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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醒世姻缘传-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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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晁爷没了,俺众人也都要算计着两院手里告状。不料大官人又被人杀死了,俺倒不好说甚么了:显见的俺们为家里没了男子人欺负寡妇的一般。”晁夫人道:“我也听的说,这几顷地买的不甚公平,不多有怨的。我尽有地种。我种这没天理的地是替这点小孩子垛业哩。我如今合你们商议:您都拿原价来赎了这地去,各人还安家乐业的。”众人说:“论如今的地倒也香亮。俺那里去弄这原价?实说:俺有了原价,那里买不出地来,又好费事的赎地哩?”晁夫人道:“不问你要文书上的原价,只问你要当日实借的银子本儿。把那算上的利钱,就是那准折的东西都不问您要。”众人道:“要是如此,又忒难为奶奶了。俺情愿一本一利的算上,把那准折的东西也都算成公道的,把那利上加的利免了俺的,俺们还便宜着许多哩。”晁夫人道:“罢了;我既然说了,也只是还本钱就是。”
众人道:“既是奶奶的好心,俺们众人都去变转银子去,再来回奶奶的话。”晁夫人道:“你且不消就去。我如今就拿出原文书来,你众人领了去罢。”内中有两个一个叫是靳时韶,一个叫是任直,说道:“还是等银子到了再给文书不迟。如今的年成不好,人皮里包着狗骨头,休把晁奶奶的一场好心辜负了,叫低人带累坏了好人。”众人齐道:“您两个就没的家说!十分的人就这们没良心了?”任直道:“如今的人有良心么?这会子的嘴都象蜜钵儿,转过背去再看!”晁夫人道:“论理,您两个说的极是。但我又许了口,不好打诳语的。将文书给他们去罢。我怕亏着人垛下了业,没的他们就不怕垛业的?”任直、靳时韶道:“也罢,奶奶把这文书总里交给俺两个。俺两人,一个是约正,一个是约副。俺如今立个收地欠银的帖儿,奶奶收着,我替奶奶催赶出这银子来,不出十日之内,就要完事。有昧心的,俺两个自有法儿处他。”果然立了帖,收了文书,众人谢了晁夫人出到门外。任直合靳时韶说道:“阿弥陀佛!真是女菩萨!我只说这新添的小孩子是他老人家积下来的!咱们紧着收拾银子给他,千万别要辜负了人的好心。”
这一二十人,此等便宜的事有甚难处?有了地土顶着,问人借银子,也有得借与;或将地转卖与人,除了还的仍有许多剩下。果然不出十日之内,同了任直、靳时韶陆陆续续的交与了晁夫人;总将上来,差不多也还有一千多两银子。这样赖图人的事,当初晁大舍都与晁住两个干的,今据晁住报的与众人还的,无甚大差。
内中只有一个麦其心,一个武义,一个傅惠,三个合成一伙去哄骗那靳时韶合任直两个,说道:“我们向人家借取银子,人家都不信,说:‘一个女人做这等的好事?’都要文书看了方才作准。你可把我们的文书借与暂时照一照。即刻交还与你。别人的都有了,只剩了我们三个人,显见的是行止不好的人。一时羞愧起来,恨不得自己一绳吊死!”靳时韶道:“你三个的银子分文没有,怎便把文书交与你?况我们平日又不甚么久相处,这个不便。”任直道:“他也说得是,文书不与他看,银子又借不出来,这个局几时结得?与他拿了去看一看,就叫他交还我们。不然,待我跟了他去。”靳时韶道:“这也使得。你便跟他一跟。”随将三个的文书拿出来,交付他三个手里。
