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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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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他们的,都有自己的造反司令部呢,他们无法无天,日子比我们好过,没准现在也在学文件喝茶。我刚才说的也是气话,现在不气了,有这么好的茶,还气什么!”

  明摆着这是宽心话,叶子却听进去了,站起来说:“今日有好茶,还有好水,我去拿几只好杯子来,我看再过一会儿,你大哥也要回来了,他最在乎这个了。”正要站起来往屋外走,就被盼儿拦了,说:“妈,你坐着不要动了,我去取杯子。”

  三四个女人为谁去取杯子又小小争论了一番,最后还是杭盼去了。白夜听她们抗家女人对话,有点像是看明清小说。她也插不进去话,就开始小心翼翼地咬着那外表光溜溜的小玩意儿。她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一时也不知从哪里下嘴,迎霜见了,就从木盘里抽出一个夹子,说:“看我的。”

  她一夹一个,一夹一个,夹出好几块核桃肉来,细心地与壳剥开了,说:“白姐姐你吃吧。”

  说话间杭盼就回来了,捧着个脸盆,里面放着几只杯子,都是青瓷,只有一只黑碗,叶子见了,说;“你把天目盏也拿来了?”

  这只天目盏,嘉和原本说好要给方越的,他现在连窑也没得烧了,只好先存在这里。杭盼把脸盆放到炉上,又从水壶里往那脸盆里冲水净杯。白夜呆了,她从来没有看到,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连冲水都能够美得让人流泪。杭盼的手拎着水壶,那水壶是简陋的,尽管擦得捏亮,但它的器形包括它的壶嘴,都是粗放的。然而在幽暗中,为什么水从那粗糙的口子中流出时,却神奇般地精致绝妙了呢?你看它是那么悠久细长,那么缕缕不绝,它又是那么绵延无尽;水从高处下来,成一笔直的线条,却又无声无息地落人盆中,没有一滴水花,没有一丝声音。一圈,又一圈,白夜的心,被这一圈圈的绕指柔肠揪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女人被女人之美感动时是怎么样的,在这样一个严寒的绝境般的冬夜,在杭家的花木深房里,她第一次体会到了。

  女人们都仿佛意识到她们进人了什么样的庄严的仪式当中,她们默默地看着盼儿净杯,只有寄草轻轻地给白夜解释,说:“看到了吗,这是盼儿在欢迎你来做客呢。”

  白夜不解,叶子用手做了一个逆时针的动作,说:“就是这个。”

  迎霜也跟着奶奶做这个动作,说:“这是来来来,“她又顺时针地做了几下,“这是去去去,盼姑姑现在是对你说来来来呢。”

  她的话让女人们都轻松地笑了,气氛便从刚才的肃穆中跳了出来。盼儿却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取出毛巾来洗杯。她的手薄而长,手指尖尖,干净白皙,灵巧洗练,她洗茶杯时的手的形状倒映在了对面墙上,放大了,像两朵大兰花,像两只矫健的大蝴蝶。

  这里的气氛是东方式的,而且是东方的中国江南式的。一只脸盆架在火炉上,一个女人在脸盆里细心地洗杯子,她穿着绿红的开襟毛衣,里面是一件格子背心,白夜便在想像中给她换上了一件旗袍,她为她的这种奇异的想法而感到了好笑。寄草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她继续担当着她自己的解说的角色:“杯子是一定要洗干净的。器具是品茶的一道重要程序。你有没有听说过,没有好的朋友是不足以一起品茶的,没有好的环境是不足以品茶的,没有好的火水是不足以品茶的,没有好的器具也是不足以品茶的。现在我们几乎什么都有了。你看,我们已经有了你,杨真的女儿,我们就当你爸爸在我们当中;我们还有了好茶好水,我们也有了那么好的一间屋子,暖洋洋的。“说到这里,环视了一下周围,突然又站了起来,到得茶的书柜里去翻东西。

