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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醒世姻缘传-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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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书见了智虚和尚,回说:“银子送到了。他说在那里建醮,写大奶奶的生时八字合死的日子合领斋的名字,他好填榜写疏。”晁夫人道:“你看我混帐,我都没想到这里!我只记的他生日是二月十一日,不知甚么时,记不真了。你还得请声你计舅来问他。主斋就是你二叔。就在寺里打醮,咱叫三个厨子去那里做斋。”晁书道:“奶奶不得自己到那里去看着些儿?”晁夫人道:“要你们是做甚么的?叫我往那寺里去!你跟着二叔再合计舅去罢。”
晁书去将计巴拉请得来到,见了。晁夫人说道:“你妹妹还不曾托生,连次托梦叫我超度他,我已定了这十三日做个三昼夜道场。我就忘了他生的时辰。”计巴拉说:“他是二月十一日卯时生。”晁夫人道:“到那日仗赖你将着小和尚到那里领斋,就合他说罢,省得又写造帖子。”计巴拉问说:“是在那里念经?不在家里么?”晁夫人道:“日子忒久了,家里不便,就着在寺里罢。”留计巴拉吃了晌饭,辞了晁夫人去了。晁夫人叫人打单买菜,磨面蒸馍馍,伺候十三日打醮。
计巴拉到了十三日黎明,领着儿子小闰哥来就小和尚。晁夫人叫人往书房里师傅跟前与小和尚给了三日假,托括穿着细葛布道袍、凉鞋、暑袜,叫晁凤、李成名跟着,同了计巴拉合小闰哥三个到真空寺去。那和尚们将已到齐,都穿了袈裟,将待上坛。三个斋主到了,拈香参佛,又与众僧见过了礼。和尚登坛宣咒,动起响器,旋即摆了六桌果子茶饼,请和尚吃茶过了,写了文疏。上写:
南赡部洲大明国山东布政使司东昌府武城县真空寺秉教法事沙门,
窃念人生若梦,石火以同光;时日如沤,镜花而并采。使非寿考永终,
谓是夭亡非命。兹者:本县富有村无忧里五图一甲晁门计氏,生于永乐
二十一年二月十一日卯时,享年二十九岁。因妾诬奸,义动不平之气;
愤夫休逐,谋甘自尺之心;于景泰三年六月初八日失记的时自经身故。
诚恐沉沦夜海,未出人天;久绝明期,尚羁鬼道。是据同母孝兄计奇策、
夫家孝弟晁梁、孝侄计书香,延请本寺禅僧二十四众,启建超度道场三
昼夜,虔诵《法华金刚经》》各一千卷,《观音救苦经》合景泰三年九
月二十八日通州香岩寺诵过五百卷,共一千卷,合力投诚,仰干洪造。
锡振鬼门关,出慈航则接引;幡迎佛子国,将舍利以依皈。永离鬼趣之
因,急就人间之乐。如牒奉行。
计巴拉、小和尚同晁书、晁凤、李成名五个人轮流监守。那些和尚果也至至诚诚的讽诵真经。一日三顿上斋,两次茶饼,还有亲眷家去点茶的,管待得那些和尚屁滚尿流,喜不自胜。到了第三日午后,三样宝经将次念完,收拾了新手巾、新梳笼、新簸箕苕帚,伺候“破狱”的用;又说要搭金桥银桥,起发了一匹黄绢,一匹白绢;还要“撇钹”,又起发了六尺新布;又三日要了三个灯斗;又蒸了大大的米斛面斛,准备大放施食。这半日挤了人山人海,满满的一寺看做法事。
不期这等一个极好的道场,已是完成九分九厘的时候,却生出一件事来:那一个登坛放施食的和尚,法名叫宝光,原是北京隆福寺住持长老,在少师姚广孝手下做小沙弥,甚是驯谨。姚少师甚是喜他。少师请了名师,教他儒释道三教之书。那宝光前世必定是个宿儒老学,转辈今世为僧,凭你甚么三坟五典,内外典章,凡经他目,无不通晓。谁知人的才气全要有德量的担承,若是没有这样德量担承,这个单“才”字就与那贝字旁的“财”字一样,会作祟害人的。
