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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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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朗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医生,你听我的,没错。”

  这种药物冲剂里有连翘、羌活、防风、蕾香和紫苏,这和一般的万应午时茶倒也没有什么区别。但胡庆余堂的午时茶和别处不一样的恰恰是在那个茶字上。别人用的是陈红茶,他们用的却是红绿茶各半,并且还是在铜模里压制出来的,长方形的小块,每块九克。人若受了风寒感冒、食积停滞、腹泻腹痛等症,轻者一块,重则两块,每块泡两次,上午九十点钟,下午三四点钟,这倒跟英国人喝午时茶的时间正相巧合了。叶子存放着一些这样的中成药,正好让布朗拿来派了用场。

  冲入开水的午时茶汤色像老酒,布朗想到要用茶杯盖子问一闷,这样里面的成分才不会跑掉,找来找去地找盖子,哪里有?谢爱光皱着眉头说:“我可没钱买杯子。”

  布朗一只大手就盖住了杯口,说:“你要杯子,那还不好办,我们家那个右派哥哥在龙泉山里头烧出多少杯子,等你病好了,我给你搬一箱来。”

  谢爱光又撒娇,说:“你看你的手,煤灰都掉进去了。”

  布朗伸出巴掌来给她看,边看边说:“你闻闻,都是茶末子香呢。”

  谢爱光真的闻到了茶香味。她不由得说:“我要是有工作就好了,有了工资,就到江西找我妈去。我妈也不管我,她会不会也和得放的妈妈一样……”

  这么一说,她就哭了起来。布朗已经把茶杯送到她嘴边,说:“哭什么哭什么,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请了假给你江西跑一趟就是了。”

  “我要我妈给我做一条被子,天那么冷,我都睡得冻死了。”

  布朗想起来了,连忙打自己的额头,说:“看我的记性,把眼睛闭上。”

  谢爱光把眼睛闭上,她感觉到脸上一阵冷风,一个重重的东西压在她腿上。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件劳保大衣。她的鼻子一酸,要哭的样子。布朗连忙又把茶送到她嘴边,说:“快吃了,发一发汗,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就好了。”

  谢爱光乖乖地喝完了药,却坐着不躺下去,愣愣地看着布朗。布朗说:“快睡下去啊你快睡下去啊,闷一觉就好了,我给你盖被子。”

  谢爱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也不知道得放怎么样了?”

  布朗打了打自己的头,说:“你看我这是怎么啦,今天尽忘事。我跟你说,得放有消息了,迎霜告诉我的。有人在北京看到他了,特意跑到羊坝头去通风报信呢。“

  “真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爱光一下子坐了起来,又被布朗按了下去,说:“你可别这么激动,这么激动我看了不高兴,你不是还生着病吗?躺下!我告诉你,我这消息是从迎霜那里来的,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说来话长,此事还得从迎霜近日的遭遇提起。按照常规,放寒假的日子到了。学校里说是停课闹革命呢,但依旧热闹得很。杭家小姑娘迎霜则是能躲则躲,能藏则藏。

  但是昨日夜里有同学来通知,今天一定要到校的,不去的人就是反革命嫌疑犯。胆小的姑娘迎霜不敢不去,一大早,奶奶叶子就被孙女折腾得不得消停。迎霜从起床开始就没停过哭叫,她翻箱倒柜,没一样满意的。反正大爷爷也不在,她那颗小小的受了惊吓的心也没个发泄去处,奶奶就成了她的出气筒。她不吃饭,不洗脸,翻了几下床,就一跺脚哭开了。

  叶子说:“好孩子不哭,先吃饭,奶奶替你找你要的东西。”

  迎霜说:“我要红宝书,不带上这个学校大门不让进的。”

