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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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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20世纪上半叶,对一个学有专长的中国农学家和茶叶专家,却是一个悲剧的时代。军阀混战,政治腐败,农村凋敝,农夫穷困,吴觉农的呼吁,便如一声罕有人听见的叹息。

  这看上去又似乎是一种毫无内在联系的呼应——忘忧茶庄开始其下一轮历史。这条以茶铺成的绿色的险途,看来关山重重,峰峦叠起,并无柳暗花明之预兆。杭嘉和自己也不能知道,他的婚姻能否算是这艰苦胶着时代的亮色。

  公元1921年春节,年方弱冠的杭嘉和,与比他还大一岁的方西岸,在忘忧茶庄他的老宅里拜了高堂,结为连理。

  方西岸的父亲方伯平律师,对这桩婚姻还算满意。他虽是一位留学海外的文人,但从政于朝,向来珍惜自己的名誉,尤其注重婚姻的良性循环效应。对他而言,与其说嘉和是忘忧茶庄的少东家,还不如说是国民党要员沈绿村的侄儿。他对这个东床快婿的全部评价,都来自于沈绿村的介绍。沈绿村说这个孩子坚毅沉着,外柔内刚,将来必有大作为。“不是我夸他呀,”沈绿村感慨地说,”嘉平和我才是真有血缘关系的,可是谁要嫁给嘉平,谁这辈子就完蛋。嘉平这个孩子,生了他,还不如不生,将来他怎样,谁都还说不准呢。“

  方伯平把这些话都和任性的独生女儿说过,但女儿当初不听,女儿听别人把嘉平形容为撒旦,反而更加地迷恋起来,终于私奔了了事。

  现在好了。女儿回来了,按照中国人古老的习俗,在大红大绿中三跪六拜叩了头,拜了天地。

  杭家对这房媳妇的态度,当初是十分犹疑的,杭天醉态度最简单:“听嘉和自己的吧,嘉和还要她就让他要了。”

  绿爱去对嘉和说这话时,嘉和淡淡地一笑,也不说话。绿爱说:“嘉和,你就由着你自己,干万不要委屈了,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

  嘉和摆摆手,说:“妈,你别说了,西冷是非嫁过来不可的,不是嫁给我,就是嫁给嘉平,要不她可就嫁不出去了。”

  绿爱听着,哭了,说:“嘉和,你心真是善啊,你要是我生的,我该多舒心啊。”

  洞房之夜,方西冷小姐给新郎杭嘉和泡了一杯茶,嘉和见了茶,沉默了片刻,说:“一朵花。”

  “加上从前的三朵。”新娘提示说。

  “那就是两次的单数了。”杭嘉和若有所思。

  “你喝不喝?”新娘撒娇和生气兼而有之。

  嘉和默默地把那杯茶喝了。

  忘忧茶庄的这一度婚姻,用“快刀斩乱麻“来形容倒也恰当。因为要说杭嘉和和他后来的妻子方西冷的再次相逢,已经是在他被抬下鸡笼山时看见幻境之后的三个月了。而几乎就在重见了她的第一天,杭嘉和就接受了命运的这个安排。

  就像忘忧茶庄中所有的婚姻都蒙上了一层怪异的色彩一样,这一对年轻人的婚姻也多少显得有些不那么正常。对嘉和的妹妹嘉草来说,大哥的这个突然的决定,甚至是很神秘的呢。她还能够清晰地记得起那个中秋节之夜,她到大哥的阁楼上请大哥下来吃月饼的情形。大哥自从建设新村失败之后,回家大病一场,很久不肯下楼,也不肯说话。那日中秋,绿爱妈妈挺着大肚子忙着张罗,想营造出一番热闹来,又是搬桌椅到月下,又是切西瓜端 出瓜果碟子,又让嘉草去找嘉和。嘉草是个细心的女孩子,她知道绿爱妈妈之所以这样铃挡般的说话,和那缺了一条胳膊的寄客伯伯前来做客有关。嘉草也知道,寄客伯伯原来说好了要把在灵隐上了禅的父亲拖了来的,但最终他还是扑了一个空——杭天醉不知何处“云游“去了。这样,寄客伯伯的脸上就有些不好看,绿爱妈妈的面色也变了调。她掸了掸椅背说:“天醉也真是,自己不要了这个家,倒也罢了,把兄弟也晾了起来,弄得人家想走又不好意思开口,也没听说人禅就会入成这个样子。”