这宝光恃了自己的才,又倚了姚少师的势,那目中那里还看见有甚么翰林科道,国戚勋臣。又忘记自己是个和尚,吃起珍羞百味,穿起锦绣绫罗,渐渐蓄起姬妾,放纵淫荡,绝不怕有甚么僧行佛戒、国法王章。姚少师明知他后来不得善终,只是溺受了,不忍说破。得罪的那些当道大僚,人人切齿、个个伤心,只碍了姚少师的体面,不好下手。后来姚少师死了,他那惯成的心性,怎么卒急变得过来?被那科道衙门将那年来作过的恶行,又说娶妻蓄妾,污浊佛地,交章论劾,都说该立付市曹,布告天下。上将本去,仁宗皇帝说道:“据他不过是个和尚,容他作这等的恶贯,两衙门缄口不言,直待国师去世方才射那死虎,科道的风力何居?宝光姑不深究,削了职,追了度牒,发回原籍,还俗为民,妻妾听其完聚。”起先那些官员个个都要候了旨意下来,致他于死,后见圣恩宽宥,经过圣上处分,反不动手他了。
宝光得了赦诏,领了妻妾,卷了金珠,戴了巾帻,骡驮车载,张家湾上了船,回他常州府原籍去做富翁。一路行去,说那神仙也没有他的快活。谁知天理不容,船过了宿迁,入了黄河,卒然大风括将出来,船家把捉不住,顷刻间把那船帮做了船底,除了宝光水中遇着一个水手揪得上来,其余妻妾资财,休想有半分存剩。宝光哇出一肚子水,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上半生的富贵,只当做了个春梦。穿了精湿的衣裳,垂头丧气,走了四五里路,一座龙王庙里,问那住持的和尚要了些火烘焙衣裳,又搬出饭来与他吃了。才经逃出难来,心里也还象做梦的一般,晚间就在那庙中睡了,梦见师傅姚少师与他说:“你那害身的财色,我都与你断送了,只还有文才不除,终是杀身之剑!你将那枝彩笔纳付与我,你可仍旧为僧,且逃数年性命。”宝光从口中吐出一枝笔来,五色鲜妍,许多光焰,姚少师纳入袖中。
宝光醒来,却是一梦,寻思:“师傅叫我还做和尚,我如今单孑只身,资斧皆罄,虽欲不做和尚也不可得。”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心里焦道:“这等愁闷的心肠,不知不觉象死的一般,睡熟去了,还好过得;如今青醒白醒,这万箭攒心,怎生消遣?待我做诗一首,使那心里不想了别的事情,一定也就睡着。”主意要做一首排律,方写得尽这半世行藏。想来想去,一字也道不出来,钻出一句,都是那臭气薰人的说话,自己想道:“我往时立写万言,如今便一句也做不出口?排律既然不能,做首律诗。”左推右敲,那得一句。五言的改做七字,七字的减做五言。有了出句,无了对句。又想:“律诗既又不成,聊且口号首绝句志闷。”谁想绝句更绝是没有的。不料那管彩笔被姚少师取将去了,便是如此。可见那江淹才尽,不是虚言。他又想:“南方风俗嚣薄,我这样落拓回去,素日甚有一个骄惰的虚名,那个寺里肯容我住下?二来我也没有面目见那江东。不如仍回北去,看有甚么僻静的寺院可以容身的,聊且苟延度日。”沿了河岸,遇寺求斋,遇庙借宿。游了个把月,到这武城县真空寺来。
这真空寺原是有名的道场,建在运河岸上,往来的布施,养活了百十多僧。宝光到了寺中,见了智虚长老,拨了房屋,与他居住。他虽是没了那枝彩笔,毕竟见过大光景的人,况且又是个南僧,到底比那真空寺的和尚强十万八千倍,所以但凡有甚疏榜,都是他拟撰,也都是他书写,都另有个道理,不比寻常乱话。凡是做法事、破狱、放斛,都是他主行。
