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中短篇科幻小说1000篇 (第五辑)-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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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菲尔正站在高高的窗户旁边,望着窗外那片刚修剪过的草坪。草坪从台阶下一直延伸到杂乱的树篱旁。这块篱笆由开花的九重葛和柏树虬结的树枝编结而成。洛杉矶的天空刚经历了一场夜雨的洗刷,显得纯净而湛蓝,喷气式飞机呼啸而过,天空中留下三道白烟,好像一个大大的A字。
A可以代表主张(affirmation),也可以表示行动(act)。
他琢磨着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当务之急,就是对付那些偷了他的书的人,他最近每隔两三个小时就会想起这件烦心的事,自从埃米特把这事告诉了他以后,他就一直怒不可遏。
一周以前,也许是受到白光这个先兆的启发,菲尔想弄到一枚食品与药物管理局的证章。经过一长串电话联络之后,他终于辗转找到了约翰·费因雷特一食品与药物管理局副局长。这位副局长建议菲尔直接去找最大的大人物。现在想起来,菲尔觉得他当时的提议是正确的。想要证章的话,菲尔必须到总统那里拿,然后再去对付书籍盗版商和科幻作家协会里那些盗窃别人思想的罪犯,让他们瞧瞧盗窃一个真正的作家的作品会落个什么下场。
由于白光的启发,似乎一切都简单多了。但是坐上前往机场的出租车还不到一个小时,菲尔的第一个疑虑就来了,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头脑竞能如此清晰,也不担心这种清晰的头脑所赋予他的能量,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很好地利用了这种能量。他忘了许多事情,快到嘴边的话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手边还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在机场排队登机验票时,菲尔的心里还在想着这些事儿。就在这时,一个流浪汉突然出现了。在他的眼皮底下使劲揉搓着那个像拆了线的棒球一样的玩意儿。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本盗版小说—一菲尔的怒火重又燃烧起来,那些疑虑什么的都没心思去管了。这是一本廉价的平装本,肯定是在韩国的哪家地下作坊印刷的。薄薄的吸水纸上缀着星星点点的木屑斑,封面上是一座城堡的侧影,背景却是一面日本旗,菲尔的名字印得比书名还要大。偷走菲尔手稿的是他的助手,现在已经被解雇了。菲尔的出版商曾经开出慷慨的价码,想赎回手稿。但是最终,手稿还是被弄出来非法出版了,至今没人知道是谁干的。一个月前,埃米特告诉菲尔出版商已经迅速采取了行动,宣布在美国全面禁售该书。可还是有数千本盗版书流入了市场,并走私到这个国家,正在秘密出售。
菲尔心想:什么狗屁SFWA——美国科幻作家协会,埃米特早把他们看透了。这帮人得换个称呼,改称“美国婊子集团”,头字母缩写照样是SFWA。他们一定会极力否认跟盗版商有什么瓜葛。但是瞧瞧他们那副嘴脸,一方面声泪俱下控诉书籍审查,另一方面却阴险地怂恿侵犯我的版权。无非就是想让我堕落到他们那样的水准。
我是什么人?美国当代最伟大的小说家!上个月的《纽约书评》里,艾利克·西加尔在文章里就是这么称呼我的;我和厄普代克打高尔夫球的时候,他还拿这个戏谑我。我刚刚在哈佛大学作了一场演讲。关国当代最伟大的小说家!当然,SFWA这样吹捧我只是为了他们的宣传目的,想把我沸腾的血液注入他们干瘪的血管,如此而已。
