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中)不夜之侯-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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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赵四爷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王五权笑着说。
〃我是什么秀才,我是剑客,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我虽不迎日本人,日本人若找上门来,我倒也有另一种的迎法。只怕这时候我红了眼,连你们也一块儿迎了进去呢!〃
赵寄客这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倒把谢、王二人说得愣住了,半晌也回不出一句话来,悻悻然地就要回头走人,却又被赵寄客喝住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既然来了,自然有话要对我说的,我现在还没开杀戒呢,你们只管道来!〃
那姓谢的只好再回过头来,说:〃今日一大早,他们杭家的嘉乔就带着一个叫小掘的日本军官来了,说是杭州眼下正处在无政府的状态,得有人出来主事。日军的供应,也需要地方绅士负责,要我们立刻成立杭州市治安维持会。我想,这么大的事儿,还是得你赵四爷帮着拿个主意的——〃
赵寄客就喝住了他们:〃放屁!亏你们想得出,这种事情找我来帮着拿主意!〃
王五权就馅媚地说:〃赵四爷是真不晓得,还是装糊涂?日本人早就发了话呢——杭州城里有一个人是动不得的,那就是你赵四爷啊。〃
赵寄客听了此言,倒还真是心生一悸,想,莫不是心里压着的那事儿,果然来了?眼前恍他一阵,连忙长吐一口气稳住自己,心里喝道:罢罢罢,快刀斩乱麻,今日里,谁杀进杭州城,谁就是我赵寄客不共戴天的仇人了。再见眼前这两个累累如丧家之犬的家伙,知道他们早已有落水之心了,只是欲盖弥彰再来扭。犯作态一番罢了。可恨他们自己要做狗,还要拉了人来垫背,也是瞎了眼睛。心里这么想着,便故意间:〃照你们说来,我倒是交了华盖运了。从前在党国手里,好歹也是辛亥义士,建国元老。如今到了日本人手里,又有他们做了我的保嫖。我是哪朝手里都是吃得开了,就是不知二位如何为自己的前程作打算?〃
王五权是个粗人,立刻就兴致勃勃地说开了:〃我们也是这么样想的。俗话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又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还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日本人也罢,国民党也罢,无论谁在杭州,都要靠我们这些做事情的人。您老说,哪个屋檐下不是做人?如今日本人既然给我们一个出头挑事的机会,我们为了争口气又生生地扔了,天底下岂不是又多了几个呆木头——〃
谢虎臣毕竟是当了商会会长的,知道做人还要一点遮羞布,不可赤膊上阵,一点幌子也不打,便打断了王五权的话说:〃出头挑事,什么时候不好出,偏要挑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我们还不是为百姓计,自己来受委屈。搞得不好,人家还要把我们当秦桧来骂呢!〃
〃骂就骂好了,秦桧也不见得就被人家骂死了,倒还是在自己家里寿终正寝的呢。你看那岳飞,总算流芳百世了吧,有什么用?活着的时候,还不是风波亭里当了冤大头!〃
赵寄客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我今日倒也是领教了,没想到当汉奸,竟也能当得这样理直气壮。我也才晓得世上怎么会有秦桧这样的小人。你若不说,我还真以为你们虽然做了狗,还剩一点人性。好,你们既然来了,一点东西不带走,也委屈你们了。你们过来,看我给你们什么?〃
谢虎臣聪明,知道不好,就往回缩。王五权却往前走,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赵寄客一口唾沫。王五权要叫,谢虎臣却说:〃还不快走,什么事情不好找皇军说!〃王五权才回过神来,赶紧往回退,却听见后面有人说:〃不用找皇军,皇军已经到了。〃那王五权回头一看,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吴升的儿子吴有。他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个叫小掘一郎的日本人,小掘一郎旁边那一位,不是嘉乔,又是何人!