  叶子连忙说:“我给你找,我给你找。”迎霜这才捧起饭碗,又不放心,端着饭碗,口中热气和碗里热气升成一团,呼啦解啦也没吃两口,见叶子奶奶没有找到她要的红宝书,把碗往桌上一摔,哇的一声又哭开了。奶奶又问:“乖乖女别哭,跟奶奶说哪里不舒服。”迎霜其实也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就说:“那么烫你叫我怎么吃啊?”奶奶就连忙端走碗,一边用勺子拌,一边用嘴吹,说:“奶奶这就给你凉,心肝宝贝不要哭,有奶奶呢。”说到这里,突然拍了拍脑袋,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布朗表叔要去茶厂报到,昨日来借了你的'语录'用的。”

  迎霜一听,天就塌了下来,手一松,稀饭撒了一地,瓷碗四分五裂,人就呆若木鸡。她原本并不是这样一个性情,打陈先生被一茶炊砸死之后,她就成了这个样子。叶子心痛心肝宝贝的迎霜,见她一下子吓成这样,一边揉着迎霜的心一边说:“宝贝,宝贝,你今天就不要去学校了。”

  迎霜发呆一般地念叨:“要去的,要去的。火车站有反动标语,每个人都要对笔迹。,,J边说着,一边就问声不响躺到床上去了。

  她那个样子比刚才乱蹦乱叫还要可怕,叶子就悔死自己,不该让布朗把那红宝书借去,现在临时到哪里再去弄呢。正愁得在门口直打转,就见来彩扭着大屁股走了过来,满面的春风,斜挎一只塑料小红包,见了叶子就说:“杭师母,你看我这只包式样怎么样?昨日我表嫂送的。可以放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本《毛主席诗词》,刚刚出来的新样式呢。“

  叶子嘴里一声阿弥陀佛都要叫出来了,双手合十,从嘴巴里吐出的却是一句:“真正是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也顾不得脸面,一把握住来彩的手,说:“来彩嫂,你救救我们心肝宝贝,她今日这一关,没有你是过不去了。”

  来彩吓了一跳,叶子是大户人家,还是外国人,她是晓得的,平日里叶子虽然对她客气,但她对叶子却尊敬得有分寸,她是不敢随便跟她拉手的,怕她嫌她脏。没想到叶子为了这样一本“语录“,放下老脸,几乎就要扑到她卖过的身体之上。来彩很感动,爽快地说:“不就是一本'语录'吗,来彩送给你们了。”

  她这句话还没落脚,迎霜已经从床上跳了起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跺脚:“奶奶你快谢谢来彩阿姨,奶奶你快谢谢来彩阿姨啊!”

  一老一少就把来彩往家里拖,一边说:“喝杯茶去,喝杯茶去。”

  来彩这才是受宠若惊呢,前前后后左邻右舍,有几个人能喝上他们杭家的茶?来彩是大面子了。虽说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但什么人分量重,什么人分量轻,来彩心里还是有数。迎霜一杯热茶捧上来,恭恭敬敬双手递给来彩,说:“来彩阿姨,以后你常到我们家里来喝茶。我们大爷爷家是烈属,不会牵连你的。“迎霜心里有事,一边说着奶奶你一定留来彩阿姨多喝茶啊,一边背起那新式的语录包,一阵风似的跑了。

  迎霜心里急,害怕迟到,一路上几乎疯跑。学校门口站着两个挂章的男同学,看见她远远跑来,一边招手一边叫:“快点快点,公安局已经来了!”迎霜急了,飞快跑,到校门口,一个筋斗摔了进去,红挎包从她身上腾空而起.在半天中漂亮地打了几个滚,落在校门内的大字报前。迎霜自己可没那么滞洒,她一个跟头,把膝盖当场摔破。耳朵和右面颊也擦破了皮,立刻就由青转红,渗出血来。迎霜自己还不知道,疼出眼泪来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地笑笑。她那样子肯定也是万分可笑的,走在她前面的同学们回过头来,也都哈哈地大笑起来。可没一个人来扶她一把,只拍着手说:“杭迎霜,你怎么摔得一个嘴啃泥呢?”迎霜就苦笑着脸,强作欢颜,走过去,捡起语录袋,痛得嘴里噬啦噬啦直吸冷气,还笑着,样子比哭还惨。

