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床上请-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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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宝多抱拳道:“少爷就在楼上客房里,正病着呢,在榻上不肯动弹,找了三个大夫,全是些管钱不管命的,见少爷穿得体面,尽开些细贵效微的药,不吃还好,吃了倒愈发糟糕,可幸救命的来了,还请先生随我上去看看。”
方泽芹对小徒弟道:“应笑,你自吃你的,为师一会儿便来。”
郭宝多“嘿哟”一声,朝应笑瞅去,吓了一跳,咋呼道:“这不是小哑巴么?啥时候出家当了道士?”
应笑乐呵呵地说:“没出家呀,在外行路,穿这身才方便。”
郭宝多又是一惊,心道:这几年没见,相貌是没大变,口齿倒变得伶俐了,往后可不能再叫小哑巴了。
应笑见了幼时玩伴,心里也自兴奋不已,哪里肯留在堂里,把筷子一搁,也不吃饭了,随师父一同上楼,到了客房推门而入,只闻得满室酒臭,往里一看,就见一名高壮男子盘坐在榻上喝酒,只喝得面膛到脖子根通红一片,边喝酒还边拿筷子敲着床板嘟哝道:“什么狗屁的鸟大夫,一拳两脚还便宜他了!”
郭宝多小声嘀咕:“是两拳一脚啊,又记岔了。”走到床前道,“少爷,方大夫和小……应笑姑娘来看你了。”
南向天抬头一看,登时喷出满口美酒,一骨碌滚下床来整衣行礼,应笑见他满身横肉,活像土匪般,再不似以前光景,不觉有些害怕,又缩到师父身后。
方泽芹问了南员外的近况,将南向天上下打量一番,道:“我听宝多说你病了,连床也下不了,这般看来,不是精神得很?”
南向天道:“不是那等病,下床也下得,只是怕磨到伤处,需不好受。”说着褪下衣裳,袒露上身。
应笑看时,就见他肚脐上二寸处长了个大包,四周硬结发红,中心皮薄,隐约可见有水在皮下流动,她还想凑近细看,南向天却觉困窘,忙拉起衣裳,没好气道:“哪儿有你这般瞧的?换先生来。”
应笑纳闷了:“不瞧清楚怎知是何症状?换了师父也要这般瞧的。”却还是顺着病人的意,乖乖退到一旁。
南向天斜眼瞅了她好一阵子,望得发起呆来,方泽芹看在眼里,心觉好笑,便走上前为他把脉,沉吟片刻,问道:“把前头大夫开的方子拿来我看。”
郭宝多便拿出药方,应笑接下,先看了一遍,转递给方泽芹,道:“都是些清火热的药,是个热证?”
郭宝多道:“大夫说害了疮疽,是因少爷太嗜酒,酒燥烧心,热毒在肚子里捣腾呢。”
南向天拍着大腿道:“我看吃了他们的药也没见好,全都是鸟……!”他本想说“鸟话”,见应笑眉头微拧,便将最后那字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方泽芹反复取脉,又重按至骨隙里,道:“轻取脉象洪大,按之却无力。”
应笑早取出笔墨候在桌前,师父说一句,她便记一句。方泽芹切过脉之后,又问应笑:“依你看,这疮疽是因何而发?”
应笑回道:“这是个外实内虚的脉象,向天本有个阳虚之症,许是正气不足,单切脉尚不好下定论。”
南向天听她叫自个儿的名字,只觉得十分亲切,又听她说阳虚,忙道:“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这会儿可啥都不虚,不信,你去牵头牛来。”
应笑奇了:“牵牛来作甚?”
南向天一抹鼻子,笑道:“叫那牛来撞我,看我双手抓定犄角,使力这么一掰,定将它扳倒在地!”说着还比划了一下。
应笑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忆起儿时种种,不觉心里开怀,再看那张红脸膛,浓眉大眼、挺鼻阔唇,虽有凶相也不失豪爽,竟觉得顺眼不少,便放开胆子道:“我说的不是身子虚,而是气虚,纵使你能扳倒一百头牛,气虚时仍是会患病的。”
南向天捧着肚子深吸了口气,用力朝前吹,呼啦啦,吹得应笑眯起了眼,他却咧嘴一笑,捶着胸膛道:“你瞧,我气足得很!哪儿虚了?”
