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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四十一炮-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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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负责挑水的六个工人,就把那两个大储水罐灌满了。本来我可以设计一台电动水泵,把井水抽上来,通过输水管道,注入储水罐,但那样会加大投资,更重要的是我觉得那样没有意思,不好看,不热闹。我喜欢看六个工人,挑着水,在水井和车间之间来回穿梭的红火劲儿。

    六个工人把储水罐灌满后,聚集在车间门口,拄着扁担休息。我再次嘱咐他们:注水一旦开始,你们必须保证储水罐里始终有水,不得中断。他们拍着胸膛向我保证:主任,放心。他们的神情看上去都很愉快。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愉快,本来有四个工人担水就可以保证水罐里始终有水,但四个工人担水,过于冷清,形不成热闹的气氛,所以我加了两个人。

    还不到正式上班的时间,我父亲我母亲还有老兰,就早早地到了场。我陪同着他们在车间里转了一圈,对他们指手画脚地讲解着有关技术问题,看上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我的妹妹这几天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替我背着一个装满白糖水的铁皮军用水壶这也是当年我跟随母亲收破烂时收到的每当我发布一道命令她就跷起大拇指吹捧我:“哥哥真棒!”吹捧完了我她就把水壶的盖子拧开,把水壶递到我的面前,说:“哥哥喝水。”

    我父亲和老兰他们视察完毕,正式上班时间到。为了能够俯瞰车间的全貌,我站在车间大门内侧的一把椅子上,对着我的工人们喊:

    “准备好了没有?”

    工人们愣怔了一下,马上就按照我们事先的演练齐声大喊:

    “准备好了,请主任指示!”

    工人们故意装出的认真劲儿,使严肃的仪式变得有几分滑稽。我看到了几个调皮工人嘴角上的嘲讽的笑意。我才不去管这些呢,因为我胸有成竹,我知道我会取得成功。我继续发令:

    “现在,我命令你们,跑步去牛栏,把肉牛们拉进来!”

    工人们急忙抓起简易的缰绳和笼头,大声应答着:

    “明白了!”

    “出发!”我喊叫着,模仿着从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英雄人物的习惯动作,把一只手举起来,然后猛地往下一劈。