  叶子小声地劝阻她说:“你可不能翻他的这些东西,等他回来怨死我。这里的东西都是他大学这么些年搜集的,说是将来有一天要派用场。旧年我要烧掉,你大哥死活不肯。亏了得茶是烈士子弟,这房子又离正房隔了两进,左邻右舍也还算有良心,这些东西才保下来。“

  “嫂子,迎霜,还有你,白夜,你们再给我检查一遍门窗,窗帘都给我夹紧。”寄草没理会嫂子的劝阻。白夜看出来了,父亲年轻时代的女朋友是一个爱说爱动、聪明绝顶又有些自说自话的女子。现在她一边翻东西一边说,“我晓得的,你放心我不会给他少一样东西。不过这种东西藏在这里不见天日,多少有点暴珍天物。你看,我们已经有花,有茶,有水,有器,还有客人,怎么着还得有张画吧——好哇,找到了,你们看,把这个挂起来怎么样?”

  这是白夜第一次看到的《琴泉图》。她并不知道凝聚在这张画上的人世沧桑,但她还是能够看出这张不大的画对杭家人的特殊意义。白夜不懂国画,看上去这张二尺长、一尺宽的纸本,也就不过是左下方的几只水缸一架横琴,倒是右上方的那首题诗长些。白夜来不及定睛细看,就见叶子站了起来拦住寄草说:“这可是你大哥的性命,万一被人看到了不得了。”

   寄草可不管,一边挂那画儿,一边说:“性命也要拿出来跟人拼一拼的,不拼还叫什么性命!”

   寄草姑婆的这句话突然感染了白夜,她站了起来,边敲着自己的前额边说:“瞧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我也知道得茶一直在搜集这些跟茶有关的东西,你看看我给他带来的。”

  她从她带来的那个大包里取出一块长方形的东西,凑到台灯下,杭家那几个女人也围了过来,白夜轻轻地把它打开,一块色泽乌亮的方砖展现在她们眼前。寄草还没有接到手中,就准确地对嫂子叶子说:“是茶砖。”

  这是一块年头很长的茶砖,砖面上印着一长溜的牌楼形状,图案清晰秀丽,砖模棱角分明。盼儿爱不释手地端详着它,轻轻地说:“这么漂亮,真不是拿来吃的。”

  “我好像在得茶哥哥的茶书里看到过它的,是得茶哥哥给我看的。”迎霜说。她接过茶砖,像捧孩子似地捧了一会儿,还给了白夜,然后果断地走到书柜旁,学着寄草姑婆的样子翻起书来。

  叶子看着孙女要动得茶的书又心疼,忍不住说:“你也不要翻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应该是一块牌楼牌的米砖,从前我们茶庄里卖过的。”

  迎霜却因执地抽出一本书,仿佛为了证实她在这方面也是专家似的,很快就翻到那一页,那上面有着几种型号紧压茶的图片,下面还配有图片说明。

  现在,这些女人仿佛都突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仿佛她们现在正置身于学院的图书馆内,仿佛她们又回到了汲汲求学的年代。这年代其实离白夜并不遥远,但回想起来,竟然已经有了一种恍然隔世之感。图片上标有米砖的那一幅,果然与她们手里捧的那一块具有一样的图形,下面的一段文字上说:米砖是以红茶的片末茶为原料蒸压而成的一种红砖茶,其撒面及里茶均用茶末,故称米砖,有牌楼牌、凤凰牌和火车头牌等牌号,主销新疆及华北,部分出口苏联和蒙古。

  迎霜好奇地抬头看着白夜,问道:“白姐姐,你是去过新疆了?还是内蒙、苏联了?苏联现在已经是苏修了,人家说从前是苏联的时候你在那里住过。你在那里吃过它吗?“

  白夜的心紧了起来,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但她离开了台灯光,女人们没有发现她的变化。她坐回到炉前,定了定神才说:“是的,我在苏联时常喝这种茶,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你们不知道苏联人喝茶有多凶。我们一开始也是人乡随俗,后来就和他们一样离不开茶了。不过我们和你们江南人不一样,我们熟悉各种各样的红茶。真不好意思,我得告诉你,我早就知道这是米砖茶了。我低估了你们,怕你们不了解这个,还特意抄了一份详细的解说,陪,就是这个。要是我碰不到得茶,请你们转交给他。也许没什么用了,但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她一边说一边就往外拿她抄的那份纸,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渴求,仿佛如果她们不看,什么重大的事件就变得毫无意义一样。寄草接着,一边说:“看你说的,这是你的心意啊。”就接过了那张纸片。

