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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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A并不是什么第一的意思,一支部队在没打仗时在自己脸上标定第一,他们觉得有点秀;
即使打仗,你该想的也只是战斗和生存。
有的人说活下来就是第一,还有的人,比如说袁朗吧,他干脆认为在战争中说什么第一是很愚蠢的,你怎么评定?别把太平盛世的毛病带到那种地方。
老A其实就是打扑克牌时得藏着掖着的那张牌,藏着掖着,才能赢得更多。我头遭听到这个解释时真是有点愣,不过老A也真是跟那些兄弟部队不一样,他们最大的习惯就是藏着掖着。
部队真是跟那些组成他们的军人一样,每个人都说我跟别人没什么不一样,每个人又都从心里希望跟别人有点不一样,细到起名字这种事情上。
几年兵当下来一定会熟悉扑克牌,你看他们对这个名称的情有独钟就知道了。这让我想:这里边的很多人以前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像我一样。一个人还能有时间打牌,那多半不怎么得意。我是这么想的。
老A大部分时间在训练,小部分时间出任务。
大部分任务是跟自己的兄弟部队找碴,比如把钢七连这样的部队气得打天灵盖生烟,小部分时间居然是……真实的战斗任务,只是得藏着掖着。
出任务的大部分时间也是藏着掖着,那叫潜伏,极少的一部分时间开火,功成身退,通常是以秒计时。
这让我想起我那老部队,我们出任务时用大量时间准备,防空防地防生化防导弹,把自己部署得像头武装的豪猪一样,我们的假想敌,通常也是一头武装的豪猪,在几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碾轧撕咬,冲击反冲击,一连几个昼夜。
老A的准备时间也是以秒计的,很少把时间用在漫漫行军路上,它更像一把刀子,捅出去,然后尽可能不损锋刃地收回。
我们用主要的精力练这个捅出和收回的点点滴滴。我们花的时间你相信吗?我们仅仅在这上边花的时间,至少够把两门外语学得像汉语一样好。
这就是老A。
当然还是那一个宁静无比的宿舍,那一个空空的宿舍。
许三多在拖地,拖得很细致,水泥面子的地被他拖得都能照出人影了。旁边的成才在呆呆地等着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成才说你得说话!我等你十分钟了!
许三多说:我不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去?你当然得去看他!
许三多说:我不跟你一起去。
成才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我们三个人是一起的,我们是同乡还同连!
许三多看了成才一眼,只看一眼,又继续拖他的地。
成才委屈得嚷起来了,他说我怎么得罪你啦?我做错什么了?你不乐意我先跑掉了是不是?可是就两个名额了,咱们三个人呀!谁都会这么干的!再说他的腿都这样了,他就算跑到终点,也进不了A大队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有三个名额,我背也要把他背到终点的!如果再来一次……
你把做错了的事情如此这般地比画一下,你就觉得自己做对了是不是?许三多说。
我怎么错了?许三多,你不能不讲道理!
我就是不讲道理!许三多扔下拖布走了。
成才恼火地跟着,他说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像你!有脑子不使,有心眼不用……
许三多忽然停住了,他回过头来,问道:你说出哪怕是一个人,你没对他用过心眼的!说完不等成才回话,便进了宿舍,狠狠地把门关上。
成才只好在外边吼着:你倒是让我感动,可你就是个傻瓜!
门突然一下开了,成才吓得退了一步。许三多径直走了出来,头上戴着军帽。成才
一看就知道,许三多是在出门。
成才忽然就开心了,他说我错了我错了,咱们现在就走是不是?
许三多却没理他,只管走自己的,成才只好在后边胡乱地跟着。
伍六一住的是一家陆军医院。
许三多和成才进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机一连连长正在旁边来回地踱来踱去。看样子,连长在发火。成才和许三多只好忐忑不安地站着。
一连长说,你知道什么叫肌腱拉断吗?现在你怎么干步兵?
床上的伍六一,很平静地听着。
现在怎么办?你见过一条腿的步兵吗?一连长说。
伍六一平静地说:我不会离开部队的。
一连长说就这么一瘸一拐地在部队呆着?
伍六一抬起眼皮看着他。一连长被他的眼光盯得人都有点萎了下去。他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来一连时间不长,可没少给连里挣荣誉。连里会想办法的。
伍六一就一再地重复着,他说我不会离开部队的。
一连长让他说得有点眼圈发红了,他说你别说了行不?连里想办法就是连里想办法!司务长就要走了,我跟人打也得让你干司务长!我看你干司务长一点问题也没有!你是个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我还用得着你来说这话吗?