应笑这时真叫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跑去拉着方泽芹的手晃了晃,孩子气地道:“师父,你去跟向天说,他不听我的,分明是气虚,却偏要说自个儿不虚。”
方泽芹连连点头,拾袖擦拭额上的汗,心道:老了老了,孩子们讲话,我可当真是插不上半句嘴。
上前说:“是不是虚还得再看。”便让应笑取了针来,挑破疮疽的外皮,只见脓液稀淡,呈青色,便道,“向天,应笑说得不错,脓液清稀乃是寒象,说明体内正气不足,这才让外邪侵扰,你可有腹胀盗汗?”
南向天素来敬佩方泽芹,当即敛声回道:“确是有这个病症,每到夜里便会出虚汗。”
郭宝多道:“前头大夫说是个虚热之症,开下泻火的方子,吃了也不见好,今儿那江湖郎中更是离奇,说少爷被虫蛀了,那大包里就藏着虫呢,得用他家的驱虫药方才见效。”
方泽芹道:“确是有毒邪内侵,那些大夫诊得也不错,只是向天脾胃虚寒,不宜再用凉药。”便开下方子,上有人参、黄芪、干姜、附子等温补阳气的药材。
南向天对方泽芹的医术深信不疑,也不看方子,当下就叫郭宝多去抓药,听说他师徒二人正在吃饭,也不管肚子上的大疮,整顿衣巾,“踢踏踢踏”走出客房,来到茶阁子里,拣个靠游廊的座儿,请方泽芹坐在上座,自己居主位相陪,应笑打横。
南向天要了两角酒,几样时鲜,单给应笑叫了茶水果点,满斟一杯,执手相敬,笑道:“能在此遇上先生和小……应笑,实是有幸。”
方泽芹捧杯回敬,喝了一口,说道:“向天,依你那气虚之症,寻常喝些酒倒是有好处,只不可贪杯误事。”
南向天自是满口应下,又问:“不知先生去往何处?”
方泽芹道:“我带应笑上京会试,正在途中。”
南向天“咦”了一声,好生惊奇:“应笑一个姑娘家,怎还要去会试?莫不是圣上又下了什么诏令,叫女子也去争当状元了?”
方泽芹笑道:“并非考状元,而是医考。”便将应笑如何考中乡魁细细描述一番。
南向天怔愣半晌,忽而哈哈大笑,手往桌上一拍,道:“好!应笑有出息,我可不能输给你,此番进京定要博个响当当的声名出来!”
应笑问道:“你也想当大夫吗?”
方泽芹道:“所有礼部军科引试皆在春夏之交,每三年一试,今年正是考期,向天投了哪一科?”
南向天回道:“不瞒先生,正是赴武闱,已过了州试。”
应笑便知他是去参加武举,捧茶相敬:“望你一举夺魁,把旁人都比下去。”
南向天也不谦逊,擎杯对盏,仰头一饮而尽,应笑又问起李春花,南向天叹了口气,道:“春花早不在村里,你们离开没多久,她便被人接走了,曹村长只说是找到了春花的家人,具体情况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春花在走了之后便再也没回来过。”
应笑神色微凝,把头低下不语,方泽芹轻拍她的肩头,说道:“找到家人是好事,去而不返可见家中和睦。”
应笑这才舒开面容,三人久别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方泽芹稳重豁达,南向天豪爽大方,席间以兵家战法论行医之道,又以方剂组成来比拟君臣佐使,言语投机,谈得十分契合。应笑在旁听讲,暗暗存记于心。
不多时,郭宝多抓了药来,应笑自去煎下,此后调养五日,待脓水全出尽,那疮疽也由硬变软,慢慢瘪了下去,南向天亦不觉腹胀发虚,便收拾行装,与方泽芹师徒同赴东京。