那日刚刚放完了施食,忽然脱了形,自己附话起来,说他叫是惠达,是虎丘寺和尚,云游到京,下在隆福寺里,有一串一百单八颗红玛瑙念珠,宝光强要他的。惠达因这串念珠是他师祖传留,不肯与他,惠达也就不好在他寺里,移到白塔寺里安歇。宝光嘱付了厂卫说他妖僧潜住京师,诬他妖术惑众,把他非刑拷死,仍得了他那一串玛瑙的念珠。寻了他十数多年,方才从这里经过,来领施食,得遇着他。自己捻了拳头,捣眼睛、棰鼻子,登时七窍流血。合棚僧众都跪了与他祷祝,许做道场超度。他说:“杀人者死,以命填命,再无别说!”顷刻把一个宝光师傅升了天,把这样一个极好的醮事,临了被那一个歪和尚弄得没有光彩。
晁书先跟了小和尚回家,对着晁夫人一一的学说不了。待了一会,晁凤合李成名才看着人收拾了合用的家伙来家,计巴拉也来谢晁夫人超度他的妹妹。留他吃饭,不肯住下。晁夫人叫人收拾了一大盒麻花馓子,又一大盒点心,叫人跟了润哥家去,叫他零碎好吃,都打发的去了。
晁夫人对着春莺还合媳妇子们说道:“叫我费了这们一场的事,也不知果然度脱了没有?怎么得他有灵有圣的,还托个梦叫我知道才好。”晁书娘子说道:“观其大婶诸般灵圣,情管来托梦叫奶奶知道。”那是六月十五日后晌,晁夫人说:“咱早些收拾睡罢。这人们也都磨了这几昼夜,都也乏了。”又合小和尚说:“你明日多睡造子起来,你可在家里歇息一日,后日往书房去罢。”各人收拾睡了。
晁夫人夜间梦见计氏还穿的是那一套衣裳,扎括得标标致致,只项中没有了那条红带,来望着晁夫人磕头,说他前世是个狐狸,托生了人家的丫头,因他不肯作践残茶剩饭,桌上合地下有吊下的饭粒饼花子都拾在口里吃了,所以这辈子托生又高了一等,与人家做正经娘子。性气不好,凌虐丈夫,转世还该托生狐狸。因念了三千卷宝经超度,仍得托生女身,在北京平子门里,打乌银的童七家的女儿,长至十八岁,仍配晁源为妾。晁夫人道:“我做三昼夜道场,超度不得你托生个男身,还托生了个女子,又还要做妾!要不你再消停托生,待我再替你诵几卷经,务必托生个富贵男子。”计氏说:“这托生女身,已是再加不上去了。若诵了经,只管往好处去,那有钱的人请几千几百的僧,诵几千万卷宝经,甚么地位托生不了去?这就没有甚么善恶了。”晁夫人又问:“你为甚么又替晁源为妾?”计氏说:“我若不替他做妾,我合他这辈子的冤仇可往那里去报?”晁夫人说:“你何不替他做妻?单等做了妾才报得仇么?”计氏说:“他已有被他射死的那狐精与他为妻了。”晁夫人问说:“狐精既是被他射死,如何到要与他为妻?”计氏说:“做了他的妻室,才好下手报仇,叫他没处逃,没处躲,言语不得,哭笑不得;经不得官,动不得府;白日黑夜,风流活受;这仇才报的茁实!叫他大拿的打了牙往自家肚子里咽哩!”晁夫人梦中想道:“我那苦命的娇儿,只说你死便罢了,谁知你转辈子去还要受这两个人的大亏哩!”从梦中痛哭醒来,春莺合丫头们都也醒了。
晁夫人对着一一的告诉了,冤冤屈屈的不大自在。清早梳了头,只见计巴拉来到,见晁夫人,问说:“晁大娘黑夜没做甚么梦?”晁夫人说:“做的梦蹊跷多着哩!”计巴拉说:“曾梦见俺妹妹不曾?”晁夫人说:“梦见的就是你妹妹,可这里再说甚么跷蹊哩?”计巴拉道:“俺妹妹没说他往北京平子门打乌银的童七家里托生?”晁夫人说:“这又古怪,你也做梦来么?”计巴拉一五一十告诉他做的那梦,合晁夫人梦的一点儿不差,大家都诧异的极了。
计巴拉又替他爹爹上复晁夫人,谢替他女儿做斋超度,又不得自家来谢。晁夫人问说:“亲家这些时较好些么?”计巴拉说:“好甚么!那些时扶着个杌子还动的,如今连床也下不来了。昨日黑夜也梦见俺妹妹,醒过来哭了一场,越发动不得,看来也只是等日子的勾当!”晁夫人说:“为天忒热,你豫备豫备,只当替亲家冲冲喜。”计巴拉说:“也算计寻下副板,偏这紧溜子里没了钱。”晁夫人说:“咱家里还有你妹夫当下的几副板哩。你不嫌不好,拣一副去豫备亲家也罢。”计巴拉说:“这到极好!我看凑处出银子来,再来合晁大娘说。”晁夫人说“你看!你要有银子,就不消说了。正说这会子且没银子的话,恐怕天热,一时怕来不及。”