任直跟了同到了长春观新开的一个后门,说:“财主在这里面,是个辽东的参将;我们既要求借,只得小心些,与他磕个头儿,央涣他才好。”任直说:“我又不借他的银子,为甚求面下情的?”傅惠道:“这只是圆成我们的事罢了。”任直道:“你们三个进去罢,我在这门前石上坐了等你们。”三个说道:“也罢,只得你进去替我们撺掇一撺掇,更觉容易些。”傅惠望着麦其心道:“把那门上的礼儿拿出来送了与他,要央他传进去。”麦其心故意往袖里摸了一摸,说道:“方才害热,脱下了夹袄,忘在那夹袄袖内了。”傅惠道:“这做事要个顺溜,方才要这文书,被靳时韶天杀的千方百计的留难,果然就忘记了银子来!我见任老哥的袖内汗巾包有银子,你借我们二钱,省得又回去,耽阁了工夫。我们转去就将那封起的银子奉还。”任直是个爽快的人,那用第二句开口,袖内取出汗巾,打开银包,从袜筒抽出等子来,高高的秤了二钱银子,递到傅惠手里。傅惠道:“得块纸来包包才好。”任直又从袖里摸出一块纸来。傅惠包了银子,从后门里进去,还说:“你若等得心焦,可自进到门上催我们一声,省得他只管长谈,误了正经事。”
任直从清早不曾吃饭,直等到傍午的时候,只不见出来,肚里又甚饥饿起来,看见卖抹糕的挑过,买了一碗吃到肚里,又等了个不耐烦。晌午大转了,只不见三个出来,只得自己慢慢走将进去,那有甚么看门的?又走了一走,只见一个半老的姑子在那里磨豆腐。忽然想起:“这不是长春观的后殿?一定那个辽东参将歇在这里。”那个姑子道:“施主请里面坐,待我看茶。”任直道:“那位参将老爷下在那个房头?清早曾见有三个人进来么?”姑子道:“从大清早的时候,傅惠合麦其心又一个不认得的走来,每人吃了我们的两碗粥去了。”任直道:“从那里出去的?”姑子道:“从前门出去了。”任直道:“他们见过了那个辽东参将不曾?”姑子道:“这观里自来不歇客,那有甚辽东参将。”任直问:“他们三个还说甚么不曾?”姑子道:“他们说,若有人来寻我们,说我们在乌牛村里等他,叫他快些来。”任直想:“那里有甚么乌牛村?呵!这伙狗骨头,叫我往‘乌牛村’去寻他,这等奚落人,可恶!”不胜懊悔,怎回去见靳时韶?只得回去把前后的事告诉了一遍。两个又是可恼,又是好笑。
靳时韶道:“不怕他走到那里,我们寻他去!”走到鼓楼前,只见三个吃得醉醺醺的,从酒铺里出来。傅惠望着任直拱一拱,道:“多扰,多扰,不着你这二钱银子,俺们屁雌寡淡的,怎么回去?”任直道:“你这三个杭杭子也不是人!”武义道:“是人,肯掯住人的文书么?我把这扯淡的妈来使驴子入!”傅惠道:“打那贼驴入,打杀了,我对着他!”他那边是三个人,这边止得两个人,他那边又兼吃了酒,怎敌当得住?被他打了个不亦乐乎,四散而走。
马苏见打了乡约,狠命的拦救。一个小甲跑到县里禀了。县官正坐着堂,拔了三枝签,差了三个马快带领了十来个番役,走到鼓楼前,三个凶徒还在那里作恶哩。靳时韶、任直打得血糊淋拉的躺在地下。快手把三个上了锁,扶扌刍了靳时韶、任直两个来见大尹,叫上靳时韶、任直去,禀了前前后后的始末。又叫了长春观的姑子来审问真了。又从傅惠身边搜出了三张文约。大尹诧异的极了,每人三十大板,一夹棍,一百杠子。三张文书共是八十亩地,约上的价银三百二十两,今该实还晁夫人的银子一百二十两。大尹道:“叫库吏把那前日拆封的余银兑一百二十两来,交付靳时韶等送还晁夫人。把这八十亩地官买了,养赡儒学的贫生,原约存卷。把这几个歪畜生拖出大门外去!”