到了京师后各寻下处,应笑考期在先,便借着方泽芹与南向天所谈君臣佐使之道做了篇文章,自投去官屋,校验的医官一看——准考。临期下场,考罢三科,当时便知道了结果——大义十道通了七道,险险合格,应笑的年岁未足充医,不能入太医局,只授了一道福牒打发她回去。
应笑十道七通,有三道试题因一时紧张出了错,却不是不懂,她自觉败兴,心里老大不痛快,闷闷地出了场屋。方泽芹与南向天主仆正在桥头等候,见她走在路上磨磨蹭蹭,都道:坏了,想是没过。
应笑却拿出福牒呈给方泽芹,耷拉着脑袋嘟囔:“师父,徒儿辜负您老的期望,本想十道十通,谁知才过了七道。”
方泽芹一颗心悬得老高,这时哐然落定,忍不住长吐了口气,抬袖子擦去额上汗水,刚伸出手,却发现手心里也湿了,赶紧在袍子上一抹,接下福牒展开,来回看了两三遍,把那太常寺的官印是摸了又摸,方才安下心来,轻抚小徒弟的头,将她好好夸赞了一番。
应笑仍是不乐,南向天嬉皮笑脸地道:“过了就好,你年岁又够不上,即便做了大夫中的状元,那也没用处啊。”
应笑道:“若是不会便也罢了,分明是懂的,是师父千叮嘱万交代过的,却也不知何故,被那医官面对面的一问,就不晓得该怎么讲话了,师父,是徒儿不争气,请您别再夸了,得训我两句才成。”
南向天与郭宝多面面相觑,方泽芹见她满面不甘,脸也红了,不觉暗暗吃惊,寻思道:这孩子看似乖顺,竟是个好强的脾性吗?我只道她经不住别人的眼光,谁想还有些折不起,玉不磨不成器,这日后少不了要摔几回。
便不再好言劝慰,只道:“有这垂头丧气的工夫不如温故而知新,大义好讲,如何活用却难,莫将心思放在这些小处。”
应笑听得六七分明白,却不知何为小处,何为大处,只当是勤奋不足,此后更是勤学苦读,终日手不释卷、闭门念书,方泽芹见她肯如此用功,自是不胜欢喜,恨不得把肚里学识全倒出来灌给她。
不久后,圣上下诏废武举,南向天幸得赶上武选末场,骑射击技不在话下,九场武试无不顺利,孙吴兵法却还欠些火候,考校的将领是平民出身,对他青眼有加,仍是让登了第,授封西川都巡检,专司训练甲兵、巡逻州邑,营地离医圣门不远,都在成都府境内,于是方泽芹师徒与南向天主仆又结伴同行,一路畅然,到了地方上才依依惜别。
☆、入门01
再说那医圣门建在彭山县境内的仙女峰上,实是所连山道观,有东西南北中五馆,鹤亭先生与座下四名弟子在馆中分科设堂,每年一次堂考,致力于培养医学人才,若有技艺精纯的,可荐入朝,遇到淡泊名利的,便收做玄门弟子,兼修道学。
方泽芹自带应笑进了山门,抬头见门上高悬敕额金书,正是开国太祖亲授的匾额,转过影壁,从穿堂进入内院,应笑一面走一面左顾右盼,只见墙院外山群环绕,殿阁内香炉生烟,道旁有青松翠柏,透过林荫可见道众修行,与市井俗户大有不同,是个清幽的府地。
不一时到了三清殿,见有个须发如银的老先生盘坐在香坛前,身穿青灰色的道袍,手里横托一柄拂尘,应笑看时,只觉得这老者慈眉善目,气质出尘,与他身后的三宝天尊极为神似,不像世上人,倒似天外仙。
方泽芹在门前行拜礼,应笑也跟着跪下,只听他道:“弟子方泽芹给师父请安。”便晓得这老人就是医圣门的门主鹤亭先生。
鹤亭先生略一颔首,看向应笑,微微笑道:“这就是你收的徒弟?”
方泽芹恭敬道:“回师父,确是弟子的徒儿,姓柳,名为应笑。”又叫应笑拜过师公。
鹤亭先生拂尘一甩,问道:“可取了道名?”