现在,这个侵犯菲尔版权的家伙出现了,打扮得跟原始人似的,简直就是个人中败类。一头金色的头发杂乱地缠在肩膀上,跟八字胡绕在一起;上身套着一件鹿皮夹克,下面是条已经褪了色的蓝色牛仔裤——很像好莱坞电影里的印第安侦察员。肩上挂着把吉他,脚蹬一双磨破了的黑色运动鞋,噢,不,哪是什么运动鞋啊,整个一双脏得一塌糊涂的赤脚,就像缚着双破烂不堪的靴子一般;浑身一股烟味,还夹杂着汗臭。这个土著穷鬼的手正大喇喇地伸向菲尔,手里还捏着一本盗版书,他说:“我喜欢这本书,伙计,讲得跟真的一样。那些小鬼,就是他们,对不对?伙计,那帮小鬼,就跟你我一样。你愿意给我签个名吗,如果不麻烦的话……”
当时菲尔正站在美利坚航空公司的头等舱登记台旁,听到这番奚落的话,他的怒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一拳猛击在这个敌人脸上,然后一把夺回那本书——装订得一点不牢——啪的一声就撕成了两半。他冲这流浪汉大吼,叫他滚蛋。哦,想像一下这个场面吧:流浪汉为他的书——他的财产哀鸣不已;菲尔叫这家伙不准再读他的书,并警告他终身都不能碰自己的作品了;然后走过来两个警卫,一边对这位“伟大的美国小说家”不住地道歉,一边忙着把流浪汉赶走。流浪汉并没有安安静静地走开,他挣扎着,叫喊着,骂菲尔是个无耻的骗子。两个警卫一左一右把他往门外推,他肩上的吉他发出尖利的声音,就像一只蝗虫在吗叫。
菲尔过于激动了,不得不服下两片利他林降降血压,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叉吞下两片安非他明振作精神,这样他才终于可以继续他的旅行了。
那本书还在他手里,只是已经碎成了两半,因为被翻看了很多遍,书刚一打开,书页就滑落了下来。他不得不费了好些时间把书页重新理好顺序,就像玩扑克表演的魔术师失手后重新理牌一样。之后他才稍稍平静了些。
埃米特说得对,这是阴谋,是打击菲尔的名声的手段。真是无耻。在美国的校园里传播这种书籍,毒害年轻人。他们本来应该欣赏他优美的文笔,而不是这堆……这堆垃圾。
《高堡中的男人》。讲述了一个被自己声名所累的作家的故事,是作家自身现状的真实写照。小说以一个平行的(或者称为虚构的)历史为背景。在书中,美国沦为战败国,被一分为二,东部被纳粹统治,西部划归日本。这种奇想简直就毫无价值、荒谬透顶嘛,真不知他写作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埃米特接过手稿时火冒三丈,懒得浪费口舌跟他说他写得有多烂,而是直接斥问道:“你以为你在干什么?让我花时间读这种科幻垃圾?”
菲尔老早以前就很困惑,是的,现在还是很困惑。这本书他反反复复地写了15年,中间还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但这本书离他的初衷却越来越远了,他觉得再也回不了头了。到现在为止,这东西甚至还没有名字,不如就叫《漫长的等待》吧,《崭新的世界》也不错,或者《未尽的巨作》?不论叫什么,他已经深陷泥潭了。菲尔把下一部伟大的小说先搁在一边,从故纸堆里——那日子可以回溯到1961年——抽出一个满是尘土的构思,坦白地说,那构思相当不错。他不假思索地投入到他的创作当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些为了微不足道的稿费而艰苦写作的日子。他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般奔驰着,稿纸如雪片般纷飞,最后,他终于大功告成了。
他很高兴,他的兴奋和快乐却非常短暂——因为埃米特说他走错了方向,说他已经没法回头,也没法重新开始,还说他错误之深已经难以挽回,他的精力和天分都被惊人地浪费掉了。
那时,菲尔正在尝试高蛋白一低糖食谱,还开始服用高级水溶维生素,这些配方是从一篇研究论文上学到的。
《高堡中的男人》没有出版,盗版却如雨后春笋。于是埃米特对菲尔又是一番冷嘲热讽。菲尔又羞又恼,气得汗水直冒。