  接下去的形势却急转直下。教室里大家刚刚坐好,每人就发了一张纸。一个大金牙走了上来,乌黑的倒背头,脸红得像是刚刚杀完猪。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公安局的。老师早就打倒了,但这时候还得老师出面说话。老师一上来就喊口号:“向造反派学习!向造反派致敬!“——原来大金牙是个造反派。向造反派们学习完了,又翻开《毛主席语录》第几页第几条,读得个不亦乐乎。迎霜读得特别带劲,因为她到底把这“语录“给派上用场了。

  “语录“还没学完,那大金牙突然手指老师,大吼一声:“你这个臭知识分子给我靠边!”

  老师只好靠边,大金牙就自己上来领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连读十遍。一群孩子就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数着,怕念不到那个数。总算念完,大金牙开始训话:“火车站离这里不算近吧?我们无产阶级的眼睛,就是孙悟空的眼睛,什么阶级敌人看不出来?老实告诉你们,反动标语就出在你们这些人当中!”

  他那一双杀猪眼睛就一个个地审视过来。迎霜吓得直哆啸,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作案人。标语的内容是打倒江青。她想,为什么要打倒江青呢?

   大金牙又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站出来还来得及。”

  没有人站出来,大家都把头低下了,仿佛人人都是不肯坦白的罪犯。大金牙这才命令大家写字,写自己的名字,写毛主席万岁。迎霜坐在最后一排,要下笔了,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她焦急万分地回忆:会不会是别人给我下了迷魂药后按着我的手写的反动标语呢?或者会不会是我夜里梦游写过反动标语了呢?会不会我一时丧失了记忆后写的反动标语呢?要查出来真是我写的,那该怎么办呢?她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用左手写字。用左手写字是要冒风险的,但总比当反革命强。看看前后左右,所有的同学都用手肘给自己围了一个围城。她也如法炮制,很快趁人不注意,用左手写了一条毛主席万岁,这才松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

  大金牙收齐了笔迹,朝这帮孩子数声地冷笑,喝道:“走着瞧吧。”然后挺着大肚子走了。坐在下面的孩子们互相看来看去,也没看出谁是作案人,便开始轻松起来。不知怎么回事,大家开始朝迎霜的位子云集过来。一个全班最大个子的姑娘,热情地一把搂住迎霜的脖子,差点没把迎霜给憋死,说:“杭迎霜,你这只语录包真好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斜背在自己的身上,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迎霜受宠若惊,一开口竟然溜出了一句谎话:“是我北京的亲戚送给我的。”

  “给我也要一个好吗?”大个子说。

  “一句话,没问题。”迎霜的大话越说越大。立刻就有许多同学扳着迎霜的肩膀说:“杭迎霜给我也要一个吧,给我也要一个吧。”

  迎霜…一答应,说:“我回去就写信,叫我北京的亲戚马上就寄过来。”

  “会不会很贵?”有人问。

  “我送你们,不要你们的钱。”迎霜又豪爽地拍胸脯。大家都高兴,杭迎霜杭迎霜地叫个不停,让迎霜都忙不过来了。

  正热乎着呢,大个子突然问:“杭迎霜你是支持哪一派的?”