靳时韶、任直将了银子,叫人扶了,送还与晁夫人,告诉了前后的事。晁夫人道:“本等是件好事,叫这三个人搅乱的这们样!大爷既把这地入官做了学田,这是极好的事,把这银子缴与大爷,把这地当我买在学里的罢。”留下靳时韶、任直待了酒饭,后来又每人送了他一石小米,一石麦子,以为酬劳养痛的谢礼。两个同了晁凤,拿了那一百二十两银子,缴还县尹。那县尹道:“也罢,你奶奶是做好事的,这八十亩学田就当是你奶奶买的,后就在学里立一通碑传后,我明日还与奶奶挂扁。回家多拜上奶奶。”打发晁凤三个来了,叫上礼房来分付做齐整门扁,上书“女中义士”四字。拣择吉日,置办喜酒羊果,彩楼鼓乐,听候与晁夫人悬挂不提。
胡无翳住了一个多月,晁夫人与他制备了春衣,送了路费,摆了斋与他送行。小和尚将近三个月了,着实省得人事,晁夫人叫人抱出来与胡师傅看看。可煞作怪,那小和尚看见胡无翳,把手往前扑两扑,张着口大笑,把胡无翳异样的慌了,端详着可不就合梁片云那有二样。胡无翳道:“小相公无灾无难,易长易大的侍奉奶奶,我到十月初一日来与奶奶庆寿,再来望你。”小和尚只是扑着要胡无翳抱。胡无翳接过来抱了一会,奶子方才接了回,还着实有个顾恋的光景。可见这因果报应的事确然有据,人切不可说天地鬼神是看不见的,便要作恶。正是:种瓜得瓜,种粟得粟。一点不差,舍浆种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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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回 绣江县无儇薄俗 明水镇有古淳风

去国初淳庞未远,沐先皇陶淑綦深。人以孝弟忠信是敦,家惟礼义
廉耻为尚。贵而不骄,入里门必式;富而好礼,以法度是遵。食非先荐
而不尝,财未输公而不用。妇女惕三从之制,丈夫操百行之源。家有三
世不分之产,交多一心相照之朋。情洽而成婚姻,道遵而为师弟。党庠
家塾,书韵作于朝昏;火耨水耕,农力彻于寒燠。民怀常业,士守恒心。
宾朋过从而饮食不流,鬼神祷祀而牲必洁。不御鲜华之服,疏布为裳;
不入僭制之居,剪茅为屋。大有不止于小康,雍变几臻于至道。
晁源这伙人物都是武城县的故事,如何又说到绣江县去?原来这伙死去的人又都转世,聚集在绣江县里结成冤家;后边遇着一个有道的禅僧一一的点化出来,所以又要说绣江县的这些事故。
这绣江县是济南府的外县,离府城一百一十里路,是山东有数的大地方,四境多有名山胜水。那最有名的,第一是那会仙山,原是古时节第九处洞天福地。
唐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太子顺宗即位,夜间梦见一个奇形怪像的人,说是东海的龙君,拿了一丸药与唐顺宗吞了下去,梦中觉得喉咙中甚是苦楚,醒转来叫那直宿的宫女,要他茶吃,便一字也说不出来,从此就成了一个哑子,便不能坐朝,有甚么章奏都在宫中批答出来。
皇后想道:“东海龙神既来梦中下药,哑了皇帝的喉咙,若不是宿冤,必定因有甚么得罪,这都可以忏悔得的。”差了近侍太监李言忠赍了敕书,带了御府的名香宝烛,苏杭织就的龙袍,钦差前往山东登莱两府海神庙祈祷。凡经过的名山大川俱即祈祷,务求圣音照常。
李言忠领了敕旨,驰驿进发,经过绣江地方,访知这会仙山是天下的名胜,遵旨置办了牲,先一日上山斋宿,次早五更致祭。这时恰值九月重阳,李言忠四更起来梳洗毕了,交了五更一点,正待行礼,只听见山上一派乐声嘹亮,举目一看,灯火明如白日,见有无数的羽衣道流在上面周旋;待了许久,方见有骑虎骑鹿与骑鸾鹤的望空而起。李言忠复命时节奏知其事,所以改为会仙山。
这会仙山上有无数的流泉,或汇为瀑布,或汇为水帘,灌泻成一片白云湖。遇着天旱的时节,这湖里的水不见有甚消涸;遇着天潦的时节,这湖里的水不见有甚么泛溢。
