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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公子晋阳(吴沉水)-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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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无数弟兄流血拼命,你小子哪来的好日子过?早见了阎王,哪轮到今天在此叫嚣猖狂?”

  他环视四周,眼神锐利,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入了凌天盟,那便要有刀口上过日子的自觉!不要以为咱们都是来当大侠老爷,拿把剑,吹个气,朝廷鹰犬就能闻风丧胆,自己就能毫发无伤!咱们聚在这,那是为了心里头的那点念想,为了更多老百姓吃饱穿暖,想让天底下少几个贪官污吏,多点让穷人有活路的法子!可不是见点血便按耐不住,成天嚷嚷聚众寻仇,无理取闹的一群无头苍蝇!总坛被毁,人人心痛难当,但我徐达升说句不好听的,来了凌天盟,谁都说不准,下一刻死在刀下的是不是就是你!若怕了这个,干脆给老子趁早卷铺盖滚蛋。”

  四周一片喝彩,人人摩拳擦掌,应和声声,连那少年,眼神也开始迷茫起来,徐达升脸上方显出三分笑意,继续朗声道:“仇要报,可要是如这位小兄弟的一般,随便逮个小太监,杀了就自个骗自个说这事完了,那这仇报的,可真他年的容易。”底下一天笑声,徐达升回头看了那少年一眼,冷冷笑道:“你知道太监是怎么来的吧?自然也不知道,为何有人好好的人不去做,要去当那被千万人唾弃的阉狗?似你这等没挨过饿受过冻的人,如何能明了,一家子穷得揭不开锅,不得已卖自己的小子入宫当阉人,买自己的丫头入勾栏院当娼妓的情形?更甚者,那饥荒之年,饿殍遍野,或者的人分吃刚死不久的尸块,对自己孩子下不了手,便与邻里交换着吃对方孩子的惨状。你说,那些人,又该找谁报仇去?”

  那少年紧闭双唇,眼神却已不似适才那般豁出命去。

  徐达升吁出一口气,手指着小宝儿,道:“明说了,从今往后,老子就是要护着这个孩子,不仅为了他是我兄弟,更为了他是那受苦的人。凌天盟做什么要成立,不就是为了给穷人一口饭吃,给受苦的人一条活路吗?今儿个下了他,才真叫颠倒是非,没了天理。小宝儿,过来。”

  小宝儿抬起头,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忽然觉得那老欺负自己的打坏人,也不怎么坏了。他回头看了萧墨存一眼,小小声道:“主,主子……”

  萧墨存心知他舍不得自己,不然,也不会从读书的地方偷跑回来,但这孩子却非得有个正当身份和正常生活不可,徐达升适才一番话,足显见识非凡,难得的是为人不失侠义真诚,又才华卓著,心思慎密。将小宝儿托付给他,实在比托付给赵铭博等人要可靠得多。仓卒之际,本就无从选择,只盼这孩子的命莫要在奔波流离了。

  他心里难过,脸上却板起,面无表情地道:“还不快去,莫非我的话,你也要一再违背么?”

  小宝儿吓了一跳,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回话,只能流着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萧墨存。萧墨存长叹一声,背过身去,疲惫地道:“徐二当家,劳驾速速带你家小少爷一边去吧。”

  徐达升听了这句,心中甚喜,跑过来揽了小宝儿的肩膀,半哄半骗,将他远远拉到一旁,小宝儿满心难过,却又不敢违抗主子的意思,哭着也不敢大声,只敢偷偷地抹眼泪。一回头,却已被徐达升拥着离开数丈之远,自家主子的白色身影瞧过去,仿佛一阵风吹过,便会跟着飘走了。他心里害怕,惶惑地抓紧了徐达升的胳膊,徐达升满心欢喜,哪里顾得上他小孩儿的心思,见他一双小手牢牢攥住自己,忙将手掌覆了上去,轻声哄道:“莫怕啊,莫怕,小家伙,乖乖跟着哥,好多着呢,哥教你武功,教你读书写字,你想学什么,我就能教你什么,可比做小奴才强太多了,你跟着我啊,那是捡了大便宜呢,旁人求都求不来,你哭什么呀,乖,别哭了,你看你,哭得好丑。”