菲尔把这本盗版书放在大衣口袋里,靠在头等舱的皮革座席上,吮吸着晶莹剔透的马提尼酒,心中的怒火仍然久久难以平息。这时,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疑虑一般一他打算直接去找高层,这才是惟一的办法,对,直接去找总统。
过了一会儿,他唤来空姐,要了几张纸。他拿出心爱的科洛斯钢笔:纯金的笔尖,白金的笔套,是他的出版商送的,以此纪念《蝗虫压境》一书销量突破一百万册。他这样写道:
亲爱的总统先生:
请允许我作个自我介绍,我是菲利普·K·迪克,我由衷地钦佩并且尊敬您的政府。我在上周已经和食品与药物管理局的副局长谈过了,我向他表达了我对国家的关心……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前方的道路似乎充满了光明。菲尔的大脑好像被谁调校过似的,所有阻碍思考的渣滓和栓塞都被清除了。飞机刚一到华盛顿,菲尔立刻就租了一辆干干净净的浅蓝色克莱斯勒(行程还不到1000英里),直接往白宫方向开去。
寄信太没意思了,得花好几天时间,而且可能永远也到不了总统手中。菲尔最多只能得到一张签名照片——而这个签名还是白宫地下室某台转啊转,转个不停的自动签名机假冒的……
不,不必拘泥于他们的官僚程序——于是菲尔计划把车开到白宫门口,正好可以把信直接递给站岗的海军陆战卫士。
(先生,在这种卑劣盗版书的影响下,诸如“黑豹”集团那些年轻人不是把我当成他们的敌人,他们怪罪我们的制度,怪罪我所称之为“我所热爱”的美国。只要可以帮助国家渡过难关,我能够,并且我愿意为国家提供任何服务。我还对药物滥用现象和洗脑技术作了瘃入研究……)
潮湿的三月依然春寒料峭,菲尔走到白宫门口,把一封用美利坚航空公司的信纸和信封完成的信交给站岗的陆战队员。起飞前他在机场洗手间服用的安非他明到现在还让他的大脑嗡嗡作响。
然后,他驾车到了一家饭店门口,他已经在这里预订了房间。
一切都十分顺利:他作好登记,然后洗漱,考虑着是在房间里用餐呢,还是出去另找一家饭馆。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电话铃突然响了,是他的经纪人埃米特找他,现在就在楼下大厅里,他想知道菲尔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突然,菲尔的脑中又闪过一道白光,他感到极度恐慌——他知道自己选错了道路。
菲尔的经纪人安东尼·埃米特是个能言善道的家伙,精明世故,冷面无情,又极具野心,在50年代初就发现了菲尔这个奇才。当时菲尔的生活非常潦倒,他一面以撰写短篇科幻小说谋生,一面拼命地创作没人肯出版的长篇正统小说。埃米特待之如友,指引着他人生的道路,并且无休止地同他进行争论。埃米特说他知道菲尔的头脑中蕴藏着伟大的思想,只要他不再松松垮垮地创作科幻垃圾,一定会大有作为的。他说服菲尔结束了和斯科特·梅雷迪恩公司的合作关系,又迅速地把菲尔的长篇主流小说《来自街头的声音》转卖给了一家新的出版机构一一戴恩马特公司,指导菲尔一遍遍重写。《来自街头的声音》的内容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受到社会学家、法西斯分子和小贩的唆使,想从无法完成的工作和失败的婚姻中逃离出来。最后终于迷途知返,重新回到曾被自己嘲笑过的生活中。这部作品取得了不俗的销量,200,000册精装本被一抢而空,菲尔由此赢得了普利策奖和国家图书批评家协会奖。后来作品还被搬上了荧幕,由莱斯丽·卡隆和乔治·皮帕德主演。
由于在《大街上的声音》投入的精力太大,菲尔的文思受到了阻碍,创作慢了下来,如同洪水过后只剩下涓涓细流。另一部讲述二战时期日本战俘的小说《蝗虫压境》也赢得了人们的敬重,当然也有尖锐的批评。而《地震人》这部作品是从过去的一部不被人重视的中篇小说中分离出来的。然后,菲尔就陷入了沉寂。他那些曾被打入冷宫的作品在世界上的发行量成几何级数增长,但他已经对铺天盖地的名誉变得麻木不仁了。与此同时,他的作品还被译成巴斯克文和土耳其文。菲利普·K·迪克也和厄普顿·辛克莱打起了官司,因为厄普顿在澳大利亚的一套小型系列剧里把《蝗虫压境》中被拘留的日本人刻画成了一个殖民地战俘。
