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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公子晋阳(吴沉水)-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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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钩心里一软,今儿个诸事,虽说尽是由这个小孩儿引起,可冥冥中自有天意,却怪不得他身上。再看他衣裳破损甚多,脸上身上尽是污渍,才刚自己一探,似乎双臂还受了伤。他叹了口气,朝那孩子招招手,道:“过来。”

  小宝儿立即站起来,三步两步跑了过去,道:“掌柜大叔,我,我主子呢?几时将我主子还,还我?”

  吴钩心道,见着了白析皓那一脸痴情状,此生只怕,都别只望他能将里头那具尸首还给你了,可这话当着个孩子却不好说,他便换了口气道:“在里头呢,我师傅,也即是白神医,正,正在给他施诊。”

   “可,可主子明明已经……”小宝儿困惑地皱起眉头。

   “我知道,”吴钩打断他,道:“可眼下的情形却是,我师傅觉着他没死。”

  小宝儿疑惑地瞪大眼睛,道:“他,他不是天下第一神医吗?如何,如何连人死活都分不清”

  吴钩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发道:“你还小,不知道除去神医这样的名号,他也不过是个痴人罢了。”

  小宝儿仍是疑惑不解,吴钩噗嗤一笑,道:“我怎么给你个小孩儿将这些个事,罢了,你随我悄悄儿瞧去,只许瞧,不许出声,出了什么事,我可保不了你。”

  小宝儿点点头,吴钩瞧了瞧药候差不多了,拿棉布裹手,将药汁倒在一只瓷碗里,拿托盘端了,示意小宝儿随他而来。

  二人穿过过堂,来到后院,还没进到厢房,却被迎面飞来的一本医术险些砸中了药碗。幸好吴钩反应极快,堪堪避开,却听见里面一人低声嘟囔着:“那本也没有,这本也没有,汤炙之术,到底是什么?中极穴、天突穴、肩井穴,明明是这三处下针,为何会没有反应?”

  吴钩脸色一变,命小宝儿呆在一旁,自己端了药碗立即抢步进去,却见满屋子医书纷飞,榻上那人,衣裳尽解,肩头以下,直至丹田的十二处穴道被白析皓特制的银针锁住,白析皓脸色惨白手有些发颤,在那床头焦急地翻阅一本本医书,抬头一见他,骂道:“你哪去了,快将药汁给我!”

  吴钩心里担心得紧,却不敢多说一句,忙将手上药汁并药瓶递上,白析皓一手接过,有甩手丢过来一张方子,命道:“将这方子中的药熬成一大浴桶,再将十二块铜片烧热了送来,快!”

  吴钩一见之下,登时心跳如鼓,道:“师傅,这,这莫非是上古的汤炙之术?”

  白析皓眼含红丝,道:“少废话,快去准备!”

  吴钩忧心道:“这,这法子失传已久,灵验与否,并无人知晓……”

   “我自然晓得,”白析皓转头,眼神炙热地看着他,哑声道:“上古之法,仓促之间,何处得寻?这,这是我白析皓拟定的新汤炙之术。”

  吴钩喃喃道:“师傅,这……”

  白析皓吼道:“便是只有万分之一,我也要放手试试!”

  吴钩倒退了一步,低头道:“是,我这就去准备。”

  第41章

  一大桶药送了进去,十二片铜片送了进去,药铺前院廊下一字排开十几个药煲,按着白析皓拟定的方子,轮流熬着汤药源源不断地送进后院。铺子里珍藏的那个珍贵药材,便是宫里太医院也未必有的稀罕东西,如今便如不要钱一样全搜刮了出来。吴钩心疼得暗自念佛,可却也无可奈何,谁让这铺子统共挂着一个“春晖堂”的牌子?整个天启朝,大小州府一百来个“春晖堂”,都只有一个老板,那就是姓白,只要他高兴,便是将春晖堂拆拆卖了,旁人也来不得半点微词。

  吴钩在廊下忙得满头大汗,指点着伙计们这个药要如何煎,那个药如何下,更加要防着人冲进后院打扰了白析皓。据他观察,白析皓此刻已然状若癔症,将大好的药物,白白浪费在个死人身上不说,耗尽心力医治那无果之事,一腔怨怒势必无处宣泄,此时若中途再跑进一个半个没眼力劲的,惹恼了白析皓,做了那替死鬼,岂不愿望?