  寄客伯伯原来是真要走的样子,听了这话,愣住了,看一看这个大园子,月光下疏疏朗朗的几片竹影,顿了顿脚,坐下,说:“嘉草,你寄客伯伯今日夜里是要喝下几口酒了。”

  嘉草转身要去取酒,被绿爱妈妈一把拉住了,说:“把你大哥叫来。”听她那口气,倒像是要把大哥拖了来一样。嘉草便去了大哥住的楼上。大哥瘦得薄薄的像是一片纸,躺在回廊的竹榻上,又像是谁顺手扔在旁边的一件夏布长衫。他也望着且亮呢。

  嘉草说:“大哥,你到院子里去坐一坐吧,妈请你去呢。”

  嘉和说:“我不去,你别来叫我。”

  嘉草很难过。她不生嘉和的气。但她知道嘉和的确变了,从前那个大哥不见了。

  “大哥,你不去,嘉乔也不来,爹在灵隐寺也不回来,这么大的院子,就剩下妈和我,多冷清呀!”

  “要那么热闹干什么?”

  “今日是中秋节啊。”

  “那是你们的节日,和我无关。”

  嘉草难过了,要哭:“大哥,你别这样,妈难过着呢!爹要出家,你又不下楼,茶庄怎么办啊?”

  杭嘉和躺着一动也不动,半天,说:“嘉草,不要想着这些,无力回天的。”

  嘉草不太听得懂嘉和的这些话,又担心妈在下面等急了,只得匆匆地跑了出去。

  嘉草记得她回去的时候,寄客伯伯正和妈聊着天呢。

  绿爱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叫也是白叫,嘉和也不会下楼的。嘉平呢,连封信也没有,连带着那位方西冷小姐也没有了下落。方家原本想和我家做亲家,现在亲家不成,倒是成了冤家了。嘉乔呢,倒像不是杭家的人,活脱脱是吴家的子弟一般,连中秋节也不晓得回家团圆。要再说天醉,我看他是不会回来了,存心要出家过六根清净的日子,只把这么大的忘忧茶庄就扔给了我,你说叫我怎么办呢?”

  赵寄客沉默了半晌,才说:“照你这么一说,倒还是我无牵无挂的更省心叹!”

  就在他们这样说着话时,嘉草看见一个人向院里走来,身影步履,像是方家小姐。嘉草眼尖,凑向前去,叫了一声,那人果然应了,绿爱和赵寄客都惊异地站了起来,果然是方家小姐方西冷。

  小姐拎着一只柳条箱子,疲惫不堪,开口就说:“我刚从城站下来,吃力煞了。”

  说完,一屁股就坐在了刚刚准备给嘉和坐的位置上。

  众人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都惊疑,但谁也没问她话。方小姐见了桌上西瓜,便说:“我口干死了。”抓过了瓜片,便狼吞虎咽,瓜子呸呸地往手心里吐。这样吃完两片瓜,她才喘过口气来,惊异地问:“咦,嘉和呢?”

  绿爱却淡淡地问:“你回家了吗?”

  “没有。我没想回家。“小姐坐舒坦了,拿起把扇子就扇,“唉,嘉和呢?嘉草,快去告诉嘉和,就说我回来了。”

  “等等。”赵寄客止住了嘉草,从方小姐手里取回了扇子。

  “走,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家,我找嘉和有事。”方小姐似乎看出大人们的敌意来,才说,“我真有事,我带着给嘉和的信呢。”

  “谁的?”

  “嘉平。”

  “你见着嘉平了?他在哪里?“绿爱一把抓住了方西冷,激动地失了态。

  “在上海。”

  “在上海?”绿爱低低叫了一声,“在上海什么地方?”

  “他不让说。”

  “这个没心肝的东西,上海离杭州有多远,他也不回来看看!”