我不会离开部队的。伍六一还是这么一句。
其实,他的心里是有一种怕,怕让他离开部队。
一连长在墙上恨恨地砸了一拳,走了。
一连长一走,许三多和成才这才靠近了过来。他们的手里提了很多的东西,他们把东西堆满了伍六一的床头。伍六一仍然在床上坐着,他看着他们两人,轻轻地问道:
你们俩都过了?
许三多点点头,说过了。他说准备下周走。
伍六一说下周好。下周来新人,你们也换个地方做新兵。他说人有时候得做点没做过事情,要不就没大长进。
可许三多说:我不想走。
伍六一笑了,他看看成才问:成才你呢?
成才连忙嗳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伍六一说:你说说他,许三多这小子老犯傻。
成才看了一眼许三多,不知如何开口。
伍六一只好把话引开,他说你们买这么多东西来看我干什么?谢谢,谢谢你们。
成才说你别说这两字,你真的别说这两字……真的。成才说着眼圈有点红了,他翻来覆去地说着别谢,别谢我们。
伍六一便乐呵呵地看看许三多,又看看成才,他说我这俩老乡真的都不错,真后悔以前没好好跟你们交一交。
许三多说,我们交得很好,真的很好。
成才看着伍六一的腿,忽然问道:怎么办,你的腿?
伍六一说:装一条钢筋进去,拿它当肌肉使。
一时间,三个人都看着那条腿,有点发愣。最后,伍六一舒了口气,说好了,你们走吧。做好你们那兵去吧。成才站起来就走了,到门口才回过头来,看见许三多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放在伍六一的床上。伍六一问那是什么?
许三多轻声说:钱。
伍六一问:多少?
许三多说不多,两千。
伍六一忽然就很激动地笑了,他说你这些年攒的,给你爸你爸瞧不上。是那点钱吗?
许三多没有回答,许三多只是点了点头。
伍六一将信封往外一推,他说我不要好吗?你这个钱太金贵了。
许三多说:你先拿着吧,用不上了你再还我。
这么一听,伍六一不再推了,他说行。你爸瞧不上我瞧得上,他不知道当兵的攒点钱多不容易。还有你,成才,我知道我掏空了你们的腰包了。我会还你们的。走吧。
伍六一的斩钉截铁,噎得许三多和成才再无话可说,只好真的走了。许三多刚从门口消失,后边的伍六一突然大声喊道:许三多,好好儿地跑,别再像个孩子。
许三多停在门外的过道上。
而伍六一,却钻进了被窝里。
他在偷偷地哭。
出了医院,成才突然说了一句:他这样就对了。成才的话像是自言自语。许三多没听明白,他问你说什么?成才说,他一口咬定不离开部队的,这就对了。你信不信,他会留下来的。
许三多没有多想,他说他会留下来的。成才说于情于理,他都能做上司务长的对不对?
许三多迟疑了一会,他说对。
成才似乎就松了口气,他说总算是对他有个交代吧,司务长总强过班长,还有可能提干。
可许三多不这么想,许三多也没想到成才是这么想,就问:你想得出做了司务长的伍六一会是个什么样子吗?他拖着一条腿,去那搬运大白菜?五年!五年啊,他跑了几万公里,最后得到的就是这个交代吗?!
成才愣了,被许三多问愣了。许三多好像发现自己的话有点过了,他拍了拍成才,独自走了。
团长正在办公室里翻阅着那次选拔的记分。袁朗就坐在他的旁边。团长说我不知道你们A大队怎么看,可就你们队长订的,那不是人的条件,这次的成绩让我惊讶。
袁朗接过话,他说陆军老大哥的韧性和忍耐一直是让我们钦佩的,我们队有好些个前陆战队和空降兵,可这次坚持把选拔重点放在陆军步兵部队,就是不希望A大队丢掉了步兵的精神。
团长好像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他说那步兵的精神是什么?
袁朗笑了,他说有一个广告语,说是以人为本,任何高科技都只不过是人类智慧的延伸,延伸而不是依附。我们不希望我们的军人在用着红外和激光的时候忘掉自己的眼睛,坐着战车和直升机时忘了世界上最可靠的是自己的一双腿。好些国家走了这条弯路,结果他们的王牌部队经常干不过只有一把AK47和几个野果子的游击队。
团长饶有兴味地点了点头:道理是很有道理。可你记得,你们的道理跑坏了本团的一个好兵,弄走了本团的两个好兵。
我们欠了这份情。可我们的观点是训练时流汗只是打个基础,训练时流汗战场上才会少流血甚至不流血。军队是为战争生存的,一支能打胜仗的军队才有生存的理由。
在你的评估里边,本团有生存的理由吗?
