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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微臣 +by公子欢喜-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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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冬至一场祥瑞雪,便五谷丰登国泰民安。而棘州却偏偏缺水,龙王爷似乎从不驻足留步,土地贫瘠得几乎一无所有,撒下十斤种子堪堪只收获五斤,真正的种瓜得豆。天注定的寒凉命,人力再勤,也胜不过天。
出京时还是凉夏,尤记得院前的桃花开得灿烂,塘中的水莲堪堪刚绽了个尖角。再下轿时,刚一抬头,双眼就被那火球似的太阳照得再也睁不开,脚下的土地干涸得龟裂成了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难看痕迹。土地是黄的,黄沙在半空中肆无忌惮地飞扬,破旧的城楼伫立在黄土之後,掩映在一片灰黄之中。阳光刺眼,背脊上汗湿了一大块,簇新的官袍湿答答地粘著身体,整个人仿佛肉馅馒头般被置在蒸笼上蒸腾,连吸进的气息都是炙热,崔铭旭脑中一片晕眩。
舟车劳顿又水土不服,新官上任连堂都还没升过一次,崔铭旭就病倒了。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浑身的骨头都叫喊著要散架,他挣扎著爬起来想叫人,嘴巴徒劳地张了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嗓子眼里又渴又疼,仿佛能冒出烟来。这里没有京中那群妙手回春的太医,寄张名帖过去就巴巴地赶来为他号脉。恐怕人家还没走到半道上,他就得先病死在这块一点都不凉快的草席上。
棘州城里只有一家济世堂,堂中的郎中又黑又瘦,一张僵尸般没有表情的脸,远看好似途中看见的死树一般,说是个农夫还能叫人相信些。他也看懂了崔铭旭眼中的不信任,略略搭了脉,甩下去一句“不碍事的”,开了方子就起身走人,临走时,侧过眼角往崔铭旭脸上一瞥,道:“大人身子骨弱所以禁不住,寻常做惯了力气活的人,躺一躺就能下地干活了。”颇有些嘲弄他娇弱的意味。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躺在榻上的崔铭旭气得咬断一口白牙,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嗓子更是疼得死去活来,恨不得拿起把刀子,横手一抹也就一干二净了。
乡下的土郎中开的自然也是土药方,黑漆漆黏呼呼的一碗端过来,还未入口,那气味就难闻得反胃,喝下一口,苦得能吐出两口。身边再没有他温柔的大嫂或是那个体贴周到的小傻子,吐得翻江倒海也没人记得去给他买块蜜饯润润嗓。崔铭旭倚著床榻胡思乱想,从前听说乡野间的秘方都是拿活壁虎捣碎了或是多大的蟾蜍晒干了直接入药的,也有用蛇的、用蜘蛛的、用任何奇奇怪怪的爬虫飞鸟乃至於死人身上的东西的,自己吓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那黑乎乎的药汁更喝不下去。
这里好似是那传说中的火焰山,豔阳高照,窗门大敞也吹不进一丝凉风。身下的草席躺了好几天了,热得能把人烧起来。
崔铭旭盯著窗外不知名的歪脖子树看了大半天,那树叶子还是纹丝不动,死的一样。房里静得可怕,只有他一个人病恹恹地半躺著。嗓子还是干渴得难受,茶壶在圆桌上,崔铭旭爬不起来,够不著。门外的小厮不知去哪儿凉快了。於是只能让嗓子继续难受著,然後越来越难受。病得连骂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棘州的大小官员们头几天都衣冠齐整地跑来探望,满满坐了一屋子人,客套的寒暄过後就再也找不出话来,彼此都是尴尬。陌生人啊,除了什麽洪福齐天、老天庇佑,还能说出点什麽贴己话?