    工人们都绷着脸,装出严肃的样子。我知道他们都想笑,但是老兰和我的父母在场,他们不敢。他们一窝蜂地跑出车间,出门时因为拥挤还发生了碰撞。因为事先我带领着他们演练过,所以他们一出门就轻车熟路地跑到肉牛栏里去。肉牛栏在厂子东南角那片空地上。空地的周围栽了一圈栅栏,里边散养着我们新近收购来的一百多头牛。我们收购牛的渠道很多。有的牛是四乡的农民牵着来的。有的牛是牛贩子们赶着来的。有的牛是西县的那伙偷牛贼夜里悄悄地送来的。在我们的牛栏里还混养着十头驴、五头老骡子、七匹老马。还有几匹满身死毛的骆驼,仿佛几个到了暑天还披着棉袄的老头。凡是能杀死后变成肉类的牲畜我们都要。我们又在牛栏旁边建了一个猪圈,猪圈里混放着羊,有山羊、绵羊、奶羊。我们还收购了一批肉狗。这批肉狗被配方饲料催得像河马一样,体态臃肿,动作迟缓,完全失去了狗的敏捷和智慧。这是一群愚蠢的傻狗,如果用它们看家护院,它们见了小偷会摇着尾巴迎接,见了主人会龇着牙狂吠。不管是什么畜生,都要从我们的注水车间过一遭。我们还是先说牛,那段时间里,我们集中宰牛。我们厂与城里的几家农贸市场和肉食店建立了供应关系。城里人吃东西像刮风一样,一阵一阵的。那段时间里,因为报纸上宣传牛肉的营养价值比所有的肉类都高,城里人疯吃牛肉,我们就集中杀牛。过一段时间,报纸上宣传猪肉营养价值比牛肉还高时,我们就集中杀猪。老兰是农民企业家中最早意识到媒体的重要性的,他曾经对我说过,等我们肉联厂发了大财后,我们就自己创办一份《肉报》,天天宣传我们的肉。闲话少说,我的工人们,每人牵着两头牛,从牛栏那边跑过来了。有的牛听话,顺着牵牛人的劲儿跑;有的牛调皮,沿路捣蛋,东一头西一头,乱撞。有一头黑色的公牛挣脱了简易的笼头,撅着尾巴,尥开四蹄,直奔大门而去。有人高喊:“拦着它啊,拦着它!”谁敢去拦它?谁敢去拦它,要是被它猛顶一头,那还不飘起来,跌下去,变成一堆烂肉?我有点慌,但没有乱。我大喊一声:“闪开!”那头牛像一发炮弹,直直地撞到大铁门上,只听到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牛脖子一歪,身体往上一耸,然后就跌翻在地。“好啊!”我喊,“快去把它拴起来。”那个工人提着缰绳和笼头小心翼翼地靠上去,腰弯着,腿罗圈着,摆开一个随时都要逃跑的架势。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那头黑牛被铁门撞击了一下子,已经昏头转向。它老老实实地让人给它戴上了笼头,老老实实地爬起来,规规矩矩地跟着那人来到了车间大门前。它的头上流着血,眼睛里流露出羞惭的光芒,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被老师抓回来一样。这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增添了不少热闹气氛。很好,没有什么不好的。转眼之间,他们和它们就簇拥在注水车间大门口。可能是清新的水味吸引了它们吧?牛们争先恐后地往车间里拥挤。那六个站在车间门口袖手旁观的挑水工人,被牛挤到墙边,水桶碰撞在一起,哐当乱响。我大声喊叫着:“抢什么?抢孝帽子吗?一个挨着一个,慢慢来!”我还进一步地提醒工人们,要用和善的态度对待这些赴死的牲畜。要哄着它们,骗着它们,使它们轻松,使它们愉快。因为牲畜的情绪直接地影响到肉的质量。一个在惊恐状态下被杀死的牲畜,出产的肉是酸的,而只有在乐悠悠的心境下被屠宰的牲畜,出产的肉才是香的。对牛,尤其要客气。因为这些牛里,真正的肉牛很少,大多都是些为人类做出过巨大贡献的耕牛。我们虽然不至于像黄彪那样把一头老牛当成自己的亲娘转世,但我们要对它们表示出足够的尊重。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说那就是:我们要让它们死的有尊严。

第七章 第89节 车间大门

    工人们牵着牛,在车间大门外,排成了两列纵队。四十头牛的队伍很是壮观。我不是那种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但看到这支一切行动听我指挥的队伍,心中还是有些得意。当头的那个工人是姚七,这让我更加得意。我想起不久前,他送给我父亲一瓶茅台酒,我母亲又把那瓶茅台酒转送给老兰的事。我母亲虽然没有直说什么,但我想老兰已经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了。我并不认为我父母亲出卖了姚七,因为我对姚七一直没有好的印象。他曾经用肮脏的语言议论过野骡子姑姑,他甚至说他也想和野骡子姑姑睡觉,这是百分之百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这样的流氓,我决不客气。谁敢说野骡子姑姑的坏话,谁就是我的仇敌。姚七甘心到肉联厂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呢?还是卧薪尝胆、图谋报复?我对此忧虑重重。但老兰好像根本没把这事往心里去。他站在我身前,对着姚七点头微笑。姚七回报他以点头微笑。在这点头微笑与点头微笑的过程中,我感到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老兰是有胸怀的人,这样的人不能轻视;姚七是能够自轻自贱的人,这样的人也不可轻视。

    姚七左手拉着一头鲁西大黄牛,右手拉着的也是一头鲁西大黄牛。这两头牛是我们牛栏里的最漂亮的牛。收购这两头牛时我在场。我父亲围着这两头牛转圈,眼睛里放着光,我想象中的伯乐发现了千里马的样子,应该和我父亲围着这两头鲁西大黄牛转圈的样子差不多。那天我父亲感叹不已,说可惜啊可惜。牛贩子冷笑着说:老罗,别搞这套虚伪的把戏了。要不要?不要我牵走。我父亲说:没人不让你牵走啊,你牵走就是。牛贩子嘻嘻笑着说:伙计,咱们是老朋友,货到码头死,不牵走了。今后咱们还要长期合作呢……