  小宝儿摇着头,哭得小脸通红,哽噎难言,至于自己为何那么难过,却也说不上来。

  这一天诸事已毕,虽说出了点岔子,可好在萧墨存聪明绝顶,舌战群雄,毫不逊色。沈慕锐心里着实松了口气,踏上一步,微微一笑,看着萧墨存,朗声道:“今日接触了诸种误会,我心甚慰,从此往后,萧公子并那位宝公子,便是我凌天盟的人。出身高低贵贱如何,俱是前尘往事,而一入我凌天盟,便是我等的兄弟姐妹,大家当一视同仁,不得在有非议。”

  他话音未落,却听见一旁的刑堂主事阴沉地道:“盟主,萧公子既为我盟中人,则盟规不可不遵,刑罚不可不领。总坛被毁,即便不是他充当内奸,里应外合,可那朝廷领队之人,却是当日萧公子身边的小厮,如今所谓的御前二品带刀侍卫王福全。萧公子就算是前毫不知情,却也受其蒙蔽,难以推脱那识人不清,引入祸首,毁我总坛之责。”

  沈慕锐脸色一变,回头狠狠盯着刑堂主事一张万年不变的刻板脸,从牙缝里挤出声来,一字一句道:“你待怎样?”

   “属下不敢。”刑堂主事不卑不亢地回道:“萧公子若不做凌天盟的人,则这盟规自然落不到他头上,属下只管盟内众人有无违反条例,不管他一个外人如何如何。但若盟主要大伙承认他是兄弟,那便需按盟规行事,否则赏罚不明,责任不明,属下日后管教惩罚,便难以服众!”

  第36章

  刑堂主事这一番话,等于将沈慕锐置于一个两难的境地。若承认萧墨存为凌天盟中人,那么便必须要萧墨存领受刑罚,因为盟规置上,上至盟主,下至普通盟众,皆不得违反,这也是沈慕锐改革凌天盟的一个重点,在萧墨存写给他的凌天盟要义中,特地提到过,将刑堂独立于首领和决策层,成为真正的监督机构有何意义,但这么一来,却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萧墨存身子虚弱成那样,平日里自己小心照料着还尚且缠绵病榻,如何经受得住刑堂那套折磨?

  然而,若不承认萧墨存为凌天盟中人,则日后将后患无穷,萧墨存的皇族身份,皇帝的千里追寻,那些盟众若有若无的猜忌个疑虑,还有萧墨存自己的那等高傲心性,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如金屋藏娇般藏匿房内,做那等只会风花雪月的娈宠一流。更关键的是,萧墨存才学卓著,睿智多谋,实在是百年难遇的经世治国之才,是他沈慕锐好不容易觅得掳回的爱人良伴,有他相助,凌天盟方如虎添翼,自己的宏图霸业只怕也指日可待,如此一个人,天下枭雄皆恨不得占为己有,自己拥有了,又岂可美玉石藏?

  沈慕锐脸上阴晴不定,心中权衡万千,终于下定决心,看着萧墨存,沉声道:“若按盟规,萧墨存该领何刑?”

  刑堂主事面无表情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右膝膑刑。”

  此语一出,众人心惊者有之,不平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所谓膑刑,流传古老,乃是用尖刀挖去人的膝盖骨,经过这种刑罚若保养得当,并不会影响人正常行走,只是此后腿部便易受伤,且不可跑跳。若是练武之人,经由此刑,则下盘功夫未免大打折扣,可萧墨存身无武功,这等刑罚,并不算重,怕只怕,那剔骨过程太过惨烈,他身子受不了。

  沈慕锐看着萧墨存,心里一痛,那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天资灵秀,意殊高洁,直如姑射仙人一般,如何很得下心来令他素衣染血?可若不下这个令,只怕今日难以圆场,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萧公子身子单薄,不若我来替他……”

