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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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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烛光已灭,盆中炭火也已微红,两人的身体因了酒精之故,滚烫热烈,呼吸简直就像是在往身体之外喷射火焰。寄客只觉热酒煮肠,五内俱焚一般,使用那残臂一把推开了窗子。从窗口望出去,一阵一阵的黑红透亮的光,如鬼火憧憧,照彻杭州城的夜空。此乃中华民国第二十六年冬十二月二十三日凌晨,当杭家大院忘忧楼府中那对男女,正在偿还他们一生的夙愿之时,倭寇的大皮靴,已经开始踩入中国的人间天堂杭州城了……

  杭州西郊灵隐寺,八百年前,华夏禅院五山之首,今日大难临头,却成了一艘普渡众生的夜航船了。

  大雄宝殿下,紧靠大柱,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嘉和安顿下家人,又急着去照看一路相携而来的陈揖怀。陈揖怀失血过多,又加一路颠簸,眼看着奄奄一息,所幸庙中有懂得刀伤的和尚,立刻抬到僻静处上药,重新扎绷带,是死是活,也只有上天保佑了。

  杭嘉和是在往灵隐寺来的半路上遇见陈揖怀一家的。出城往西郊去的杭人也不少,大多是老弱病残、妇孺儿童。嘉和夹在其中,竟也算得上是个临时的领袖人物,不仅要照顾自家人,还和杭汉跑前顾后地招呼着他人。彼时,虽已深夜时分,又兼蒙蒙细雨愁人,但一路跌跌撞撞而来,除了嘉草于不晓人事之际,伸手不见五指之中,偶尔发出一两声尖叫之外,其余的人,几乎不说一句话。紧紧包围着嘉和的,就是那一片越来越响的力不胜支的喘气声。

  背后仿佛听见了“轰“的一声,就听到汉儿大叫了:“伯父,城里起火了!”

  猛回头,不得了,半边的天都是红的,衬得那另一半的黑,便如同地狱一般地生怖了。

  入了灵隐寺,众人一通忙乱,惊心稍安,嘉和靠着大殿圆柱。一灯香火之下,往大殿上空望去,但见这高十三丈五尺的殿堂,此时却显得深不可测。唉,佛也无心保佑这一方土地民生了,那释迎牟尼,只在巍巍顶端,不动声色地观看这不知是几朝几劫的又一场人间灾难。

  嘉和不信佛,也不似其父素无逃禅之心。后脑勺靠在冰凉的大柱上,却想到这些大柱的来历。这些柱子,原本都是清宫为修颐和园,于宣统二年特意从美洲去买来的。不意其时,清廷已四面楚歌,要修那颐和园,又有何用?故而才又千里迢迢运到了杭州,重修了灵隐寺。

  国家天崩地裂之间,不过二十余年,佛又曾何时保得百姓平安?去年灵隐香火最盛之时,倒把一个罗汉堂烧得干净。这罗汉堂,就在大雄宝殿之西的西禅堂旁。那五百罗汉,个个有真人那么高,又个个面相不一,兼仿着净寺的田字殿,佛像背列,四面可通,杭人便有数不清的灵隐罗汉之说。先烧了罗汉堂,信佛的人就说不是好兆头。嘉和虽与家人躲入其中,却并无一丝安全感,心里恍恍然不知如何才有着落,只觉今夜灵隐,未必是个可藏人之处,不祥之感阵阵袭来,竟使他无法安歇。辗转多次,只得起身,踱出大殿,只往那飞来峰下徘徊而去。

  话说这灵隐寺,也是东南佛国之中,又一江南名刹了。

  东晋成和元年(公元326年),印度和尚慧理来到此处,见山川有钟秀之气,便以为必有仙灵所隐,自此,结庐林中,名以“灵隐“。从此南朝三百六十寺中,便以此寺为众冠之一,至今,已有千六百余年矣。