    姚七拉着两头最漂亮的牛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面带着得意的微笑。这不能不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为了制造这个效果,我想他是用最快的速度向牛圈奔跑,用最凶猛准确的动作给这两头漂亮的犍牛戴上了笼头,把它们抓在自己的手里。他那样一副臃肿胖大的身体,竟然抢在了许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前头,委实不易,可见精神的力量是多么巨大。这两头鲁西大黄牛面目清秀,目光澄澈,肌肉发达,身上的皮肤像缎子一样闪闪发光。它们正当壮年,正是帮农民干活的好年华。它们的肩膀上还留有具磨出的痕迹。西县的牛贩子其实是一伙偷牛贼,他们有严密的组织,有人管偷,有人管卖,而且他们与当地的火车站上有关系,能保证他们的牛顺利地装上火车,运到我们这里销赃。但最近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厂收购的这批西县肉牛,不是通过铁路、而是用几辆大型卡车从公路上运来的。那些卡车高大漫长,车厢上部蒙着草绿色的篷布,跑起来巍巍峨峨,气象庄严,如果不说,谁也猜不到车上装的是牛,还以为车上装着重型武器呢。那些牛从车上卸下来时,个个都立脚不稳,仿佛是一群醉牛。那些牛贩子,走起来也是摇摇晃晃,大概也喝多了。

    姚七拉着两头鲁西大黄牛走进了车间,紧跟在他后边的是成天乐大叔。他原先是村子里杀猪的个体户,是一个守旧的屠夫。从六十年代开始,我们这里的屠宰行当就开始剥猪皮,因为猪皮可以制成上等的皮革,一斤猪皮的价格比一斤猪肉还要贵。但是这个成天乐,一直坚持着不剥猪皮。他家的屠宰坊里,有一口特大的铁锅,锅上横着一块厚厚的木板。锅沿上、木板上全是猪毛。为了把猪毛从猪身上秃噜干净,成天乐还是沿袭了过去的方式,先在猪的后腿上切开一个小口,用铁棍捅开几个气道,然后,把嘴巴贴在那个小口上往里吹气,一直把猪吹得像个膨胀的大气球,使猪皮和猪肉之间形成距离。然后,再往猪身上撩热水,猪毛就很容易地褪了下来。用这样的方式制作出来的猪肉,皮肤光滑,比剥皮肉漂亮得多。老成气息特大,一口气能吹起一头猪。许多人都喜欢吃成天乐的带皮猪肉,说是带皮的猪肉有咬头,营养价值高。但现在这个怀有吹猪绝技能够制作出上等的带皮猪肉的人,垂头丧气地拉着两头牛,走进了车间。这好比把一个手艺精良的皮鞋匠,放在了皮鞋生产车间的流水线上。我对成天乐很有好感,第一我认为他是一个敢于坚持自己风格的人,第二他是一个和善的人。他在家屠宰时,我曾经去看过好几次。他不像某些手艺人那样拿架子、在小孩子面前使威风。他很谦虚,对我很好。我每次去了他都跟我打招呼,有时还顺便问问我的父亲有没有消息。每次他都说:小通,你爹是个正直的人。我去收购他家的猪鬃(可以卖给制作毛刷的人),他总是说:不要钱,你随便弄去吧。还有一次,他抽烟时还递给我一支。他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小孩,一直对我很尊重。所以,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我要对成天乐大叔进行报答。