   “万万不可!”刑堂主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沈慕锐哑然,确实,若今后但凡罚一个,旁人能代替,那刑罚还有何威信可言?他为难地看着萧墨存,却见他面容恬淡,嘴角似乎还带着淡淡微笑,恍若当日狱中初见,那人明明狼狈潦倒,却仍然能面露这等置身事外的淡然笑容。沈慕锐心中不忍,却不得不困难地道:“墨存,墨存,这膑刑只痛一会,我会点了你腿上穴道,备好上等金疮药,放心,这等小刑,不会令你日后行走不便……”

  萧墨存默然无语,自两人相爱以来,他首度如看到陌生人那般打量台上那个男人,一向以为他高若神祗,杀伐决断,只在谈笑之间。曾几何时,这张脸也会这等犹豫迟疑,为难软弱的表情。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闭了闭眼,又睁开,道:“慕锐,你放心,我端不叫你为难便是。只是墨、劓、膑、宫、大辟五刑,乃古时奴隶施之。墨存出身皇族,非那等受人奴役,苦不能言之辈,便是要受刑,也不能受辱。”他调转视线,看着那个正要说什么的刑堂主事,微微叹口气,止住道:“莫急,我还有话要说,说完后,总叫你们如愿便是。”

  他重又看回沈慕锐,温言道:“慕锐,日前我曾问过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打仗故事?”

  沈慕锐心底不知为何,开始觉得有些忐忑,他点头道:“自然急得。墨存,你,你提这些作甚?莫不是害怕了?”他微笑了起来,柔声道:“莫怕,等会行刑,我便在你身旁,事先点去你的穴道……”

  萧墨存却不理会他,轻声地道:“那么,你肯定记得,我曾讲过那个珍珠港的故事。”

  沈慕锐一呆,顿时如遭五雷轰顶,顷刻间脸色剧变,他还记得,那些晚上正式两人柔情蜷眷之时,红烛高烧,灯下人美如玉,他靠在自己怀里,娓娓而谈。说道某朝某代,天下大乱,众多强国卷入战火之中。打了好几年战,不少昔日大国皆被纷纷拖得疲惫不堪,唯有一直保持中立的一个西方大国岿然不动。那大国领袖意欲参战,在最后一刻狠狠捞上一笔,却惧怕国内反战声声。就在此时,他提前得到密报,敌国意欲偷袭本国一处名为珍珠的港口,那领袖于是将计就计,严下密令,故意令敌人偷袭港口成功,一港口那点损失和伤亡作为宣战借口,成功压下国内求和势力,迅速加入战争,以横扫一切的勇猛夺取渔翁之利,此后百年,成为各国为其马首是瞻的一等强国。(二战期间,美国总统罗斯福在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前已有CIA获得情报,这一传闻也不知似真似假,用在此处,姑且当其真的。其后美国也确实因为珍珠港被偷袭,方大增军队参战,并最终引爆原子弹,结束了二战。)

  萧墨存此刻又提及这个故事,所指何在,不言而明。

  此二人登时无话可说,对视良久,两人交汇的目光中有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一个脸色越来越难看,另一个脸上的那抹微笑,则越来越黯然。众人只听得一头雾水,唯有徐达升猜着大致意思。他搭在小宝儿肩上的手不禁冒汗,心里直叫糟糕,原来此前,他目睹沈慕锐一腔情意。不忍二人相对时撕破脸,便隐瞒了自己与萧墨存争吵时,萧墨存已洞悉沈慕锐假死计策这件事,心想着待二人相处融洽再慢慢去解释便完了,却哪知,萧墨存竟会挑了此时此刻来捅破这层窗户纸。

   “墨存,你待怎样?”沈慕锐声音暗哑,死死盯住萧墨存。

   “你以为我会怎样?”萧墨存惨然一笑,缓缓地问。

   “你,你不会。”沈慕锐笃定地摇摇头,脸色稍缓,目光柔和起来,微笑道:“我信你,谁都有可能会,唯有你不会。”

   “是啊,”萧墨存看着他,眼中明明有那么多的哀伤,却浅笑着道:“我不会,因为我是你认得的萧墨存,这个萧墨存合该君子端方,善察人意,合该温良恭谦,为人着想。这个墨存,会舍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只为他说过上天下地,唯你一人;这个墨存,到什么时候,都是宁可自己个粉身碎骨,也不会伤你分毫。”