离这绣江县四十里一个明水镇,有座龙王庙。这庙基底下发源出来滔滔滚滚极清极美的甘泉,也灌在白云湖内。有了如此的灵地,怎得不生杰人?况且去太祖高皇帝的时节刚刚六七十年,正是那淳庞朝气的时候,生出来的都是好人,夭折去的都是些丑驴歪货。大家小户都不晓得甚么是念佛吃素,叫佛烧香;四时八节止知道祭了祖宗便是孝顺父母,虽也没有象大舜、曾闵的这样奇行,若说那“忤逆”二字,这耳内是绝不闻见的。自己的伯叔兄长,这是不必说的。即便是父辈的朋友,乡党中有那不认得的高年老者,那少年们遇着的,大有逊让,不敢轻薄侮慢。人家有一碗饭吃的,必定腾那出半碗来供给先生。差不多的人家,三四个五六个合了伙,就便延一个师长;至不济的,才送到乡学社里去读几年。摸量着读得书的,便教他习举业;读不得的,或是务农,或是习甚么手艺,再没有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也再没有人是一字不识的。就是挑葱卖菜的,他也会演个之乎者也。从来要个偷鸡吊狗的,也是没有。监里从来没有死罪犯人,凭你甚么小人家的妇女,从不曾有出头露面游街串市的。惧内怕老婆,这倒是古今来的常事,惟独这绣江,夫是夫,妇是妇,那样阴阳倒置,刚柔失宜,雌鸡报晓的事绝少。百姓们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完毕,必定先纳了粮,剩下的方才食用。里长只是分散由帖的时节到到人家门上,其外并不晓得甚么叫是“追呼”,甚么叫是“比较”。这里长只是送这由帖到人家,杀鸡做饭,可也吃个不了。秀才们抱了几本书,就如绣女一般,除了学里见见县官,多有整世不进县门去的。这个明水离了县里四十里路,越发成了个避世的桃源一般。这一村的人更是质朴,个个通是前代的古人。只略举他一两件事,真是这晚近的人眼也不敢睁的。
一位杨乡宦官到了宫保尚书,赐了全俸,告老在家。他却不进城里去住,依旧还在明水庄上,略略的将祖居修盖了修盖,规模通不似个宫保尚书的府第,他却住在里边。把县里送来的青夫门皂,尽数都辞了不用。或到那里游玩,或到田间去,路远的所在,坐了个两个的肩舆,叫庄客抬了;近的所在,自己拖了根竹杖,跟了个奚童,慢慢踏了前去。遇着古老街坊,社中田叟,或在庙前树下,或就门口石上,坐住了,成半日的白话。若拿出甚么村酒家常饭来,便放在石上,大家就吃,那里有一点乡宦的气儿。那些庄上的乡亲也不把他当个尚书相待,仍是伯叔兄弟的称呼。人家有甚喜庆丧亡的事儿,他没有自己不到的。冬里一领粗褐子道袍,夏里一领粗葛布道袍,春秋一领浆洗过的白布道袍,这是他三件华服了。村中有甚么社会,他比别人定是先到,定是临后才回。
有一个邻县的刘方伯特来望他,他留那方伯住了几日,遍看了绣江景致。一日,正陪刘方伯早饭,有一个老头子,猱了头,穿了一件破布夹袄,一双破鞋,手里提了一根布袋,走到厅前。杨尚书见了,连忙放下了箸,自己出去,迎到阶前,手扯了那个人,狠命让他到厅。那人见有客在上面,决意不肯进去,只说要换几斗谷种,要乘雨后耕地。杨尚书连忙叫人量了与他,临去,必定自己送他到门外,叫人与他驮了谷,送到家中。那刘方伯问道:“适才却是何人?怎么老年翁如此敬重?”尚书道:“是族中一位家兄,来换几斗谷种。”方伯道:“不过农夫而已,何烦如此?”尚书道:“小弟若不遭逢圣主,也就如家兄一般了。小弟的官虽比家兄大,家兄的地却比小弟的还多好几十亩哩。”说得刘方伯甚觉失言。
再说他那村外边就是他的一个小庄,庄前一道古堤,堤下一溪活水。他把那边又帮阔了丈许,上面盖了五间茅屋,沿堤都种桃柳,不上二十年,那桃柳都合抱了。暮春桃花开得灿烂如锦,溪上一座平阔的板桥,渡到堤上,从树里挑出一个蓝布酒帘,屋内安下桌凳,置了酒炉,叫了一个家人在那里卖酒,两三个钱一大壶,分外还有菜碟。虽是太平丰盛年成,凡百米面都贱,他这卖酒原是恐怕有来游玩的人没钟酒吃,便杀了风景。若但凡来的都要管待,一来也不胜其烦,二来人便不好常来取扰;所以将卖酒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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