  杭家的与灵隐结缘,自然是又离不开那个茶字的。

  想那大唐大历年间,安史之乱之后,茶圣陆羽浪迹天下,尽访中华茶事,亦曾到过灵隐山中。故而《茶经?八之出》中方有此言:钱塘(茶)生天竺、灵隐二寺。

  杭家上辈在天竺一带,尚有茶园。到了天醉手里,家道中落的那几年,才把那茶园给卖了。虽如此,杭家人仁慈,老东家的那份情谊还在。天醉后来又热衷于“茶禅一味“,来来往往地总往这灵隐走。老家人撮着祖居又住在翻过了天竺后的翁家山,嘉和兄妹们常来常往,灵隐,对他们一家人而言,本来并不陌生。

  茶人心目中的茶圣陆羽,虽为茶中之圣人,亦是中唐著名文人诗人。写过许多文章诗篇,惜大多失传。既到灵隐,陆子便又撰《灵隐寺记》,所喜的倒是茶人与灵隐真正有缘,那《灵隐寺记》竟然就保留了此一段,其中云:

   晋宋已降,贤能迭居,碑残简文之辞,榜蠢稚川之字。树亭岿然,袁松多寿,绣角画拱,霞翠于九霄;藻井丹授,华垂于四照'。修廊重复,潜奔潜玉之泉;飞阁名烧,下映垂珠之树。风锋触钧天之乐,花公搜陆海之珍。碧树花枝,春荣冬茂;翠岚清籁,朝融夕凝。

  毕竟国胜佛胜,国衰佛衰。明末灵隐几毁于火,竟只剩下大殿、直指堂和轮藏堂了。此时此刻,嘉和走出大雄宝殿,来到殿前那尊吴越国留下的八角九层石塔前,心绪万端,只有举头望天。但见细雨蒙蒙,寒气接人,又是一个月黑杀人之夜,风高放火之天。嘉和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嘉和生性不好斗,于国事,也一向认为,兵戈相见,毕竟是权宜之计。即便是出于本国的利益,战争也绝不是可供选择的方案。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嘉和内心深处甚至还带着隐隐的乐观。他总模模糊糊地认为,再坏的政府,出于自身的权益,也会尽可能地维护和平。他家和日本人的交往一向不少,他也就不像那些对日本人一点不了解的人那样,把他们看得如洪水猛兽。但他对时事并没有乐观的估计,这或许和他天生的悲剧性格有关,总是朝严重的局面做心理和物质的准备。然而,尽管如此,他依旧心存幻想,以为某一天早晨醒来,或许还会听到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

  我们可以说,这七八年来的不问国事,只问茶事,果然使得忘忧茶庄的老板杭嘉和于政事上缺乏洞察力了。看上去,他甚至变得有些僵化和狭隘了。他依然是杭家的顶梁柱,一旦灾难从天而降,依然是他在把握家中的全局,安排各个的逃生之路。看上去他依然胸有主张,天崩地裂于眼前而不动一下睫毛。但内心里,他发生了强烈的震撼——他越来越不能够解释身边的这个世界——他是一个从血液里、从心理到生理都无法离开和谐的人。甚至在经历了小林这样的血腥惨案之后,他依然认为,这只是他们杭家的不幸。他以自心度他心,以为人之所以为人,能生存至今,实乃人的天性不能离开和平。然而,就在此刻,灵隐之夜,他开始怀疑——人,真的乃是一种和平的种类吗?如果是,何以连年征战,从无止休;如果不是,人与禽兽又有何区别?他事茶至今,向以茶谓和平之饮而心生自慰,如果人竟都是与禽兽一般的东西,人又怎么配得上饮茶?他事茶,又有什么意思?他若终生以茶为生,岂不是等于要坚持他的和平为人?他若坚持和平为人,岂不是非人了吗?岂不是迟早要被那些禽兽般的人活活吞吃了吗?就算他逃生有方,苟且一世,到处都是人形的禽兽,他还有什么必要偷生?再说,一个不具备残暴之性的人,又如何在这世上生存?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你道嘉和这一思索,又如何了得。原来,世上凡如嘉和一般性情的人,轻易是必不可动疑心的,不动则可,一动便移了根本。

  就这样,嘉和摇摇移移,恍兮格兮,魂无所依,大夜弥天之时,幻知幻觉之中,竟来到了那飞来峰下了。

  峰峦或再有飞来,坐山门老等;