计巴拉作谢不尽,只说怎么的好意思。晁夫人说:“你这会子没钱,咱家见放着板,这有甚么不好意思?你要有银子,凭你三百两二百两别处买去,我也不好把这浑质木头亵渎亲家,这是咱迁就一步的话。”计巴拉说:“这几副板我都见来,也都不相上下,我就有钱,也只好使十来两银子买副板罢了,咱家这们的木头,我还买不起哩。既是晁大娘有这们好意,叫人不拘抬一副来就好。”晁夫人说:“既是与亲家寿木,还得你自家经经眼才好。”叫人拿黄历来看,说:“今日就是个极好的黄道日子,你趁着这里就着拣出来叫人抬了去省事。”
晁夫人叫晁凤同了计巴拉开了库房。计巴拉从那一年计氏死的时节,这几副木头都是他看过的,好歹记得极真,进去手到擒来,拣了一副独帮独底两块整堵头,雇了十来个人抬得去了。计巴拉进去磕了晁夫人的头,谢了回去。
晁凤说:“这副板是大爷在日使了二十一两银子当的,说平值四五十两银子哩。新近晁住从乡里来还说了造子,奶奶就轻意的给了他。”晁夫人说:“我也不是拿着东西胡乱给人的。那咱你爷往京里去选官,他曾卖了老计奶奶一顶珠冠,十八两银子,他没留下一分,都给爷使了。我感他这情,寻思着补复他补复。”晁凤说:“这们些年,俺爷做着官,只怕也回他过了。”晁夫人说:“我倒不知道,回复他个屁来!这们些年,他何尝提个字儿?显的咱倒成了小人!”晁凤说:“要是这们,咱也就有些不是。”晁夫人道:“有些不是,你可是倒好了。”计老头得了这板,不惟济了大用,在那枕头上与晁夫人不知念够了几千几万的阿弥陀佛。可见:负义男儿真狗彘,知恩女子胜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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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回 县大夫沿门持钵 守钱虏闭户封财

众生丛业,天心仁爱无穷;诸理乖和,帝德戒惩有警。惕以眚灾而
不悟,示之变异以非常。奈黔黎必怙冥顽,致碧落顿垂降鉴。收回五谷
善神,敕玄夷而滋水溢;愆薄三辰景曜,遣赤魃以逞旱干。本以水乡,
致为火国。白云湖汪洋万顷,底坼龟纹;会仙山停住千流,溪无蜗角。
螟蝗蔽日遮天,蝥贼乘风扑地;平野根株尽净,山原枝茎咸空。钟鸣鼎
食者,已嗟庾釜之藏;数米计薪者,何有斗升之望?恩爱夫妻抛弃,孝
慈父子分离;渐至生人交食,后来骨肉相残。顾大嫂擦背挨肩要吃武都
头的,人人如是;牛魔王成群作队谋蒸猪元帅的,处处皆然。空有造命
之君师,干瞪着一双极眼;岂无素封之乡宦?紧关着两扇牢门。这也是
老天收捕奸顽,不教那大家拯援饿殍。
却说绣江县明水一带地方,那辛亥七月初十日的时候,正是满坡谷黍,到处秋田,忽然被那一场雨水淹没得寸草不遗。若是寻常的旱涝,那大家巨姓平日岂无积下的余粮?这骤然滚进水来,连屋也冲得去了,还有甚么剩下的粮食?人且淹得死了,还讲甚么房屋?水消了下去,地里上了淤泥,耩得麦子,这年成却不还是好的?谁知从这一场水后,一点雨也不下,直旱到壬子,整整一年。癸丑、甲寅、丙辰、丁巳,连年荒去。小米先卖一两二钱一石,极得那穷百姓叫苦连天;后来长到二两不已,到了三两一石;三两不已,到了四两;不多几日,就长五两;后更长至六两七两。黄黑豆,蜀秫,都在六两之上。麦子,绿豆,都在七八两之间。起先还有处去买,渐至有了银没有卖的。糠都卖到二钱一斗。树皮草根都刮掘得一些不剩。
偏偏得这年冬里冷得异样泛常。不要数那乡村野处,止说那城里边,每清早四城门出去的死人,每门上极少也不下七八十个,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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