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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红牡丹-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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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几封信(其中也有牡丹寄到青江的一封),为的是旅途寂寞中有与情人接近的感觉。他用火把那些信也点着,扔到一个铜盆里。他这时想起有一部爱情小说,他才看了一半,使他心神恍惚。他觉得那种故事毫无意义,拿过来也同另外的信一齐投入火中。不过那本书不容易烧光。他坐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撕开扔入火里,直到铜盆烧得发热发黑,黑纸灰飞入了空中。这时屋里烟气呛人。他的手和脸都沾上了黑灰。他感觉到快乐,心里觉得满舒服。让一切爱情化做黑烟飞去吧!烟呛他,他打开窗子。一个旅馆的伙计看见了黑烟,就叫旅馆别的职员。有些人走出屋来,由院子对面往这边望,他站在窗子前面,叫人走开,说没有事,不用担心。他然后仔细洗脸洗手,走了出去。
  过了晚饭时间好久了,商店都关上了门。只有寥寥几处摊子和饭馆儿还亮着灯,他忽然觉得头晕眼花。这时小贩的叫卖声,饭摊儿上煤油灯冒起的黑烟,周围男人和儿童的脸——都给他一种虚幻失真的样子。时间似乎停止不动。在这诸种情况当中,奇异的是,他居然还记得一件事:那就是他必须回苏州去。他很渴望回到他的办公桌那儿,为的是他好能再度把自己稳住。
  回到了旅馆里,刚才隐隐作痛的肚子,现在又疼起来。他觉得微微发烧。可是不会有大夫知道这是什么病。不过,并不太疼,没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下午五点,他听见有人敲门。
  “谁呀?”
  “牡丹。”
  他去开门。他俩彼此望了望,谁也没笑。
  金竹说:“进来吧。”
  牡丹还是一如往常那样懒洋洋慢吞吞的,走进屋去,眼睛向屋里扫了一下儿。忽然间,金竹对牡丹的恼怒又冲到心头。牡丹既然出现在眼前,正好。金竹开始微笑了一下,苦笑。
  牡丹说:“我答应来,现在我来了。只是已经五点了。”她很快又补了一句:“我还有个约会。”
  “咱们说好要一块儿吃晚饭的。”
  “我还回来。几点钟?”
  “八点吧。”
  牡丹的眼睛死盯着金竹。金竹对牡丹的爱情,对牡丹的狂怒又出现在心头。可是,他又不忍向她发泄,只因为她是他的牡丹。
  金竹终于说:“好吧,牡丹。我接受了你的办法。谢谢过去这些年你给我的快乐。”
  牡丹声音里带有几分难过,她说:“金竹,我信里说的话,是句句实言。我希望还能维持咱们的友情。”
  金竹问:“但是究竟出了什么事?是我得罪了你吗?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应当做的事?还是我变了心?”
  “都不是。”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变了心。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牡丹又沉默下去,像她往常的习惯一样,她投身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金竹过去想吻她。
  牡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说:“不要。”
  “难道现在你一点儿也不爱我了?”
  牡丹并不立刻回答。但是后来慢慢很清楚的说:“事情不是是,就是非。要干净利落。”
  金竹觉得受了污辱,因此并不坚持。他想知道牡丹现在究竟是与谁相爱,但是自己又不好意思问。
  他问:“你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噢,我同几个朋友出去了。到西湖一个湖上协会,到一点半才回家。有人去划船。夜景很美。”
  牡丹谈论的话题与他们自己不相干时,两人说话还是像好朋友,完全像以前一样。金竹知道牡丹有四五个要好的女友,有米小姐,还有别人。但是觉得牡丹说的不是实话。
  “等一下儿八点你去见谁?”
  “白薇和若水。”
  “噢,白薇!老是白薇!”