贵团有生存的理由,但我觉得如果把贵团的坚忍和潜力完全发挥,所有的思维完全围绕战争,贵团能打败暂时领先的A大队。毕竟你们的战史和老团队独有的荣誉,是我们这些新部队先天缺乏的,在战场上,它就成了一支部队的灵魂,一支遇强越强的部队是够得上让全世界军人胆寒的,这是你们的风格。
是美誉吗?团长问道。
不,是忠告。袁朗答。
团长笑了,他给袁朗扔去了一支烟。
这时,许三多和成才走了进来。
七连一级士官许三多报到!
三连一级士官成才报到!
他们都看到了袁朗,但两人的目光不敢斜视。
团长翻翻眼前的档案,再看看眼前的两个战士,好像直到这时才发现了什么,惊奇地问道:……你们俩,是同乡?
报告,是一个村的!成才回答。
团长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看袁朗,他说你看,又让你们占个便宜,两个同乡兵在战场上顶四个天南海北的!袁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团长拍拍手上档案说:这是你们俩的档案,我把它交给这位少校,你们就得跟人走了。
两人默默地看着团长转交出去的那份档案,好像看到他们的命运正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他们立正着,动也不动。
你们舍得机步团啊?团长忽然问道。
成才的回答是:报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团长看了看许三多:你呢?
许三多说:报告!……舍不得!
舍不得又怎么办?团长随便问道。
许三多看看团长,又看看袁朗,他好像是真的。
他说:我希望……希望团长想办法把我扣下来!
团长忽发一阵愕然,看看袁朗,袁朗却笑了。一旁的成才忍不住侧眼看了看许三多,他真想给他一脚,但这个场合他不敢。团长的脸忽然绷了起来,他说那你干吗要去参加选拔?
许三多说:报告!因为……因为有人问我,想不想做最好的步兵。我想。可是,我留在机步团一样可以做最好的步兵!
袁朗哑然失笑了,他说报告团长,那是我给他背地里做工作来着。团长知情地瞪了他一眼,再瞧瞧许三多。说真话,他实在舍不得手上的这个兵,他说许三多,我想留你,可从你参赛开始,这事情就不是团里能控制的了。
许三多动也不动,眼里却有些落寞之色。团长从他的眼里看得出来。团长说:我一直在注意你,你能做尖子,能拿名次,那没什么了不起,是个人就能拼出来;你一个人顶住了钢七连,这很了不起。我从你的眼里能看出来,天天对着七连空空的墙壁,你已经明白怎么做个军人。
报告团长!是的,团长!许三多沉静地回答道。
去吧,那说法没错,做个最好的步兵。你会有大出息的,兴许有一天让我这团长也望尘莫及。许三多这才缓缓敬出了那个军礼,这就算是告别了。
袁朗带着许三多和成才刚要走,团长又想起了什么,把许三多喊住了。他说等等,许三多!
弄得他们都有些讶然地回过了头来。
团长说:我一直在犹豫,我舍不得给。可现在我想,这么个兵把什么都交到了团里了,我还舍不得给,那就太操蛋了!
许三多听得有点莫名其妙,他说报告团长,但下句又不知该如何问了。他眼睁睁地盯着团长,他看到团长回过了身去。团长拿起了窗台上的一架步战车模型,那是他有空时用一个个弹壳锻铸起来的。
团长对许三多说:这个,拿去,送给你的。你别发愣了,我这个团长,我跟兵做过什么许诺我都记得的!这本上记着呢:前年第三个训练季度,钢七连列兵许三多,我答应送他一辆手铸的战车模型!
您说的是记二等功一次才送我,我只记了两次三等功。许三多说。
本团长心里已经给你记二等功了!如果打仗,我相信你肯定立了一等功!
可许三多没接,他说我不能要,这是您拿炮弹皮一点点焊出来的。团长说拿去!就一个要求,做最好的步兵!还要记得机步团!
许三多哑然了很久才接到了手上。
团长看着许三多的表情,自己也难受,不再多话,就把他们三人都推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许三多仍在望着那辆步战车出神,或者说望着难受。成才却显得意气风发得很,他和袁朗很快就酒至半酣了。袁朗看看许三多,笑着拍了拍,他说行了,赶紧吃饭吧。第一名大概都让队长带到基地了,咱们还在这磨叽!
基地在哪?成才好奇地问道。
暂时保密,只能给你们透个风,离首都很近。
离北京很近?!成才高兴得差点要跳。
袁朗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很想去北京?
那当然,一直说我们在保卫北京,可咱们的防区地图上连北京的影子都找不着!成才说。可袁朗却问他:这很重要吗?成才说当然重要啦!许三多,你说是不是?
许三多还是原样的心不在焉,他说很重要,比重要还重要……不过是对个人来说的。
袁朗看看周围没人,便悄悄地告诉他们:我再告诉你们,咱们那可能是全中国不多的几支不断参与实战的部队,打击贩毒、特大刑事案件,公安解决不了就找我们,我们就被从直升机上扔下去,然后就搞掂啦。
这话真让许三多和成才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