  而那所谓的上古汤炙之法,早已失传,古代医书中偶见记载,却从未见过其用何种药物,如何操作,何时见效。此时白析皓弄个自己的新汤炙之法,便是瞧着妙不可言,其大胆创新之处非一般医者能想,然又有何用?神医神医,再也能耐,可也不能起死回生不是?

  吴钩心下叹息,尤其是猜着那十二片铜片,便是以自身内力,贴入三焦经十二个穴道,略通医术之人均知,三焦者,总领五脏、六腑、荣卫、经络、内外左右之气也。所谓三焦通,则内外左右上下皆通也,其于周身灌体,和内调外、荣左养右、导上宣下,莫大于此者。然寻常练武之人却也明白,内功运气,走三焦经一脉,最是凶险异常,一个不小心,便容易走火入魔。如今白析皓以内力将铜片炙热,贴入人体三焦经十二个穴道,再佐以药汤烹煮,银针隔绝中极穴、天突穴、肩井穴三处穴道,三种疗法根本风牛马不相及,如何能融会贯通,并行之有效?吴钩习医数十载,从未见有人将这几种疗法用于一人身上,若按常理推断,这几种法子,无论施针、贴铜片仰或烹煮,所行穴道,均令人痛楚异常,便是无病无灾之人,这么折腾下来,怕也难以抵挡,何况是有病之人?他暗自擦了把汗,心道幸亏对象是个死人,怎么折腾,也无知无觉,要不然,这番苦楚受下来,便是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如此折腾到月上中天,众人早已疲惫不堪,那内院接连不断换着的方子,也终究告了一段落,等了许久,再不见新方子自院内飞出来。伙计们招架不住,纷纷倒在地上,告累道:“掌柜的,这么折腾法,便是出双倍工钱,我们也受不了哇。”

  吴钩骂道:“吃喝挑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喊累?这会子不过多熬了几贴药,便在这给老子哭爹喊娘,都起来。”

   “掌柜的,您瞧瞧,这整整一天,尽伺候您师傅他老人家了。这是多熬了几贴药的事吗?这又是要水又是要火的,都赶上活阎王催命啊。”

   “放你娘的屁,我让你们这起狗崽子上大石场瞧瞧人家苦役如何做活,皮鞭侯着,日头晒着,衙役看着,那才是活阎王催命!就这点活,你们还敢给老子抱怨。”吴钩骂骂咧咧地转身,挥手道:“算了,趁着这会还没方子下来,先吃饭去,稍微歇歇。”

  众人一声欢呼,顷刻蜂拥向厨房,吴钩嘴角带笑,猛然想起这都忙活了半天,都没见着那个小奴才,他心下喊了一声糟糕,似乎自己白天将他带入后院,便忘了带出来,那孩子老实巴交的,可千万别当了白析皓泄愤的对象才好。

  吴钩一着急,饭也顾不上吃了,忙不迭地赶往后院,却见西面一片寂静,半响不闻人声。吴钩心下疑惑,试探着靠近白析皓施诊的厢房,却见门扉紧闭。他怕惊扰了白析皓,也不敢出声呼喊,只四下察看,却哪里有那小孩身影?后院统共就两间厢房,一目了然,若小孩不是倒霉到家,被白析皓抓入房内,便是自己寻着机会溜到前院去了。吴钩寻思了下,终究觉着白析皓虽说状似癫狂,可总不是那等嗜血残忍之辈,想着孩子兴许自己溜了也未可知,心下稍为一松,转身急急走回前院。

  可他却不曾想到,小宝儿此刻便真的在那两扇门扉之内。只是他并没有被捆,确实老老实实地,拿了块棉布仔细擦拭着萧墨存浸满药液的躯体。他一心向主,已然见到萧墨存,那便是哪管前头刀山火海,也会奔了过去,又怎会顾及到白析皓的厉害?白析皓见了他,却也不赶,只说了一句:“我先下有法子令你主子复生,你在一旁不许滋扰,不许出声,明白了吗?”