空气一时就紧张起来。赵寄客站在花下,一边品着酒,一边绕着那株梅花转,没有要理睬那些不速之客的意思。这边,小掘一郎手握军刀,好一会儿,也不说一句话。谢虎臣和王五权,见这副架势不妙,倒退着就溜了出去。出得大门,又撞上了也跟着溜出来的吴有。谢虎臣就说:〃你回去盯着,我看这个日本人着实奇怪。〃吴有苦着脸说:〃我可不敢回去,今日这架势,保不定谁得死。〃
〃死也死不到你的头上,日本人要我们派大用场呢!〃王五权一把把吴有又推进抗家大院,这才溜之大吉。
小掘一郎和赵寄客的对话很有意思。他盯了半天,才走上前去,问:〃你的手臂,怎么会少了一条?〃
赵寄客,见那日本军官还能说中国话,倒也有些吃惊。上下打量一番,从脚底板开始就燥热了上来,眼睛也像是起了雾,说:〃说来倒也简单。世上总有杀不尽的贼,我却偏想杀尽了他们,故而少去一臂。〃
赵寄客这样说话,吴有在旁边听得连汗毛都竖起来了。嘉乔见状,转身对小掘用日语说:〃太君,您就别理睬这个老糊涂了。走,我带您去看看我家院子,您不是想找一处江南宅院吗,您看这里如何?〃
小掘沉下脸来,也用日语说:〃嘉乔君,免开尊口。〃
〃可是太君,他冒犯了您。〃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可是太君——〃
〃住嘴!〃
赵寄客就大笑,说:〃你看是不是,马屁拍在马脚上了,汉奸也不好当啊。〃
原来赵奇客也是会一口日语的,听了他们的对话,正要挑他们动怒呢。
小倔竟然还笑,说:〃倒还真是我想像当中的那个赵寄客。〃笑过之后,想必是要为自己找一个落场势,·便说:〃好吧,嘉乔君,去看看你的这个五进的大院子。〃
天下事情,也就是出在一个〃巧〃字。这头小掘一行正要往里面撞,却有人未见身影,先闻其声,一路叫了出来:〃寄客寄客,怎么这半日也不回屋子,小心着了凉。〃再见那厚门帘子一掀,众人眼睛一亮,但见里头,就出来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沈绿爱手里捧着那只曼生壶,眼睛一扫,见了一院子的人,其中还有嘉乔,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但也不能因此而乱了阵脚,特别是当了那汉奸嘉乔的面。这么想着,绿爱就举着曼生壶走到了寄客身边,摘下他手中的酒盅,递过壶去,说:〃风里站了这多半日,还是喝口热茶,这是我刚给你沏的。〃
赵寄客就道:〃这茶来得好,正有人惹我费口舌呢。〃
〃和人说人话,和鬼说鬼话,你也不看看值不值得,走,回屋去。〃
两人就要往屋里头走呢,嘉乔这一头早已忍不住叫了起来:〃姓沈的,你给我站住!〃
绿爱都把那门帘重又掀起来了,毕竟是金枝玉叶长大的,一生都受不得人气,一句话也吃亏不得的女人。也是一脚不来一脚不去,你既来了我也不客气,就回骂道:〃好好一个人住的院子,哪来的狗叫!〃
杭嘉乔平生最恨的人,就是绿爱,梦里头也不知道给他杀掉多少回了。这种仇恨,先还事出有因,总以为有了绿爱,他妈妈小茶才被逼得上了吊,他杭嘉乔才落得一个有家不能回的地步。以后人事渐长,也知道凡事不那么简单。虽如此,见了绿爱就没来由地气,甚至绿爱的美貌,也成了他恶心的理由。杭嘉乔这几年跟着日本人,看那些杀人放火,刑讯逼供,也早已不动心肝。虽然还没有亲手杀过人,但他知道那是迟早的事情。若有一天开了杀戒,他必得先杀了那杭家大院的女主人沈绿爱,然后立刻就搬进那院子里取而代之,这才解了他多年来的心头之恨。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呢,这头倒先开始发作了。他火冒三丈,拔出枪来就往前冲,还是被小掘给拦住了,近乎于自言自语地问:〃那女人,就是沈绿爱?〃
〃我妈就死在她手里。〃杭嘉乔且悲且愤地控诉。
小掘说:〃就是那个缠住了赵寄客的女人?〃
〃我那糊涂亲爹,也是死在他们手里的。〃
〃嗅,这女子年轻的时候,倒是个绝色的。〃他们开始在杭家的院子里一进一进地走了起来。