於是更想念齐嘉,发疯地想。齐嘉在该多好,看著他坐到自己身边时小心又带点小喜悦的表情,心情就立时能好很多。齐嘉能陪他说话,小傻子,认真说笑话的时候没人能笑出来,一本正经地说正经话的时候倒是很能让人捧腹。齐嘉一定会比他更担忧他的病情,同情心泛滥得好像开春後的洪水,然後他就可以伸手去揉他的头,笑骂他一声:“傻子。”
从出京的路上就开始给齐嘉写信:“齐嘉,我错了。”
“齐嘉,我就问问。我从来都不信那些话。”
“齐嘉,我知道我以前待你不好,以後我一定对你好。”
怎麽写怎麽别扭。一行字没写完,纸就揉成了一团往外扔,一路写,一路扔,到了棘州,信依旧只是一张白纸。当年贡院之内,下笔也没有如此这般艰涩。
病榻之上,握笔的手颤得好好一手行书写得活似鸡爪子爬的,满腔满腹的话都往外涌。
“齐嘉,一别月余,仿佛数载。余甚念汝,辗转反侧,思念成疾。……”
当日种种不是一条一条详详细细地回想起来,再一条一条工工整整地列出来,一写大半天,不说罄竹难书,也委实多了点。心里头虚得厉害,笔端一勾,加加减减删两条。大致弄出了个意思:齐嘉,我错了。第一,错在不该刚亲了你掉头就跑;第二,错在不该跑了还不算又躲;第三,错在不该躲了又不搭理你;第四,错在不搭理你也就罢了,还听旁人搬弄是非……
总之一步错,步步错,千般万般都是崔铭旭的错。从前,他第一次闯祸被他大哥罚写悔过书时,也没有这样认真。
床头搁著的半碗苦药已经凉透了,崔铭旭边努力往下咽边祈盼,那个小傻子爱憎分明得很,千万别赌气赌到连他的信都不看。

病还没全好,崔铭旭就不得不顶著大太阳往外跑。新官上任三把火,总不能一到任什麽都还没干,就成天在床上躺著。百姓们不说什麽,底下下属们的眼光可不好受,就如同那个土郎中似的,猜疑中隐隐露出一点轻视,压根没他这个年轻的新任刺史放在眼里。崔铭旭心高气傲受不了这个,天天一早就强撑著身子爬起来,浑身痛得好似又死了一次。可再早也早不过那些县丞、衙役们,他们说好的一般,早早就候在了府外寒暄,见他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奔出来,彼此默契地相视一笑,似乎料定了这种情形。崔铭旭心里更不好受。
从前在京城时,以为饿了只能啃冷馒头就已是穷极,原来天底下还有穷到连冷馒头都啃不上的。旱情迅猛,土地干裂得犹如龟壳,生长其上的植物被烈阳晒得枯黄,弯曲枯萎,了无生气,连带得整片天地都是死气沈沈。身旁有人说:“若再不降场雨下来,今年的收成恐怕连自家都吃不饱。”
这话叫一边树荫底下的乡民们听了去,一个个摇头叹息,叹完却又道:“太平天下总比兵荒马乱强,老人们传下来说,太祖皇帝还没当皇帝那会儿,连城外的树皮都被扒得丁点不剩。现在总比从前好。”
光著膀子的汉子才说了几句,脸上的汗水小河般蜿蜒而下:“这破天气!”
崔铭旭站在太阳底下呐呐地不知该怎麽搭话。汉子就把手里的蒲葵扇递给他,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好几年的东西,蒲葵叶都一丝一丝地散了开来,扇不出几丝凉风。崔铭旭接过扇子问:“既然旱情如此严重,怎麽不兴修水利?”
下属们没答话,汉子先笑了起来:“水利也得要有水啊,光踩水车能凭空踩出水来?”
“可以铸渠引水。”崔铭旭理所当然地答道。
汉子笑得更响亮了:“城外的曲江都快没水了,从京城引过来麽?”