方泽芹道:“尚没有道名,还请师父垂赐。”
医圣门属归云道派,按字辈命名,传到鹤亭先生这一辈,是“虚空乾坤正”,方泽芹的道名为空定,号天长子,便依此顺推,为应笑取道名为乾兴,号云清子,有师徒相携互补之意,又吩咐随侍道童将其他三个师父请来。
道童领命去了,不多时,就见有二男一女陆续走进堂内,最先到的男子约摸四十出头,身材矮胖,生得一副白净面皮。那年轻后生浓眉大眼、意气风发,说话时带着山东口音,是个开朗的长大汉子,还未开口面上先带三分笑颜。最后到场的女子看着有二十一二岁,蛾眉明眸,粉面生春,一条绛红宽带将道服束起,她身材微丰,这一束腰肢纤细,更显得体态婀娜动人。
方泽芹与他三人见了礼,又叫应笑逐一拜见。因堂考将近,学生们从各地陆续赶到,有太医局荐来的斋生,也有民间良医。方泽芹一视同仁,将应笑与其他学生均安置在客馆里,未免他人怀疑泄题,考前避而不见。应笑自在静室温书习经。
因方泽芹首次开堂,名气不如师兄妹响亮,学生们不识他,都去投报老堂科,其中又以大师父的养生堂最为闹热,女学生则大多投了三师父的针科,只有二十来人因着新奇报了尚气堂,却不知只有内家修为高深的方泽芹才能教授门派独创的和气导引法,此为鹤亭先生私下授意,其他三徒全不知情。
临到秋后考期,应笑自是投报了金镞和气科,随同其学生们在场屋外等候,从清晨等到晌午,有道童出来喊她的名字,应笑被引入屋内,就见方泽芹手按名册,坐在堂前,两个门生左右相陪。应笑久未见到师父,心下一欢喜,忘了礼数,不等人叫便跑进门内,小声唤道:“师父。”
方泽芹道:“且住,退出门外,先行师礼,待我叫你时再进来。”
应笑见他面色沉肃,不似往常亲切,心里有些发慌,忙退回门外作揖礼,恭敬道:“徒……学生见过师……见过二师父。”越说声音越小。
方泽芹见了她畏怯的模样,心下疼惜,碍着两旁有人监察,只得板起面孔,按例问了姓名籍贯,叫进来验看福牒,在考校《素问》、《圣惠十方》等大义十道之外,还兼问《本经》、《脉经》等大义二三道,应笑早将经本温熟,不消多想即能一一作答。这堂考最看重的却不是经义,而是辩证下药与方剂调配。
方泽芹又出了试题十道,让应笑根据环境与疾病特点判断症候,应笑一听,可喜了,都是她誊抄过的病例,哪有不会的?这才领会到师父叫她誊录诊籍的苦心。策问过后当即发去后屋调配方剂,合药煎药,这些都是应笑做惯了的,自是得心应手。
方泽芹这一科考校极严,且偏重实践,连着九场下来,直至傍晚方才结束,二十七人里,试中者仅有五人,除应笑之外,有两个来自祁州药都,一个是济民局荐来的医员,还有一个据说来自药王谷,都是年轻有才之辈。应笑是这一代弟子中最年幼的,门人见了都喊小师妹。
医圣门医道兼修,除却医术,还当传授玄功口诀,以修静功为主。如此听读数月,应笑空记了一肚子口诀,实在功夫是半些没长进。眼见着师兄师姐都通了气感,能以意导气,应笑实是着急,可越急却越寻不着法度。
一日晚饭过后,应笑心中烦闷,到屋外漫步散心,刚走至前院就闻到一股苦药味,抬头望去,只见师父坐在水井旁煎药,便捂着鼻子走过去。
方泽芹刚然熄火,将药汤筛进碗里,端起来递给应笑,说道:“来得正好,快趁热喝了。”
应笑低头一看,脸色霎时白了,只见药汁粘稠浑浊,好似一碗烂泥浆,气味更是酸苦难闻,直冲脑门,她往后退了一步,问道:“师父,这是什么药?”
方泽芹道:“这叫乌药正气散,专为你的气虚症调配而成,每隔十五日一副,有助你调息养气,来,这药需热服,不能放凉。”
应笑眼神游移,迟迟不肯伸手去接,方泽芹心下好笑,从袖里掏出霜糖梨子,提到高处轻晃,道:“今日下山巡诊,特去城里买的,若应笑能乖乖服药,往后常带回来给你吃。”
应笑眼睛一亮,踮脚就要去够,手伸出一半,见了师父忍笑的神情,募的脸一红,又把手缩回来,嘟哝道:“徒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