  牡丹半坐起来说:“你不信我的话?她想请我到她的婆家桐庐去。”
  在白薇结婚以前,牡丹常和金竹夜晚去看戏,用白薇做个掩护的幌子。他记得他和牡丹在桐庐旷野露天狂欢的那一夜,那一夜牡丹在狂放的热情之下第一次顺从了他。那是毕生难忘的,是他俩相爱的最高潮。他还希望牡丹对他的爱情并没完全消失。
  天气热得闷死人,牡丹把上衣最上面的扣子解开。金竹错会了意,以为那是故意给他的暗示。他走过去,想吻她。
  但是牡丹瞪眼看着他说:“我跟你说过。现在不能了。”
  金竹觉得仿佛有人打了他一个嘴巴。
  他说:“那么,咱们算是一刀两断了。”
  牡丹默然无语。金竹应当认清楚,这就是二人走到最后的一步。他觉得好像内部有什么猛咬了他一口。他用力在肚子内疼痛的地方按了按。肚子内扭绞的疼痛,在他脸上显出了痛苦。
  牡丹看出来,十分惊恐,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
  金竹心里不觉得愤怒,也不觉得有什么渴望,只觉得是冰冷的空虚。
  金竹掏出了皮夹,拿出牡丹送给他的一张相片儿,他离家时一向是带在身上,他把这张相片送还给牡丹。随后,他又把牡丹给他的一绺头发,这是藏在一个纸包儿里的,也拿了出来。
  他用冰冷无感情的语气说:“还有这个。”
  牡丹用手接过去,向金竹冷冷的望了一眼。
  金竹说:“我已经把你的信都烧了,连最近你写的那几封在内。”
  牡丹的眼睛流露出既痛苦又惊异的神气,她责备他说:“你也烧了!你怎么会?……”
  金竹勉强用镇定的声音说:“为什么不呢?”
  牡丹说:“等一下儿我回来,你还见我不?”
  “不必了。干什么还要见?”
  牡丹听了,目瞪口呆,默不做声。过了片刻,她眼睛连看他也没看,只说了声:“我们不再有情人关系,我想你还能和我保持个纯洁的普通友谊。”
  金竹急躁起来说:“我们的友谊什么时候儿不纯洁呢?你怎么说这种话?我真不知该怎么想?我们的梦已经破灭。是你破坏的。我们俩的爱怎么一旦就烟消云散?你怎么会这么无情?我相信你根本就不是个有至情的女人。我觉得你水性杨花是个狐狸精。”
  牡丹辩白说:“不,我不水性杨花。不要认错。”话说得有几分温柔。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能解释。不要让我说。我不知道。相信我,相信我对你并没说谎。过去我真心爱过你。这话你应当相信。”
  “我怎么还能相信你!我对你已经没有信心。”他的声音紧张而低弱。
  这话伤的牡丹很厉害。她的两眼泪水模糊,头转过去。
  金竹不由得心软,他说:“你今儿晚上还来吗?”
  “当然。你根本不了解我。”
  “当然,我不了解你。但是,咱们别谈情说爱。明天我要早起,回苏州……噢,牡丹你既可爱,又可气,简直是疯子!”