  杭迎霜在这关键的时刻犯了一个关键的错误——这仿佛是她以后命运的写照,她总是在最要命的时刻忙中出乱,然后前功尽弃。其实她知道她的这些同学都是支持一个叫“红色风暴“ 的组织的,她再稀里糊涂,这些大事她还能知道一些.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实在已经难为她了。为了讨好她们,取得被她们承认、进人她们圈子的资格,她也准备声明自己就是红色风暴派的。问题是她一张口,红色风暴就成了“红暴“。要知道,红暴,也就是“红色暴动“这一派,它和“红色风暴“虽然都有红暴二字,却是两个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组织。杭迎霜的同学们别看才小学六年级,但对这些复杂的派系斗争,却已经了如指掌了。

  教室里热闹的气氛就立刻凝固,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大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死对头。瞧她的胆量,她竟然敢直言不讳地说:“当然是红暴!”她不要命了吗?这个小狗患于,这个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现实例证。而且她还敢跟她们开心地笑,用一种这样轻松的口气把她的反动立场通知她们。同学们一起看着大个子姑娘,她是她们的头儿,得让她先拿个主意。大个子姑娘正背着小红袋在教室里美滋滋地走着呢,听了迎霜的表态,也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拽下小红包,劈头盖脸扔在迎霜脸上,手指头尖尖,一直触到迎霜的鼻子,眼睛刚才笑得像新月,突然就瞪得像满月,狠狠地叫道:“谁要你的东西,你这个保皇派,小反革命!”

  迎霜还在笑呢,她都来不及把脸上的笑转为痛苦,已经被人家来回地推操起来。她甚至还不知道她的错出在哪里。她被人迅雷不及掩耳的翻脸不认人的突然袭击惊得智力一时丧失。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走,又对她喊叫了一些什么,她都不知道。可怜她才十二岁,已经目睹了死亡和背叛,还有人性的如此粗鄙。她的内伤很深很深,一生也难以医治。她摇摇晃晃地回到家,爷爷奶奶都不在。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想迫使自己镇静,然而手一抖,茶杯翻了,碎在地上,溅了一身的水。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怕,关上门拉上窗子,闷头就钻进了被窝。她在被窝里吓得哭开了,她的耳边,不时出现有人敲门的幻觉。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去理睬,但做不到。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了,是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当他看着那个缩在床上浑身发抖的女孩子,着实地吃了一惊。就在他吃惊的同时,那姑娘大叫一声:“哇——”一头就重新问进了被窝。青年军人大大吓了一跳,站着不敢动,好一会儿,才问:一请问杭得茶同志是住在这里的吗?”

  被窝里那个发抖的小姑娘依旧不钻出来。青年军人等了一会儿,只得环视四周,看能不能找出一点他要找的那户人家的印证。房间不大,也没什么东西,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身穿绿军装的像,像下是五斗橱,橱面玻璃台板下压着一些照片,那青年军人看着看着就放心了,他看到了在北京认识的得放,却没有看到同时认识的白夜。突然,他的眼睛惊诧地睁大了——他看到了他自己,他新兵时的穿着军大衣的二寸相片。隔着玻璃,他用手摸摸那相片,的确是他,已经被水浸儒了一角,但毕竟还是自己的形象。他顺手取了出来,但有些茫然,回头看看后面床上,他看见那小姑娘从被窝里钻出了头,像一只正在化蝶的蛹。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惊恐万状了,但她也十分诧异,她问:“你不就是他吗?”

  而他,也一时忘记了他此行的任务,他也诧异地举着相片,问:“你们是从哪里搞来这个的?”

  这张相片,正是当初迎霜从采茶家里捡到的,顺手压在玻璃台板下,现在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他的名字叫李平水。一个与杭家素昧平生的年轻人,就这样戏剧性地走进了这羊坝头的茶叶世家。

  武装力量的介人运动,对李平水这样的青年军人而言,完全是很自然的。1966年*月初,当地方政府在地方军区保护下召开会议,传达来自北京的红头文件精神时,身为军区政治部干事的青年军人李平水,就开始身不由己地卷人运动。一面是由于会议过程中不断受到冲击,不得不经常转移会场;另一面是因为恰在此时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姓翁的姑娘,是个招待所的服务员,家在杭州郊区,人长得健康,也很热情,没有杭州弄堂姑娘的那种势利相。一开始李平水还想接触接触看再说,部队的青年军官近年来虽一直是姑娘们的最佳择偶对象,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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