  小宝儿惊诧得不能自己,他心底敬爱萧墨存甚深,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回主子一命,更兼白析皓那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声在那,这孩子恪醍懂,当下欢喜得泪流满面,也不懂得分辨真假,只知道傻乎乎点头。白析皓只顾医治,换药不断,方子一连写了十数张,小宝儿目瞪口呆地蹲在角落里,动也不敢动,只瞧着他将主子扒了衣裳,又是拿银针扎,又是拿铜片敷,又是浸入满满都是药汁的木桶内。那白神医动作行云流水,一举一动之间轻柔温存,行为之间,仿佛总怕弄痛了主子一般小心谨慎。

  只是到得后来,白神医的眼神越来越黯淡,神色越来越疲惫,手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可主子却仍然如沉沉入睡一般,毫无动静。最后,白神医干脆自己跳入那浴桶之中,一双手掌直接抵住主子背部,脖子上手上青筋直冒,豆大的汗从额头处不断滴下,真个人几近虚脱,主子仍然一动不动,无知无觉。小宝儿只觉得心底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攥住,掐得自己痛到双眼发黑,他觉得白神医这个模样,仿佛那瞧着野狼要死自己孩子的母鹿一般,一筹莫展,却有种无形而沉重的哀恸,比什么都令人难受。

  小宝儿不能自己地站了起来,哭喊道:“别试了,白神医,没用的,主子,主子已经去了,没用的。”

  白析皓恍若未闻,继续试着各种法子,甚至将那刚才熬好的药汁含入嘴,口对口试图喂入萧墨存的嘴,可人都死了,如何能喝得入药?那药汁只能顺着下颌,流淌下来而已。

   “别试了,没用的,主子三日前就已经去了,您就让他死后清净些吧。”小宝儿哭着跪了下来。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白析皓手中的药罐跌落地上,裂成碎片。他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将萧墨存从浴桶中捞了出来,放置到床上,转身飘渺地道:“我,我再去寻其他法子,你,你给他擦拭一下,一定还有其他法子的,一定还有。”

  小宝儿泪眼朦胧地瞧着白析皓踉踉跄跄走出厢房,再砰的一声关上门,他擦擦眼泪,忍着手上的痛,寻了一方斤帕,细细地替自己主子擦拭身子。触手之处,皆是一片柔滑,犹如新雪初凝,犹如岫玉抛光,小宝儿一面擦,一面掉眼泪,这样美,这样好的人,却注定要受尽欺侮;他告诫自己人命最为宝贵,可自己,却只能一死了之,连第一神医,也救不回来。世道如此艰险不公,又怎能令人甘心?怎能令人做到那“快乐的人”,做“想做的事”?小宝儿呜呜地哭出声来,忍不住扑到萧墨存怀里,贴着他的胸膛,哭个痛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苦完,抬起头,天色却已发白,小宝儿揉了揉发肿的双眼,替萧墨存仔细穿好衣裳,再从怀里摸出一把断了齿的梳子,替萧墨存梳好头发,端详着那张依然绝美的脸庞,小宝儿轻轻道:“主子,小宝儿还带您回京吧,回晋阳府,那里头,起码还有郡主,郡马,还有您拜了堂的新娘子,他们会真心待您好的。咱们回去,好吗?”

  忽然之间,他似乎瞧见那长长的睫毛,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小宝儿心里一震,赶忙揉揉眼睛,却没见动静,自己笑了一下道:“我可真是傻了,您怎么会动呢?”

  他话音未落,却真的再次见到,萧墨存紧闭的双眼,长睫毛极为轻微地又颤动一下,这次不是幻觉,小宝儿心里像打鼓一样砰砰直跳,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忽然踩到什么东西,发出好大一声,他才猛然惊醒,跳起来一把推开门,跑了出去,边喊边道:“白神医,白神医,主子他,主子他……”

  哪知,他一推开门,喉咙底的那声呼喊,却立即被眼前所见,给生生压了下来。

  门口站着一人,又瘦又高,面目英俊不凡,姿态翩然若仙,只可惜却脸色颓丧,两眼恍惚,一头极不相称的灰白长发,纷纷扰扰,披散脑后。

  他瞧见小宝儿闯了出来,嘴角浮起一丝惨笑,轻声道:“他真的死了,对吗?”