  转眼间,金竹的声音又恢复正常,又友好如初。他平静的说,几乎是自言自语,既无责备,又无恶意,他说:“我的一切都已经失去。在我心里,有一部分也已经死去。我虽然还像个活人,其实你已经要了我的命。”
  牡丹几乎做了半个和好的姿势,有意给他一个吻。但是金竹装做没理会。点着一支烟,喷出了一口,向牡丹微微一笑,是个冷笑。
  牡丹勉强抖擞精神,到化妆室去,洗洗脸。过了片刻,走出来,把一块淡紫色的手绢儿扔给金竹说:“给你。”
  金竹想起以前向她要过。手绢儿一向是情人之间表示纪念的东西。
  金竹说:“不用了。你不再爱我,用不着这种东西。”
  金竹就让那块手绢撂在床上,并没去动。牡丹拿了自己的东西,咬着下嘴唇,软弱无力的走出去。
  牡丹走了之后,金竹只觉得对自己,也对牡丹,真是闷气难消。闷气之后,随之以悔恨,又觉得对牡丹说话如此凶狠,实在太丢脸。他觉得他并没有和牡丹真正就此完了,他也没有对二人此次分手真能一笑置之。牡丹走出房间时的咬着嘴唇的样子,很使他心疼。他对牡丹的爱并不像他装出来的那么容易就消失了。他整个儿的身体瘫软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完全瘫软了。一阵猛烈的感情,冲激他的全身。可是转眼之间,他又觉得牡丹的朝秦暮楚的可厌恶,觉得牡丹如此顽强也可厌恶,自己的软弱也可厌恶,觉得,人间什么都可厌恶。
  那天晚上,牡丹又走进那家旅馆,金竹看见她那穿着白衣裳的身材儿在人丛中穿过走来时,他的心开始猛烈的跳。他立刻站起来去迎接她,领着她走到桌子旁边。牡丹坐下,用手捋回掉下来的一绺头发,显得安稳而沉静,仿佛她准备从金竹这里取回什么东西,又仿佛她等着金竹说几句刻薄糟蹋人的话,说几句冷冰冰挖苦她的话一样。她向金竹很快的瞥了一眼。那不是愤怒的一眼,而是责备。
  金竹很拘泥的说了句:“多谢来看我。”为了自己的面子,金竹不好表示出挫败或懊恼的样子。要说的话,那天下午已经说完。
  茶房是个头发渐渐快脱落的老年人,拿着菜单子进来。金竹问牡丹吃什么东西。俩人都没有分别宴席上的欢喜气氛。牡丹叫的是金橘大葱烤羊肉,一个锅煎豆腐。金竹叫了半瓶绍兴,因为他知道牡丹吃饭时总爱喝两盅酒,他又叫了一盘宁波蛤蜊。
  牡丹微笑说:“你真爱吃蛤蜊。”
  金竹也同样微笑回答说:“我知道你不爱吃。”
  “我从来不爱吃蛤蜊。”
  金竹从桌面上伸过手去握住牡丹的手。牡丹抬头笑了笑,俩人好像又成了朋友。
  金竹说:“你原谅我了?”
  “原谅什么?”
  “原谅今天下午我那么跟你说话。我们还是朋友吧?”
  “当然是。这还用说?”
  牡丹戴着一串上等玻璃珠子,发出柔和的光亮。金竹又觉得有这么一位女友,自己的脸上确是十分光彩,过去一向也是以有牡丹而引以为荣的,现在心里知道旅馆里人们,包括那些茶房在内,都欣赏牡丹的美,都羡慕他有此美女陪同出入,都羡慕他的艳福。甚至那秃头的老茶房在端进烤羊肉时也找机会,说一两句好话。
  老茶房说:“我准知道您会爱吃这个菜。这是我们的拿手菜。杭州城别家馆子做不了这么好。”说话时一只手举起做个姿势。
  牡丹觉得和茶房熟悉,不必拘束,随便说道:“烤羊肉就是烤羊肉,还有什么特别?”
  茶房说:“噢,那可不一样,这里有秘诀。并不在烤上,而是烤以前浸进肉去的佐料儿。”他说着伸直了两只胳膊走了。一个可爱的少女对一个老年的男人,还是有一股力量,妙哇!
  他们俩先喝酒,牡丹用筷子先夹了一个小金橘。她闭上眼睛喊了声:“噢,真好!……你记得我们在桐庐采金橘吗?在树上摘下来就吃。”
  “噢,记得,在桐庐。”
  金竹低着头,牡丹向他扫了一眼。金竹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怎么样在桐庐过了一夜,在旷野里一条山溪旁边,第二天早晨,赤裸着身子去游水。现在最好不要想那种紧张热情的场面,金竹赶紧把那种思想岔开。他抬起头来说:“牡丹,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你说要到北京去。在北京那儿男人太多了。你千万要小心。我不愿你吃亏受害,或是陷入什么麻烦。”
  “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金竹若不经意的说:“我从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
  “不要说这种话。”
  “你不必在乎我。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那么,是什么?”
