器。”说着一面弯腰捡那柄剪子。
狄公道:“小凤凰定是正要穿舞裙时被杀害的,你看她还穿着内衣,跳舞用的裙袜全堆在桌上。”
狄公从桌上拿起宋秀才那册《玉笛谱》,轻轻纳入衣袖。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一扇小门上,问罗应元道:“这扇小门通向哪里?”
“通到画厅的那幅大挂帘后。”
狄公点点头。
狄公回到画厅重新坐下,开言道:“小凤凰不慎被桌上掉下来的一柄剪刀戳破了脚,玉兰小姐见了血一时发了慌,此刻已经包扎了正在休息。贵宾们不必介意,舞观赏不成,照例喝酒。”
“幸好不曾伤了玉兰小姐,我看不到《黑狐曲》并不失望,我们今天聚会主要是为了议论诗道三昧,并不是一味看女人的翩翩舞姿。”邵樊文说道。
张岚波说:“我早感到似乎有某种不祥。幸好只是刺伤了脚,败了一点雅兴。多分是那小凤凰大意所致——倘是狐仙动了怒,便恐怕不是戳伤了脚的小事了!”
“噢,如意师父,听说你的诗越写越短了,还望不吝墨金,在罗县令刚才拿来的那幅白练上写上两句,以记今夜之盛。”——邵樊文将话题转到了做诗上。
如意法师放下了手中的酒盅。
“今天我的酒没有喝够,写大字的兴致上不来。你们不妨与我取张纸来,我当即为东道主罗大人献一首诗。”
邵樊文笑道:“如意师父酒也喝了不少了,两条腿只打哆嗦,哪能写来大字:听说是书圣喝酒愈多书法愈见酣练奔逸,而师父则是酒愈喝多,字愈见小。哈哈!来,唤女仆取纸墨笔砚来!”
一旁侍候的女仆领命忙取来了笔墨纸砚。狄公将一幅五尺长,二尺宽的细纹宣纸在桌上铺了便磨墨侍候。如意法师莞尔一笑,墨饱笔酣,当即写下了两行草书,恰如那长鞭摇闪一般。狄公见那字迹龙蛇盘绕,精神飞动,邵樊文脱口念道:
来来去去去来来,
心灯明灭天灯在。
——如意翁醉笔
狄公心中诧异,口中嘿然。命女仆将字条叫人揭裱了日后悬在画厅中央。他隐约感到,这两句诗不无悼慰小凤凰的含义,且也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意。
这时高师爷来禀报:玉兰小姐头疼欲裂,不能上席了。罗老爷传话他不能陪贵宾们痛饮尽欢了,惟望贵宾们明天翠玉崖上偿补了今夜的意外。
如意法师仰天大笑,撩起袈裟自回狐狸神殿去了。邵樊文、张岚波自知寡趣,便也讪讪起身告辞。狄公、高放也不挽留,吩咐奏乐送客。
狄公送别邵、张两大人,吩咐伺候跟随。便与高放重回到画厅东厢。罗应元瘫软在坐椅上,圆脸拉长了,呆痴的目光望着狄公,绝望地说:“年兄,我完了!天作孽,不可活。全完了,这该死的司天台的皇历!”
第十二章
狄公忙安慰说:“相公,县衙里出了偌大命案,令人不由起疑,这事出来蹊跷,相公处断须十分谨慎。我看这小凤凰生性孤高。恃才傲物,生前拒绝过许多男子,莫非有夙怨之人乘今夜宴会之际下了毒手。那人从画厅挂帘后的小门摸进这东厢。”
罗应元长长吁了一口气,神色诡秘地说:“狄年兄难道还看不出玉兰小姐耍的把戏。你可能还不十分了解她这个人,她有虐命害物的兴趣,也亲手杀过人。再说诗人不少是幻想狂,需要生活的波澜飞瀑激宕,轰轰烈烈;现在可坑害了我,我在她的押解文牒上画签了字,我通融官差开释她为是仰慕她的诗名,借来增色我们今夜的宴会。谁知她竟又在我的衙里做出这一番大勾当。倘若被刑部问破,小弟丢了前程事小,只恐怕这头也要被劈去了。”说着不由纷纷坠下两行眼泪。
狄公深锁双眉,他也感到事情严重。他问罗应元。“那玉兰小姐说了些什么没有?”
“她说她一走进东厢时便发现小凤凰躺在血泊里了,她自己一时也吓昏了。咳,此刻她竟在我太太的房里哈哈大笑哩,保不住真的会疯。”
“你问过玉兰没有,小凤凰可能被谁人所害?”狄公又问。
玉兰小姐起先曾说过,小凤凰是个贞洁的女子,许多下流的男子动过她的念头,但都无奈。小姐说很可能使是一个歹徒无赖闯进了这东厢,、杀死了这可怜的小凤凰。仵作验了尸说,这杀人的事就发生在放烟火之时。我与高放已将今夜在画厅、花园各处伺候的一应杂役、丫环甚而乐工、厨司都问遍了,且又吩咐关闭了衙院的所有门户,想来这凶手真的插翅飞走不成?再说放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