旁人跟著起哄:“从咱皇上的钓鱼塘里的引啊!”笑声震得树上的鸟儿纷纷扑翅飞走。
崔铭旭脸涨得通红,竟应对不上来了。
身边的随从见他困窘,道:“前任许大人已经奏请皇上,从绥江引一条支流过来,以解棘州之难。只是绥江距本州还是太远了些,工程浩大,一时只怕也救不了急难。”
崔铭旭忙点头称是,这才体会到众人面前发窘是如何难受的滋味。
崔小公子的名号在这里并不管用,有没有才凭的不是家世或是学问,而是实绩。能让百姓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就是好官,反之,你再如何才华横溢文章锦绣也是枉然。前二十年的摧磨和挫折都积攒到了眼下的日子里,身体还是没好透,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他是一州刺史,没那个闲工夫让他慢慢抽丝。公文堆积如山快要压塌了他的书桌,崔铭旭急得团团转却又束手无策,东家的黄瓜秧子爬进了西家的院子里,这结出的黄瓜算是哪家的?他一个连稻谷和麦子都分不清的公子哥哪里知道这个?恐怕连衙门里的老衙役都懂得比他多。住得也不好,府邸是前几任住过的,有些地方年久失修,碎石块常常往下掉。吃也吃不惯,此地嗜辣,炒个青菜还得放几个尖椒,他自小吃的山珍海味,怎麽咽得下?可饿著肚子也没人给他送个精致小点莲子汤燕窝羹什麽的,夜半时分听著“咕咕”的空鸣怎麽也睡不著。
爬起来给齐嘉写信,不停地写,每天做了什麽,看到了什麽,听到了什麽。他又因无知而闹了笑话,他不切实际的提议被断然否决,他在下属们的面前威信扫地。
暗骂自己一声卑鄙,连苦肉计都祭了出来。可是除了齐嘉,他实在不知道该去跟谁倾诉自己目下的困境和苦闷。这里没有人跟他说话,提起笔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齐嘉。想他纯净的笑脸,他脸颊边一左一右两个浅浅的酒窝,想他白白的两颗虎牙。
每天一封信都承载著崔铭旭的期许和思念,雪片一般飞往京城。可是京城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齐嘉不曾回过只字片语。
忧心如焚。


第十七章
棘州有特产叫做脆枣,是用新鲜大枣晒干後制成的一种零嘴,松脆香甜。崔铭旭尝了几个,味道挺好,想起齐嘉好像挺爱吃零嘴。心思一动,亲自挑了三大筐。怕被齐嘉退回来,只能上表说是进贡给宫里的。反正皇帝对齐嘉好得很,有这种东西,必定不会落下齐嘉那一份。
晚上躺下了想想又觉得气堵,给齐嘉塞点东西还得经过那个皇帝的手,可也没办法,谁让人家现在处处压著他呢?
不久,京城那边来了信。崔铭旭一听通报,跳得三尺高,兴冲冲地奔出书房接信,急得险些让门槛绊一跤。抢到手里把信纸展开一看,却是宁怀璟寄来的,好似饥渴时好容易捡到个包子,刚咬一口却发现是馊的。
崔铭旭暗骂,没心没肺的大尾巴狼,他到棘州都两三个月了,他才刚送来这麽张破纸。说什麽不好,开首第一句就是:“铭旭啊,那个叫脆枣的挺好吃的,你进贡的?还有没有?”
没了!要想吃,自己跑棘州来摘。後面那些絮絮叨叨的废话也懒得看,崔铭旭把信纸揉成一团刚要扔,回身一想,不对呀,这皇帝安的什麽心?连宁怀璟这个吃饱了不干事的都有份,那齐嘉还能分到几颗?
小傻子呀,又被欺负了不是?心下不舍,把揉烂的信纸再打开,齐嘉始终不回信,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看来还得从宁怀璟嘴里撬出些什麽。
半夜里,崔铭旭坐在书桌前,一字一字斟酌著回信。话不能太直白,否则他们三个指不定要怎麽笑话他。抓耳挠腮憋了大半夜,绕著弯子曲曲折折地问:“两地相隔万里不通音讯,不知京中众友近况何如?愚弟甚为忧心。还望贤兄多方打探照顾。”
原来他也有低头求人的这一天,面子里子都顾不上了,崔铭旭心不甘情不愿,乖乖随信再送上三大筐脆枣,专挑个头大的,一边看著马车走远一边想,最好一不留神噎死那三个没良心的。
心神不宁地等了半个月,宁怀璟的信又来了,照旧是薄薄的一张破纸,一句“铭旭兄”叫得亲亲热热,可以想见他一边啃著脆枣一边提笔的得意模样。
崔铭旭捺下性子往下看,一阵冷笑。好个宁怀璟还真帮他把京中众友的近况打探清楚了,什麽徐客秋正同黄阁老的孙女相亲啦,江晚樵毫发无伤地从西域回到了京城啊,还有那个谁依旧娇纵无赖一天不上街闹腾就浑身不得劲啦……啊,还有,春风得意楼里又新来了个花魁,叫小倩,才十六,长得那叫一个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大半页纸的什麽“绝代有佳人”、“一顾倾人城”的形容。临末了,不咸不淡地提一句:“小齐大人外调去江南了。就在你出京之後。铭旭你不知道?”