  小宝儿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人穿着打扮,说话口音,分明是昨天的白神医白析皓,只为何换了一张脸,原本一头如墨青丝,怎么也变成灰白斑驳?

   “他真的死了,”那人垂下眼睑,黯然道:“是我亲手给他的药,是我教他,那东西立时毙命,无药可解,我早该想到,以他的性子,如何肯去毒害别人,自然只能自己服下。是我害死了他,我一生钻研医术,研炼药物,却害死了他,又救不回他,我算什么天下第一神医,我简直是,天下第一庸医。”

  他抬起眼,目光绝望而空洞,道:“你说,我还有脸进去瞧他么,他如此高洁一个人,还肯见我这么个累人累己的庸医么?”

  小宝儿虽然弄不清楚事情缘由,却也确定,眼前这人,真是白析皓无疑了。他咽了咽唾沫,紧张地道:“白,白神医,主子不是死了,我,我才刚瞧见主子眼睛动了一下,”他含泪笑了起来,嘴咧开得大大的,大声道:“主子,主子八成是活过来了。”

  第42章

  白析皓侧头蹙眉,看着小宝儿,眼神微楞,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明白,他张开嘴,困难地问:“你,你适才说什么?”

   “我说,主子,主子活过来了,呜呜呜,主子真个活过来了……”小宝儿再也撑不住了,满心的欢喜和酸楚,通通涌了上来,情不自禁痛苦出声。

  白析皓愣愣地站着,那一点一点的生气和锐光,慢慢回到眼眸当中,骤然之间,他神智清明,身形一闪,抢入房内。

  房中一片狼藉,那撒溢四处的药汁,碎裂的瓦片,地上随处都是的医书纸张,凌乱不堪的银针铜片,却有一人,宛若白莲绽放,舒雅洁净,有他的所在,便是周遭纷乱,也显得分外祥和静谧,白析皓屏住呼吸,慢慢走近,将手缓缓伸到他鼻端之下,分明已有些微呼吸,再按到胸膛,触手温暖,已不似昨晚那般冰冷入骨。白析皓迟疑着,将手再往上略移,到他心脏处,那单薄的皮肉之下,一颗原本已经停顿的心,此时此刻,却开始轻微而有力地跳动。

  是活过来了,有活人的体温,活人的心跳,活人的呼吸。

  白析皓不由裂开嘴,试图笑一下,却觉脸上肌肉僵硬,连笑也笑不出来,他心里一片空茫,愣愣地坐了下来,握住萧墨存的手,瞧着那张魂牵梦萦了不知多少遍的脸,又扯动了嘴角,还没笑,却发觉一颗两颗水珠滴到那人衣襟之上,一模自己的脸,才发觉,原来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真的,真的活过来了,真的,真的让我救活了。

  白析皓傻呵呵地笑了起来,眼泪却纷纷下落。他从医多年,早已见惯人间生死,便是家师亲人逝世,心下虽难过,却也明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从未试过为谁搵泪。自重遇萧墨存以来,却已两次失态,这才明白,大喜大悲之间,便是再有自制,却也抵不住最为本能的情绪反应。他伸出手,轻触摸萧墨存的脸颊,从未想过,这张脸抹上去温软如棉,竟会是一件万幸之事。

  就在此时,仿佛感应到他的手,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再一下,白析皓心头巨震,只觉洪荒宇宙,天地初开,怕也不过如此。他握紧萧墨存的手,尽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和激动,轻轻呼唤道:“墨存,墨存。”

  那长睫慢慢朝上扬起,底下那双氤氲眸子,逐渐显露了出来。白析皓已知此人甚美,却从没有一刻,如此感觉,萧墨存的眼睛令他心醉神迷。他抿紧嘴唇,想笑,却怕脱口而出,是不成声的呜咽,只见那双美眸,迷迷瞪瞪地看过来,仿佛看清了他,顿时有些迷茫,有些辨不清东西南北,然后,萧墨存脸上浮现一个恍惚的微笑,嘴巴轻启,微弱而低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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