菲尔已经有十年没见过他的代理商了,在他看来,埃米特看上去仍然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年轻,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埃米特的皮肤光滑而富于弹性,没有一点瑕疵,就像用某种特殊材料制成,它的质感是一般人的皮肤所远远不及的。他那双敏锐的黑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黝黑的头发向后梳着,黑丝套装和白丝衬衣整洁无瑕,黑领结打得恰到好处:这身打扮让他看上去像个五十年代的歌手。他坐在旅馆酒吧的小包间里,靠在一张被烛光映成红色皮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杯苏打水,就像在家里一样惬意。他很想搞清楚菲尔要见总统的原因。
“我是为盗版的事来的。”埃米特告诉菲尔,“完全没什么需要担心的,我会把问题——”他用食指蹭着桌上的破书说,“处理好!就像我硬是让伯克利出版公司放弃出版你的短篇小说集一样,我有线人成天盯着这事儿。”埃米特的语气中带着隐约的威胁,“那帮搞鬼的笨蛋会后悔的,相信我!”
“我想这些问题与这本书有关。”菲尔说。他现在满头大汗,红色的皮革包间像手套(或者说像茧)一样闷热,“但现在我不知道——”
“你太激动了,我完全可以理解,这样一种可怕的盗窃行为的确会让任何人精神崩溃的。看来你自己已经在做药物治疗了,你服用的是利他林吗?哦,这么大剂量的维生素……”
“维生素有什么不好?”菲尔说,“我的剂量是根据《今日心理学》上的要求服用的。”
“那是一篇治疗患精神分裂症的小孩的论文。”埃米特说,“那篇文章我再了解不过了。你如此激动,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知道上周你给警察打了电话,要求他们拘捕你。你说你是……什么来着?一台带有坏思想的机器?”
埃米特居然知道这么多,菲尔感到很沮丧,他说:“是麦克告诉你的吧?”
麦克是菲尔的司机兼杂工,就住在菲尔的三门车库边一个简陋的小房间里。
埃米特说:“当然是麦克告诉我的。我们俩都把你的利益牢记在心,你得相信我们。菲尔,你怎么不跟麦克说一声就走了呢?要不是我刚好在华盛顿出差,得花多少工夫才能找到你!”
“我不需要任何帮助,”菲尔告诉埃米特,“我非常清楚自己在于什么。”
但现在他并不确定自己在做什么。那道白光一闪,他就全明白了,他的生活出现了一些问题,他必须去改变这种状况。他脑子里有了一个构思,他决定首先把这事办好。但是现在他又怀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他有些不太开心:也许我会在错误的事情上越陷越深,也许我的方向选错了,我还一直在继续错下去。
埃米特的精神洞察力敏锐得令人惊讶,他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上帝,我真庆幸我们两人中还有一个是清醒的。我们必须用尽全力把你从泥潭中拯救出来。现在能不能跟我说说,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菲尔很不情愿地解释着,埃米特在一边严肃地听,他说:“好吧,我觉得这个还说得过去。”
“只要能得到一枚执法证章,我就满足了。”菲尔说,他的马提尼酒跟飞机上喝的那一杯味道很相似,似乎混进了在机场服用的安非他明和利他林,混进了在旅馆房间里服用的安非他明的味道。他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感觉自己好像飞舞在这个暖热的包间里。
“你得冷静下来,菲尔。”埃米特说。当他身体往前倾时,一团烛焰在他幽暗的眼睛里闪烁起来,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