  纸片上抄着那么一段话:

  米砖产于湖北省赵李桥茶厂,生产历史较长,原为山西帮经营。十七世纪中叶,咸宁县羊楼洞产八十余万斤。十七世纪中国茶叶对外贸易发展,俄商开始收买砖茶。1863年前后俄商去羊楼洞一带出资招人代办监制砖茶。1873年在汉D建立顺丰、新泰、阜昌三个新厂,采用机械压制米砖,转运俄国转手出口。俄商的出口程序,一般是从汉口经上海海运至天津,再船运至通州,再用骆驼队经张家口越过沙漠古道,运往恰克图,最后由恰克图运至西伯利亚和俄国其他市场,后来还动用舰队参加运输,经海参成转运欧洲。由于米砖外形美观,有些西方家庭给米砖配以精制框架放入客厅,作为陈列的艺术品欣赏。

  杭盼默默地读完了这段文字,把它折叠好,放到书架上。然后对她说:“等得茶回来,我们让他把这块茶砖也放到镜框里去。”

  米砖靠在书架上,发出了它特有的乌泽。画儿挂在墙上,散发出了腰陇悠远的微光。墙角的梅花也在散发着微香,而坐在炉上的水壶又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欢唱,台灯给这间不大的屋子罩上了一层非现实的微妙的幻觉,女人们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微微地摇曳着,白夜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在开始微微发光,她是在做梦吗?她怎么能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找到这样一个圣洁的地方?

  沸腾的雪水突然在这时候溢出来了,她们手忙脚乱地忙着冲水。她听到迎霜问:“奶奶水开了,可以冲龙井茶了吗?”

  不等叶子开口,白夜就回答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爷爷回来,爷爷应该是快回来了吧。”

  当她这么说着的时候,那些微光突然停顿了一下,台灯暗了暗,仿佛电压不稳,刚才那些微乎其微的感觉消失了,花木深房的女人们,开始把心转到了等待男人的暗暗的焦虑之中。

  多么大的风雪夜啊,杭嘉和能够感觉得到风雪的无比坚硬的力量。他老了,这样的对峙已经力不从心了。如果没有忘忧,他会走到目的地吗?他看了看眼前那个浑身上下一片雪白的大外甥,他紧紧地跟着大舅一起走,已经走过了从前的二寺山门,走过了灵隐。他们又热又冷,汗流使背,头发梢上却挂着冰凌。杭嘉和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仿佛掉人了万丈深渊,一下子往上伸出手去,想要抓到什么,但他马上站住了,向上伸的手落下来,遮住了脸。他那突然的动作让忘忧担心,他说:“大舅我自己去吧,我先把你送到灵隐寺,我那里有熟人的。”

  杭嘉和站着不动,他清楚地知道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同时又看到了无数石像,披着雪花朝他飞驰而来。耳边杀声震天,哭声震天,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这是他的心眼打开了吧,他惶恐地想,他多么不愿意重历数十年前的灭顶之灾啊。

  就那么站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雪花贴在了他的眼睛上,他感觉好一些了,模模糊糊的白色的世界重新开始显露出来。他对自己说,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累的。他问忘忧他们已经走到哪里了,忘忧回答说,已经过了三生石了。他又问忘忧现在几点,忘忧说他是从来不戴表的,不过照他看来,现在应该是夜里八九点钟吧。嘉和握着忘忧的手,说:“你看这个年三十让你过的,明天我们好好休息。”