  他笑着问沈慕锐:“只是,你想过没有,这个墨存,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而已。”

  沈慕锐急道:“墨存,你,你说这等话是何等道理?是,这期间或许有些事无法尽数对你说明,但我对你的心,却昭昭可对日月天地。”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萧墨存惨然地笑了,直视台上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摇头轻声道:“我正是因着知道你的心,方如此饱受煎熬,无计可施。可你却不知道,当日的变故,从此变成梦魇,夜夜滋扰不休;当日你的死讯,令我痛不欲生,那等滋味,未尝经历之人,又哪能窥视其中万一?”他痛苦地闭上眼,哑声道:“慕锐,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但是,许多时候,我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还活着的你。”

  沈慕锐越听越是心惊,恨不得立时扑到他身边去,将那人紧紧涌入怀中,将那人脸上从未见过的悲痛绝望通通抹去。心底隐隐约约,那个未及渗透的关键部分逐渐清晰起来,可要他当着众人之面,承认那不可承认的错处,又如何做到?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墨存,你我心知,无需多言,待今日会后,我会好好跟你细说,届时要怎样,都依着你。此刻,”他回头看了眼脸色阴沉的刑堂主事,下定决心道:“此刻,请你千万忍耐一下,还有刑罚要领。”

  萧墨存却不做答,他微微仰头,任那春日洒满身,鼻端闻到的,除去案台上适才焚烧的香火外,令有来自野外青草土壤的淡淡清香。闭上眼,似乎前世今生,俱是过眼云烟,翩然两世,再回首之时,竟然真的两手空空,孑然一身。

  果然,是什么也带不走的啊。

  萧墨存静静地对自己笑了下,睁开眼,负手而立,傲然对着那刑堂主事道:“萧墨存这一生清白无垢,岂能受那等卑下之刑?”

   “放肆!盟规如此,岂有你挑三拣四的份?”刑堂主事踏前一步,大声喝道。

   “便是到了金銮殿上,对着皇帝和满朝文武,该怎么说,我也会怎么说,放肆与否,还轮不到您来指教墨存!”萧墨存不再留情,对着沈慕锐讥讽一笑,道:“今日不过是个水陆道场,你便能由着这等宵小欺压与我,若他日真让你荣登大宝,你又要置萧墨存与何地?”

  沈慕锐脸色难看,正待拿道理分辨,却被他一阵肆意笑声打断。记忆中的萧墨存,从来只是淡若清风,便是笑也极少笑出声来,哪里听过这等大笑出声。沈慕锐呆呆地瞧着这从未见过的萧墨存,只觉他浑身上下,随着笑容,绽放出一种极为鲜活的光彩,似乎浑身的力气,皆是这笑声,散发开来。少顷,那笑声渐渐低沉,落入喉咙处,几乎呜咽。萧墨存垂下头,脑后乌发,被山风吹拂脸上,遮住了半边容颜,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不为所动。过了一会,他飞快地扬起脸,双目微有红丝,脸上却毫无泪痕,白玉般的手指轻抚颈间,嘴角仍然挂着平素那抹淡然微笑,轻声道:“事已至此,情何以堪?可叹我自诩聪明,妄想要那万全之策,可这世上,有哪里有那万全之策?”

  他柔柔地看着沈慕锐,眼中万千情意,如烟波流转,潋滟含光。在这一日的春日下,他淡淡地笑着,对沈慕锐说:“慕锐,你转过脸去吧。”

  萧墨存猛地一转头,沈慕锐呆一呆,电闪雷鸣的瞬间,他忽然如醍醐灌顶,嘶吼一声:“墨存——”随即身形一展,如大鹏展翅一般,不顾一切地飞奔向萧墨存,却哪知一触到那人的胳膊,他已经颓然倒下,只接到那如凋零花瓣一般的白衣身躯。沈慕锐浑身冰冷,颤抖着摸上适才还慷慨激昂,转眼间却憔悴凋零的脸,那颈项之间,尚有被咬破的半颗黑色珍珠。沈慕锐不住拍着他的脸颊,声音抖得不成话:“墨存,墨存,怎么回事,你怎么了,你吞了什么东西,快吐出来,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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