我怎麽能知道?手中用劲,指甲在信纸上抠出两个大窟窿,崔铭旭一阵气苦。这可好,六大筐脆枣,齐嘉一颗没捞著,全都便宜了这群看笑话的了。
那边的宁怀璟还好意思在最後写:“这脆枣真不错,铭旭啊,还有没有?”
还记著吃,也不怕吃多了烂舌头!

那日在田间递扇子给他的粗壮汉子姓金,家中排行第三,所以名叫金三水。名字挺土的。求什麽叫什麽名儿,总有一天就能把心愿求下来。乡下人信这个。这也是金三水告诉崔铭旭他的。
崔铭旭刚到棘州,终日四处奔波想尽快熟悉本地的事务。在田边街上见得多了,就和金三水慢慢地搭上了话。乡野汉子脾气直爽,重义气,见了崔铭旭总是“呼噜呼噜”地干下一海碗土酒,一说一大通。本地的来历啊、州中出过什麽大人物啊、有什麽习俗传说啊……倒是说得比衙门里的幕僚们还齐全。
崔铭旭边听边皱眉:“这地方就没富过?”怎麽听到的尽是些灾荒战乱之类的?
“现在不就比从前强麽?”金三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自碗边漏出的酒液沿著黝黑的脖子一路淌到敞开的胸口,一双眼睛瞪得仿佛铜铃,“都说京城富裕,我就闹不明白了,富裕也不就是能多吃几顿饱饭麽?不然,还能怎样?”
崔铭旭闻言,不禁失笑:“当然不是。”
“那是怎麽个富裕法?”
怎麽富裕?崔铭旭放下酒杯细细回想:“不光是吃饱饭,还讲究吃得好。”
“顿顿吃?”
“差不多吧。”
金三水立时直起脖子:“顿顿吃,那吃到後来,滋味不就跟顿顿啃窝窝头是一个模样?”
“啊?”崔铭旭一怔,“总……总有差别的吧……”想一想,真的有点一样,窝窝头好像还更顶饿一些。
金三水又问道:“那……还有别的富裕法没有?”
“有,只有你想不到的。”崔铭旭悠悠道。
那会儿他爹还在世,他大哥管不了他。有一回,泰丰钱庄孙掌柜家的大儿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只蝈蝈,通体翠绿,昂首嘶鸣,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更叫绝的是,那只放蝈蝈的笼子是用白银打的,一根根细细的小栅栏上还刻了雕花,精巧绝伦。一现出来,几位在座的公子哥都不禁喝了一声彩。
崔铭旭也跟著扫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那只红木雀笼自然就被比了下去。气不过,一怒之下三天没上街。等第四天他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手里的雀笼已经换了,足金制作,熠熠生辉,比那只蝈蝈笼子不知大了多少,笼子外头各色珠玉宝石围了一圈,栅栏上的镂花还色色不同。直把那钱庄少东家看得两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後来呢?”金三水喝下一大碗酒,吸气问道。
崔铭旭唇角一翘:“我嫌那玩意太俗气,提著上了几回街就不知给扔哪儿了。”
“啊?”金三水大出一口气,“大人啊,你那不叫富裕,叫荒唐啊!这……这麽一个笼子,咱一家子能吃半辈子!”
“可不是麽?”崔铭旭颔首,长叹道,“那会儿不懂事。”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来这儿之前还没懂事呢。”
“您又丢只金笼子?”
“不是,丢了个人。”
“谁啊?”
“我媳妇。”当年人家追著跑著来讨好他,他偏不理。现在倒好,他哭著喊著去讨好人家,人家连个机会也不给。真是犯贱。崔铭旭苦笑,“再也不肯搭理我了。”
“哄哄呗。”金三水不以为意。
“哄了,没理我。”他好不容易拉下脸,千方百计打探到了齐嘉在江南的落脚处,之前之後零零总总地加起来,寄出去的信厚得都能压死骡子了,齐嘉还是一个字也没回过。
小傻子心地好,对旁人可从没这麽绝情过,怎麽轮到他这里就这麽耿了呢?崔铭旭好生哀怨。

回到府里也是没精打采的。刚坐定,肩头“哗啦啦”落了一肩的灰土,顶上的瓦片松了,也亏得这里不下雨,否则一场暴雨下来,这府里都没法呆人了。崔铭旭拍著肩上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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