  泉水已渐生暖意,放笑脸相迎。

  飞来峰,对着灵隐寺,高未超过二百米,怪石洞壑,遍布满山。有人算过,在这长不过一里有余、宽又不到半里的方圆之间,竟有佛像一百五十三龛,四百七十余尊。嘉和自小到大,到灵隐不知来过多少次,来来回回地路过飞来峰,那些雕像,数来数去的,也从来没有数清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到底也不知该在哪尊石峰下站定为好。不过大人小孩,最喜欢的还是冷泉南侧的那尊南宋造像——布袋弥勒。嘉和的脚,不知不觉地就移向了那里。他摸出口袋里刚才点过蜡烛的火柴,划出一点星火,举起来,除了方寸之间,什么也看不见——是的,黑暗太大了。这样大的黑暗,真是嘉和一生中从来也没有遇到过的,他只能默默地站在原地,想像着布袋和尚的样子。

  听说这个布袋和尚还有一番来历,原名叫契比,浙江奉化人氏,终身荷一布袋云游四方,后来就成了弥勒佛的化身而供人膜拜,杭人都叫他“哈啦菩萨“,对面灵隐大殿里,就供着一尊呢。

  在印象中,飞来峰上的石雕哈啦菩萨,乃是嘉和看到的这里所有的雕像中最大的一个了。听人说他有九米高,但是看上去他却一点也不笨拙。在如此的黑暗中,嘉和想像着他那袒胸露腹、欢眉大眼、喜笑颜开、包容万物的大石脸。嘉和还能清晰地看到——不是用眼、而是用心灵看到布袋和尚一只手拿着布袋、另一只手拈着一串佛珠的样子。那串佛珠,仿佛正在江南的斜风细雨之中,微微摇晃,闪着湿光。而两旁十八罗汉,又是各具着什么样的神态,又是怎么样地相互关照,浑然一体的啊。嘉和想起了杭人常常拿来作为座右铭的一副对联——它往往就分立在布袋和尚的雕像前: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突然,他被黑暗压得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他顿时就蹲倒在地,按住胸口。他心如刀绞,万箭穿胸。他不能想像,如果明天早上,倭寇杀进佛地,如果倭寇要抢走布袋和尚手里那串挂着集日月精华之露的佛珠,那布袋和尚依旧笑嘻嘻地敞开肚子说——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吗?然后,将是由谁来开口便笑,笑那世上的可笑之人呢?

  嘉和不由眼冒金星,肝肠寸断。他蹲着,忍受着心痛,一声不吭,却听到一个声音说:“怎么啦,是不是受风寒了?”

  嘉和没有回答他,许久,他觉得好些了,才站了起来。见那说话的人黑影憧憧的,依旧站在他面前,嘉和的声音便变得像这个寒夜一样冰凉了。

  “没事。”他说。

  那人又说:“我是看你从大殿里出来,就跟在你后面,一起出来的了。”

  “你也在这里?”嘉和想平静一些,但声音里却有了探寻。

  那听话的又是何等聪明之人,便道:“她们母女两个都进了基督教青年会,我刚巧是到良山门一带办事,眼看着日本人烧进城里来,跟着一群难民,就撤到了这里。”

  “没烧死人吧?”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你怎么不问一问你家的茶庄有没有被烧?”

  嘉和也停顿了一下才说:“没人喝茶,茶有何用?”

  那声音苦笑一声说:“'厩焚,子朝归,曰:伤人乎?不问马。'杭嘉和虽然做了商人,依旧是儒家本色。读书时习的《论语》,至今还能身体力行,不佩服是不行的。”

  嘉和与李飞黄,要说起来,民国十八年在西湖博览会桥上相遇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打过照面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这位李君竟娶了嘉和的前妻方西冷为夫人。事实上,自毕业之后,杭嘉和与李飞黄就各自走了各自的道。当年陈揖怀听到李、方二人的结合时,曾上门来告嘉和,且说:“我从此必定和李飞黄这家伙一刀两断,再不认这个同学。”

  “这又何必。”嘉和说:“我与西冷分手在前,他们结合在后,他们有缘,碍卿底事?”