  “伯母,你就错怪他了。”方西冷搁下了刚捧起的茶杯,“他也没时间,又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做母亲的心又惊诧了起来。

  “这回去远了,出国了!”

  赵寄客不禁失声惊叹:“这小子可真会跑!”

  嘉草年幼,也好奇地问:“西冷姐,你怎么没去?”

  方西冷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嘉和不是回来了吗?我去找他,我有话要跟他说呢。”

  说完,一把橹过了嘉草,就让嘉草引了她去了。

  绿爱掩面哭了起来:“嘉平,你这不懂事的东酉,你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只怕你回来,忘忧茶庄也倒了,姓杭的也就算是破产了了事呢!”

  方西冷再次看到的杭嘉和,冷冷清清地躺在竹椅上,身体削薄,他月光下的轮廓,是那么样地无依无靠,孤立无援。他躺着的样子,甚至透出了走投无路的沮丧。看见她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惊奇,他也不仰起头,他只是睁开眼睛,半晌才说:“你?”

  “我回来了。”

  “你回来干什么?”

  “我给你们带信来了。”

  方西冷小姐看见了杭嘉和长眼睛下的黑眼圈,还有他的那双因了月光而更加渲染了的密密的眼睫毛,这样的睫毛,真该是生在女孩子身上才对。

  “是嘉平的信吗?”

  “除了他,还会有谁?”

  嘉和从方小姐的口气中听到了一丝的不恭,然这样的不恭,又往往是和亲呢连在一起的。他因此而欠起了身子,伸出他的薄薄大大的手来,方小姐迟疑了一下,才知道他要看信。

  这封信和以往写得大不一样,大概是因为写给父母的,口气中传统的恭敬又重新占了一席之地,夹在一大堆豪言壮语之中,显得不伦不类,令人又好笑又感动。看来,血缘关系又被嘉平重新承认了。

  父母双亲大人:

  儿在沪上向你们致以最孝敬的问候。

  儿一别双亲大人半载,其中甘苦,不言而喻。儿现已抛弃无政府之主张,不日将赴欧法等国,实地考察学习,以图中国富强之途,成功之门了。切望父母双亲大人万勿伤悲。儿临行离家时携之兔毫盏半爿,实为儿对故乡父母的一片挂念。

  他日走到天涯海角,人与残片俱在,终是一点纪念。双亲既为社会奉献一子,也犹如地藏王一般“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普救众生,菩萨心肠,当可瞑目矣。

  若问何日为归期,须当中国富强成功之日,一家团圆,皆大欢喜。中国不强大,此生不复见。

   致 颂
儿嘉平叩拜于沪上

  方西冷看着嘉和,手里拿着信纸籁籁发抖,烛光下,目光忽明忽暗,便问:“都写的什么?我可以看看吗?“

  嘉和一声不吭,把信给了方小姐,方西冷看了,淡淡一笑说:“怎么一个字也没提我?这个嘉平。”

  嘉和认真地看看方西冷,眉头皱了起来,觉得她陌生了。

  嘉和的眼光,聪明的方西冷小姐是看出来了,便说:“嘉和,你看了这些,自然新鲜,我是在那里和他们摸爬滚打了几个月,这些话,我却是耳上都听起了老茧的了。”

  嘉和这才想着要间:“你们不是在北京开着茶馆吗?怎么又跑到上海去了呢?“

  方小姐对着月亮,长叹了一口大气,说:“我此刻坐在这里,吃着西瓜,看着月亮,与你说着北京的那个茶馆,简直就如同做了一场恶梦。”

  “都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哪里会有那么可怕?”

  “嘉和,你是不晓得。社会哪里是像我们想得那样仁慈,光是北京城里的地皮、房租这样昂贵,要靠开茶馆来维持半工半读的生活,怎么可能呢?”