  “你必须要保护自己。不要忘记我们在一起时怎么办的。小心有小孩儿……你懂我的意思。”
  牡丹哑然失笑说:“噢,那个呀!不用愁。”
  “但是,我还是担心。你也许喜爱一个人。你也许爱他一段日子。若是出了事,你可就没法儿躲了。”
  “你知道我会照顾自己的。”
  牡丹说话显得有万分的自信。他俩讨论起多年的老问题避孕这件事。因为俩人关系那么深,所以牡丹把极其细微的各点都谈论到。她要一张纸和一管铅笔。金竹在衣袋里摸,找出一个小日记本来。他俩把头挤在一处。牡丹开始画一个类似春宫般的草图,她吃吃而笑时,附近几个茶房也在一旁看,感到十分有趣。
  酒喝完之后,他俩又叫了两碗粥。大概说,这顿饭算进行得还顺利。
  牡丹看了看她的手表。
  “已经九点半多,我得走了。”
  金竹大吃一惊。
  牡丹解释说:“我十点钟还要见一个人。”
  金竹看得出来牡丹是急于要走。他自己心里想:“好吧,那就这么办。”这是他俩最后的一夜。牡丹是要走了,未来的数年之内,可能无缘相见。牡丹也许是特意安排这最后的一夜和金竹一起过,可是这对牡丹她自己却无何意义可言。她对金竹的爱已经成为泡影。这是冰冷无情不可逃避的现实。金竹心里想:“你是急于要和我分手。”但是话没说出口。
  金竹勉强立起,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别的后果。他勉强忍受着,付了账,二人离去。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二人站在门廊下,等洋车过来。
  牡丹问:“你会给我写信吧?”
  “不用了。”
  “我还能再见你吗?”
  “不用了。你再来时,我可能不在这儿了。”
  牡丹说:“那么,这是咱俩见最后的一面了。”牡丹说时声音里有深深的失望。
  牡丹把脸仰起来,向金竹很快的吻了一下儿。洋车拉过来,金竹看见牡丹跨上去,她的脸在雨布的上头,还可以看得见,但是金竹看不清她是微笑,还是在哭。
  最后,金竹在迷恋的重压之下,心里猛痛了一下子。他急跑近半遮盖的洋车边,勉强结结巴巴的说了句:“祝你好运气!”
  第七章
  人之所做所为,人虽过去,事仍存在。某些大事,已与时间同时消逝,其记忆则依然存在,不知不觉中,偷偷儿抓住人心,不肯放松。热情痴爱也会过去,但悔恨之情则天长地久。金竹和牡丹彼此相向说再见之时,以为两人的关系,从此断绝,此生此世,再无相见之日,其实都想错了。
  牡丹和金竹的关系,在牡丹一生之中具有主要的影响。有人相信,牡丹会遇见金竹,而不能与他结合,竟使金竹娶了另一个女人,有人相信这都是命。倘若牡丹少女时就嫁了金竹,便无故事可写,也没“红牡丹”这个歌谣可唱了。从另一方面说,由于和金竹分手,她是固然影响了金竹,也影响了她自己。命运以神秘不可知的手法向有关的人报仇雪恨,在这种情形下,是人控制命运呢?还是命运控制人呢?
  牡丹向金竹说她前天夜里和白薇还有别的人去划船,完全说的是实话。过去两天,孟嘉一直有事缠身,其中包括去拜会皇上的堂兄奕王爷。奕王爷的爵位是贝勒。当时任两江总督。官方一知道梁翰林在杭州,各方的请帖和请求,向他住在旅馆的秘书,如雪片儿般飞来。有好多人是敬求他赏赐墨宝,秘书陈立给他抱来一大卷的上好宣纸。这些请求,他自然不能拒绝。像别的文人学者一样,他随身也带着上好的墨,自己的印章,专为画画盖印之用,纸和笔则可以就地取材了。他随身也带了些特别喜爱的宋人词集,那倒是随时可以买得到的。不然的话,他从头脑里把临时想到评论诗词的妙文隽语,写成即景口号等文句,也更为人所喜爱。他告诉秘书对别的会见和邀请要一律谦辞。但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本地诗人作家所组成的西泠印社的邀请,当然不能谢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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