破脚梗吴有跟在后面,好不容易捞上了在皇军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见缝就插针地说:〃太君,太君,你还别说,你此刻就是走在一个美人窝里呢。杭州城里的美人,可都是让他们杭家占了。你看那嘉乔的爹,一个人就占了两个,这个沈绿爱,你是看到了,人都称她龙井西施。还有一个叫小茶的,曙,就是嘉乔的亲娘,当年嘉乔的爹为了她,可是把那龙井西施都冷落了呢。我爹为了这个小茶,把我和我娘扔在乡下多少年都不间。……女人啊,娘煞的,真正是厉害!〃
小掘就停住了脚步,问吴有:〃你就不恨嘉乔的母亲?〃
吴有喜笑颜开地回答:〃不恨,恨什么呀。没有嘉乔的娘,哪有嘉乔,没有嘉乔,哪有我们今日的风光。你看一城的人,见了皇军都是鬼哭狼嚎一般地躲,单单我们吴家人,鞍前马后地皇军眼前凑,那是什么样的光彩?我们欢喜都欢喜不过来呢。〃
小掘看了看吴有,就往前走,嘉乔就在心里头骂这个干哥哥无知无识,胡话连天。小掘看了看嘉乔淡然的脸,拍拍他的肩说:〃别在意,这就是血统和种族。〃嘉乔心照不宣地撇撇嘴,吴有在一边听不懂他们的话,只干干地傻笑着,嘉乔看了心更烦,头就别了过去。
〃这第二进院子,想必是你大哥住的吧。〃小掘突然指着院子说。嘉乔不解地看着小掘,小掘却指指院子里石桌上画的围棋盘格子,石桌旁一株大玉兰树在冬日里,也是直插云天。
〃这里倒是一应设备都齐全的,太君要是不嫌弃,就住这一进吧。〃嘉乔建议。小掘不置可否,嘉乔知道,这就是那么定了。
他们这么说着话,几乎就要把刚才那一幕剑拔夸张的场面翻过去时,小掘一郎坐在石桌前的石凳上,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青花瓷片,一边细细地在石桌边打磨着,一边说:〃怎么不见你大哥屋子里那些摆设?〃
嘉乔知道小掘喜欢中国古董,连忙说:〃太君有所不知,那些前朝的宝贝,从前我家不知有多少,都被我爹我爷爷辈抽大烟抽没了。到我大哥手里,实在也没有几件,我留心着给你找找。〃
〃日本人看重的倒不在别的。茶道中人,从前一直把从中土传去的茶具叫做唐山茶具,那是最贵重的东西了。〃
〃哈,〃嘉乔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小倔太君你也是茶道中人?〃
〃算是跟过里千家家元习过茶道吧,我的茶道先生叫羽田,在杭州住过许多年,前不久才过世呢。〃小掘说到这些,脸上分明有了一种亲切的感情。
小掘显然是沉浸在他的思绪中去了。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瓷片,左看右看,天光下照到东照到西,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刚才我看到,你家龙井西施手里拿的那件紫砂壶,倒是宝贝。〃
嘉乔一拍石桌:〃小掘太君,我不服你还实在是不行,你可真是有眼力。那只紫砂壶,倒真是件宝贝,原是赵寄客送给我爹的曼生壶。我爹一死,这件宝贝还不到那女人手里?那女人又狠,若自己得不到,砸了她也敢。〃
小掘总算欣赏完了瓷片,放进口袋时,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为什么杀了那背青花瓷瓶的女人?〃
嘉乔想了想,笑笑说:〃我可真是给忘了,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看着不顺眼吧?〃
〃正是看着不顺眼。〃小掘若有所思地说,〃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只有日本女人才是最美的,她们那么娇小,瘦弱,像绢人一样,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