  陈揖怀连连跺脚道:“杭兄此言差矣,他哪里是为了他和西冷的那点缘分,他是冲了方西冷的爹呢。你和西冷不和,他背地里多少次当着我面叹你愚笨,不会用你那个大舅和你那个岳父,还说他要有你那份背景,不知会混出什么样的天地来。“

  嘉和想了想,竟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失分寸。西传与李飞黄结婚,乍一听说他也吃惊。后来一想,此二人虽出身、地位、家庭背景各个不同,但说到性情,却是十分地相近,都是心里藏着那么许多的疙疙瘩瘩小块垒,每日只为了要弄平它们,睁开眼就动心思忙到黑。正因如此,李飞黄如此聪明一个人,虽也混到了副教授,竟也再做不了大学问,总想走了捷径,跃了龙门才好。原本一个好好的媳妇,从小对门住着,家里开着酱铺,还是裹了小脚的,娶来做了几年老婆,孩子没生下一个,就自己上吊死了。他哭得死去活来,哭得都不像一个读书人。陈揖怀嘴损,却说那老婆明明是被他通死的,却来演一场好戏给谁看。场面上有几个人知道李飞黄为人?都道他道德文章做得好,杭州城里一块牌子,这块牌子恰好拿来骗了西冷。西冷自嫁了一次商人,以为一失足成千古恨,偏偏就要嫁一学者的了。如今也算是遂了心愿。哎,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嘉和说:“人以群分,他们走到一起,那是他们同声气投,强似我们。”

  陈揖怀说:“我哪里是为了方西岸?她虽与你夫妻一场,她这个人的聪明心机,我比你看得还要清楚。说实话,你们结婚时我来喝喜酒,就看出你们走不到头的架势来了。她端着酒杯,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以为把你操纵得团团转呢。她这就是不懂你了,日后就埋了伏笔。如今她和李飞黄,各自想拳经,倒也是一对。只是可惜了你那女儿。在这种人手里,只怕以后吃苦头的。“

  听到这个,嘉和心就缩了起来。女儿,他不敢想,他是真舍不得。可就是这么一声声地在心里念叨着舍不得的时候,女儿却就那么舍出去了。

  这么想着,脚步就不知不觉地往前移着,嘉和想了起来,问道:“揖怀也在庙里,你去看了吗?”

  “看是去看了,只是流了那么多的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人了,哪里还认得我?我也是心里闷,没有着落,不知这仗再这么打下去,我们下半世做人的出路还在哪里。出来透透气,就见着了你也在我前面。我就想起你我三人当年出来建设新村的事情。也不知都锦生这么一家大厂,如今怎么办呢?“

  李飞黄亦叹亦忆的感慨中,仿佛不经意地拉出一个都锦生,旨在回忆当年他们几个人少年意气之时的交情,由此便把自己和嘉和拉近了,甚至成功地使嘉和都没有在意他当年并没有真正出来建设什么新村的事实了。

  他停顿了一下,发现嘉和并没有表现出不能接受往日友情的样子,便加重了感情分量,说:“十多年前,我们都还是有多少志气的人,五四时候,举着标语,上街烧烧日货之时,哪里会想到真的会有今日!嘉和,我近日常想,选择了做学问这条路,恐是我一生的大错了。不要说成就一番大事业,就是做人求得性命,也是件朝不保夕之事了。“

  李飞黄那么说着,自己就先被自己说得感动起来。他是最能营造气氛渲染环境的,这一点竟也有些女里女气,和西冷也是最相似的了。嘉和从前心里最不能见的就是他的这点造作。但今日飞来峰下,听这男人的啼嘘声,突然就使他的心软了下来,横在他们面前的那个女人浓郁的影子,一时竟也就淡淡地化去了。

  有人从他们身后扔石头,划过身边,飞过涧,碰在什么硬物上,又弹了回来,声音清晰的,就掉进了涧里。嘉和喝了一声:“谁?”俄顷,有一少年应答:“是我。”嘉和听出来了,那是杭汉。便又问他半夜三更扔什么石头,杭汉说他睡不着,出来看看天,又听人说前面那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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