  忘忧不想告诉他明天一早他就得往回赶,他只是淡淡地说:“这点山路算什么,我每天要跑多少山路啊。”

  他们继续往山L赶路。雪把天光放射出来了,现在,杭嘉和已经能够看得到路旁茶园边的那些寺庙的飞檐翘角,它们压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看上去一下子都大出了很多。还有那些茶蓬,它们一球一球的。雪白滚圆,根本看不到绿色。两个寡言的男人结伴夜行,虽一路无言,但心里都觉得默契。幽明中他们时而听到山间的雪塌之声,有时候伴随着压垮的山竹那吱吱咯咯的声音,像山中的怪鸟突然鸣叫。有时候,只是轰轰的一声,立刻又归于万籁俱寂。仿佛那苍凉寂寥之感,也随雪声而去。忘忧无声地笑了笑,说:“大勇,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林冲夜奔,风雪山神庙。”

  嘉和一边努力往上走着,一边说:“这个想法好,一会儿看到杨真先生,可以跟他说的。”

  “只恐那管门的不让见。”

  “走到这一步了,还能无功而返?”嘉和突然站住了,拍拍忘忧的肩膀,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抗家,亏了你留在山中。”

  “我喜欢山林。”忘忧话少,却言简意赅,正是嘉和喜欢的性情。

  “我也喜欢山林,可我回不到那里,真要走投无路了又离不开它。哪一天我找你,必有大难。我不指望得茶,只指望你了。“

  这话让忘忧吃惊,他站住了,想说什么。嘉和却只往前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像在山间飞。大舅身上,有时候会闪出一道剑侠之气,比如此时此刻,雪夜上山急人所难。这样的时候当然很少,也不易发现,但忘忧知道。当年他挽着方越出山,在杭家客厅,忘忧也曾经感受到过大舅包藏很深的风骨。当时他担心因为方越的父亲李飞黄当了汉奸,大舅不肯收留方越,又担心杭家人不肯放他回山林,一进大厅就给他跪下,不说一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大舅。大舅站在他面前,正色而言::'我刚从越儿那里来,跟他说了,他愿意姓方,愿意姓杭,都由他喜欢。只是以后不准他再姓李,你听懂我的话了吗?”他依旧跪着,不肯起来,大舅又说:“你的房间我给你留着,你愿意来就来,你愿意去就去。”大舅有此承诺,他才起来,走到大勇身边。又见大舅取出一个东西,正是那青白瓷人儿陆鸿渐。他把它挂在他的身上,那瓷人儿是湿的,不知是汗是泪。那天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大舅的泪水,那泪水难道不是湿润到心,直到今夜。

  忘忧紧紧地拽住大舅,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才说:“我把山林给你们备下了。”

  风雪很快把他们两人的背影盖住了。现在,离他们出门已经有几个小时了,他们已经看到了上天竺寺那雪光中的一檐翘角了。

  或许,正是此刻,夜渐人深之时,花木深房小门匐然而开,把叶子吓得一下子扑到《琴泉图》旁。台灯很暗,白夜几乎认不出得茶来了。他没有戴眼镜,因为眼镜使他看不清楚她。刚才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目光在镜片后面激动地闪耀,喘出的热气一会儿就把镜片蒙住了。他不顾一切地就把眼镜摘了下来,现在他突然冲了进来,不戴眼镜的面容一下子陌生了许多,也好笑了许多。白夜真的就笑了起来,他抓住了她的手,但立刻就感到了他自己那双手的寒冷,连忙退回去一边搓,一边放在嘴上哈气,还说着:“对不起太凉了对不起太凉了……”白夜窘迫地看着杭家的几个女人,她热泪盈眶,一边握手,一边唤道:“你这是干什么啊你!”

  杭得茶想不了那么多。屋子里暖洋洋的,女人们的眼睛也是暖洋洋的,潮湿的,多么美好,白夜站在灯前,像画中的女神。得茶傻乎乎地看着她,时间停止了,幸福开始了,现在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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