  “钱是一开始就缺的。只是据我所知,茶馆开得好,大约收支还是可以平衡的。“

  方西岸那口细细密密的牙齿,在月光下一闪闪的,像一根根的小铲子,一边细细铲着平湖西瓜,一边长叹一口气,说:“从前我听人说开茶馆的人都须是'吃油炒饭的',我还不懂,这一次开了才晓得,你若没有那一张油嘴,如何摆得平这四面八方的来客。”

  嘉和想了想,倒是忍不住极淡地一笑,说:“也是,我家开茶馆的,那张嘴总能说得稻草变金,白誊会游。”

  “这倒还不去说它。顶顶可怕的是吃讲茶,我们那个茶馆,开了不到一星期,就被砸了。“

  嘉和就一下子坐了起来,敲打着自己的前额,说:“怪我没有提醒你们,开茶馆时,门上四处须贴了'禁止讲茶',要不然,地痞来了,一场混仗,你们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敌得过他们?”

  “嘉平哪里有你的那一份子务实的心。他整天就跟做梦似的,张口都是大话。好不容易把个茶馆开了起来,一连四天,北京城里的学生都往我们那里拥,茶吃得精光不要说,茶盏也不晓得打碎多少只。什么工团主义、国家主义、科学救国、实业救国,还有列宁主义,统统都到茶馆里来辩论。累了就到角落里睡一觉,醒来再吵,声音大得邻居受不了,便去报了警察局。好嘛,警察局也聪明,弄了一批天津的青皮和北京天桥的地痞,来茶馆吃讲茶,讲着讲着就开了火,桌椅板凳,统统砸了个稀巴烂。嘉平去阻劝,头上砸个大口子,茶馆没开成,医药费倒垫出去一大半,这叫什么事啊?”

  方小姐说着说着,偶尔露出了几句北京话。嘉和觉得奇怪,怎么他过去从来没有发现方小姐那么会说,那么伶牙俐齿。

  “你们就那么去了上海?”他好奇地问。

  “到上海是为了去法国。”方西冷轻描淡写地说,“我劝嘉平别去算了,就在北大读书,他不听。他这个人,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

  她突然想起来了,嫣然一笑:“你快看他给你的情吧,你们两兄弟啊,鬼鬼祟祟的,还挺投机呢。”

  嘉和我兄:

  见信如见人。

  今夜,是我在沪上的最后的一夜,明日,我等同学少年,便将取道海上,去法国勤工俭学了。

  我的思想之所以从实践转向欧洲,并非心血来潮。半年来种种社会之改造实践的虚妄,尤其我们这次在北京开茶馆进行工读互助的失败,究其原因,无非两点:经济的窘迫以及团体能力的薄弱。诚如你来信中所言,靠我们单枪匹马,在这风雨如磐黑夜弥漫之社会,不但拯救不了自己和他人,甚或殃及他人的前程和性命。你叙述的跳珠之死,给了我等同志强烈的刺激。我们日夜痛苦辗转不安,反覆思考,寻求中国之出路逐渐明朗,晓得了社会没有改造之前来进行新生活试验,不论我的工读互助团,还是你的新村,终究是要统统破产的。须知要改造社会,终得从根本上谋全体的改造,那样枝枝节节的努力,到底是不中用的。故弟已抛弃无政府主义之学说,去寻求新人生与新的信仰,以求得国家的繁盛,民族的振兴。

  嘉和我兄,此时此刻,我是多么盼望你能飞身沪上,与我共渡汪洋,亲临目睹与实践新的生活。然而,也是此时此刻,我已然明白,我们两人的命运,从此以后,便要截然地分开了。

  因了我的献身于社会,我的家庭及父母的悲伤,只有由兄长嘉和你来慰抚了。我既已是决定了青山埋忠骨之念,父母譬如说是白生了我这么一个儿子。汝若再与我同行,岂非痛煞他们之心。献身社会者也是血肉之人,每每念及父母,中夜涕不自禁,故嘉平叩拜嘉和,长兄如父。日后家中一切,全仰仗你了。

  又,我随身带之御字残盏,系你亲手所赠,弟当如眼睛般护之。弟知你喜茶爱茶,倘若日后你继承了茶庄,经营亦必有起色,一来也是代我尽了孝心;二来也为社会富裕积累了资金;三来华茶本为中华民族之骄傲,待中国富强了,地球上人人杯中聘的都是华茶,不就是人生之大骄傲大成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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