    成天乐大叔拉着一头本地黑牛,个头不小,肚子很大,晃晃荡荡的,仿佛一个氨水袋。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头老牛,丧失了劳动能力后,或是它的主人,或是那些专门收购老牛的贩子,用添加了激素的配方饲料,对它进行了催肥。我知道这样的牛肉质粗糙,营养价值很低,但城里人器官退化,根本分不出肉类的好坏。真有上等的肉,也不应该让他们吃。好东西进了他们的嘴巴,等于白白地糟蹋。我知道城里人喜欢听好话,我们把这种经过化学催肥的老牛肉,说成是来自乡野的、吃青草、饮山泉长大的本地牛肉,他们马上就会咂巴着嘴巴说:味道果然不一样啊。我完全同意老兰的观点,城里人既坏,又傻,这就决定了我们乡下人可以理直气壮地、无愧无疚地骗他们。其实我们也不愿意骗他们,但如果我们对他们说了实话,他们反而会不高兴,甚至还要和我们打官司。

第七章 第90节 白花的奶牛

    成天乐大叔拉着的另一头牛是一头肚皮上有白花的奶牛,它也很老了。老得已经不能产奶了,就被奶牛场的人当肉牛卖掉了。奶牛的肉也不好吃,就像那些生过小猪的老母猪的肉不好吃一样。奶牛的肉不香,肉里有很多泡沫。我看到了它后腿之间那虽然干瘪了但依然很庞大的乳房,心中浮起很酸的滋味。老奶牛,老耕牛,都是为了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的,按说人们应该把它们养到老死,把它们的尸体埋葬掉,还应该给它们堆一个坟头,坟头前最好再竖立一块墓碑。

    我没有耐心也没有必要逐一地介绍后边那些牛了。在我担任注水车间主任的那些日子里,通过注水车间走上了死亡之路的牛,有数千头之多。我基本上能记起这些牛的体态和相貌,就像我的脑海里有一个抽屉,抽屉里保存着它们的照片。但我确实不想拉开这个抽屉了。按照事先我对他们的说明,工人们把各自拉进车间的牛,塞进了一个个用铁栏杆围出来的格子里,然后在它们的身后装上了拦挡的铁棍,使它们即使遭受酷刑也无法从格子里逃脱。如果在每头牛的面前安上一个石槽子,那么我们这个车间就是一个宽敞明亮的饲养棚,但它们面前没有石槽,饲料对它们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相信,只有极少数的牛,能够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大多数的牛,在死期将至时,还处在懵懂的状态,这就是那些往屠宰场行进的牛,还不忘记吃一口路边青草的原因。一切准备就绪,注水就要开始。为了统一大家的认识,打消大家的顾虑,我再次重申:我们不是往肉里注水,我们是在洗肉。

    工人们把柔软的透明塑料管子,插进了牛的鼻孔,从鼻孔进咽喉,一直插到胃里。无论它们如何甩动脑袋,也不可能把管子甩出来。完成这个工作需要两个人的配合,一个人把牛的脑袋往上提起,另一个人迅速地将管子插进去。在插管的过程中,有的牛表现得很激愤,反抗很剧烈。有的牛逆来顺受,几乎没有反抗。但一旦管子插进去后,那些反抗剧烈的,也停止了反抗。因为它们很快就明白了反抗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插管结束,工人们都在自己的牛前肃立,等候着我的命令。我冷静地说:

    “放水。”

    工人们急匆匆地拧开了事先都进行了调试的水龙头。十二小时之内,出水量在二百五十斤左右,误差不会超过十斤。

    第一天的注水过程中出现了不少问题,譬如个别牛在注水几小时后跌倒在地,个别牛大声咳嗽,把胃里的水呕吐出来。对出现的问题,我马上就想出了解决的方法。为了防止牛在注水后跌倒,我让工人们在每头牛的肚皮下边穿上两根铁棍,横担在旁边的铁栏杆上。对于那些呕吐的牛,我让人们用黑布蒙上了它的眼睛,然后继续往里灌注。

    在漫长的注水过程中,牛不停地排泄。我得意地对工人们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要的效果。经过这一番清洗,牛体内的脏东西,全部排泄出来。它们身体内的每个细胞,都被清洗了。所以我一开始就说,我们不是往肉里注水,我们是在洗肉。往肉里注水,会败坏肉的品质,降低肉的质量,但我们这样做,会提高肉的质量,即便是那些病牛、老牛,经过我们这样长时间的清洗,也会使它的肉变得又嫩又软、营养丰富。

    我看到工人们脸上都浮现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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