小掘一郎有一张表情异常丰富的面容,但能够读懂的人并不多。他眯起眼睛时,有一副患得患失缠绵诽侧的痴迷神情,有时还会给你热泪盈眶的感觉。一旦睁圆了却环眉豹眼,杀气腾腾,像头嗜血猛兽。嘉乔和小掘一起的时间长了,便暗暗以为,此人是一个骨子里狂放不可控制的异常之人,和他表面的平静南辕北辙。与他相处。祸福朝夕,喜怒无常,须得小心才是。
与此同时,嘉乔心里也一阵阵地激动,手指甲压在石桌上,笃笃笃地发抖,因为他太明白,什么是〃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的意思了。
现在,小掘一郎终于站了起来发话,他说;〃走,他们该告别完了,我们,也该去看看那把曼生壶了。〃
沈绿爱正在她的房中描眉画睛,赵寄客捧着曼生壶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她。看着看着,沈绿爱就先笑起来了,说:〃你说我想起来什么了?〃赵寄客就说:〃你还能想起什么好事来?〃沈绿爱就说:〃你看,这种时候,我竟想起《红楼梦》来了。那宝哥哥可不是常常这样地看着姐姐妹妹梳妆打扮的。只是想到你赵四公子,侠客般的一个人物,怎么能和贾宝玉这样的人连在一起,那原本是拿天醉来比才相配的呢!〃
赵寄客猛吸一口茶,把壶小心放在桌上才说:〃你看这不是说你又没脑子了嘛。你当现在是什么时候,风花雪月之际吗?强虏就在一门之外,而我赵寄客,手无寸铁,孤身一卒,依然谈笑品佳茗,对镜赏美人,那才叫金戈铁马,英雄本色呢。〃
〃我怎么不知你是英雄本色?只是你说你孤身一人,未免委屈我了,莫非我只是那对镜贴花黄的迟暮美人,我就不是烈性女子?〃
〃你就是什么时候都要占人一头去。谁说你不是英雄了?只是今日这样的架势,无论如何也是我们男人先到了前面的。我若站在你后面,我还是赵寄客吗?我赵四公子一世的英名也就糟蹋在这上面了。〃
两人这么说着说着,这才把各自想宽慰对方的浮话撇开,越说越近了。沈绿爱就站起来,看着赵寄客说:〃你不用再说,我比你明白,我今日可是死定了,除了不晓得怎么一个死法。〃
赵寄容再沉得住气一个人,还是被沈绿爱这句话说愣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上去突然轻轻地就给了绿爱一个耳光:〃我叫你胡说!〃
在他,那是轻的,但落在女人身上,还是打侧了脸。女人也愣了一下,就笑了,说:〃没想到过了半世,你才还了我这一箭之仇。〃
赵寄客张着自己的巴掌,想到了三十七年前的那个辛亥之夜了。那一夜这女人给他的耳光,像一个深吻,从此刻在了他的心上。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眼泪突然像剑一样地出了鞘。还是女人冷静,重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说:〃你看你看,打人也不会打,疼倒是一点也不疼,把我的画眉却是打糊了。来来来,你也学学那古人张敞,来替我画一次眉吧。〃
赵寄客平生第一次拿起眉笔,手都抖了,绿爱又笑:〃真是拿惯了剑的侠客,拿这小小眉笔,还会吓得发抖。〃
赵寄客想跟着笑,没笑出来,心定了定,就认认真真地描了起来。男人画女人眉,两道柳眉就画成了两把大刀。绿爱凑到镜前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看你把我画成了什么,老都老了,倒成了一个老妖精。〃然后一头扎在寄客怀里,直抵他的胸,先还是笑,接下去就是哭了。赵寄客见绿爱哭了,方说:〃我若被他们带走,你可不要发愁,我死不了,他们可是要把我当个人物来对付呢!〃
绿爱却抬起头来说:〃我要死了,你只记住给我报仇就是。〃
赵寄客就说:〃你也真是,越想越成真的了,说这丧气话可没意思。〃
沈绿爱抬起一双泪眼,仔细看了看赵寄客,说:〃好,我不说了,我也足了。再说了,谁先死还不是一个死!不过今日说定了,来生你我可是一定做一对生死夫妻的,你可答应了我。〃
赵寄客把绿爱紧紧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