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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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次他还只起了心,就有另一个熟人来奉告,说是地保还端坐在那狗肉摊边不动,和人谈天,谈到阿金赌咒的事情。阿金便不好意思再过去冒险了。
地保的好心肠的的确确全为的是替阿金打算。他并不想从中叨光,也不想拆散鸳鸯。究竟为什么不让阿金抱兜中洋钱送上媒人的门,是一件很不容易明白的事。但他总有他的道理。好管闲事的脾气,这地保平素虽有一点,也不很多,恰恰今天他却多喝了半斤“闷胡子”,吃了斤“汪汪叫”,显得特别关心到阿金的婚事。究竟为什么缘故?因为妇人太美,麻衣相书上写明“克夫”。老朋友意思,不大愿意阿金勤苦多年积下的一注财产、一份事业为一个相书上注明克夫的妇人毁去。
为了避开这麻烦,决计让地保到夜炊时回家,再上媒人家去下定钱。阿金管事无意中走到场坪端赌场里面去看看热闹。一个心里有事情的人,赌博自然不大留心。阿金一进了赌场,也同别的许多人一样,由小到大,很豪兴的玩了一阵。到得出来时,天当真已入夜了。这时节看来无论如何那个地保应当回家吃红炖猪脚去了。但是阿金抱兜已空,翻转来看,还是罄空尽光,所有钱财既然业已输光,好像已无须乎再上媒人家商量迎娶了。一切倒省事,什么忌讳倒是多余的担心!
过了几天,鸦拉营为人正直热情的地保,在路上遇到那为阿金做媒的人。问起阿金管事的婚事究竟如何。媒人说阿金管事出不起钱,妇人已归一个远方绸商带走了。亲眼见到阿金抱兜里一大束钞票的地保,还以为必是好友阿金已相信了他的忠告,觉得美妇人不能做媳妇,因此将做亲事的念头打消了,假装没钱,不再定约。地保还自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很对得起朋友的事情,即刻就带了一大葫芦烧酒,走到黄牛寨去看阿金管事,为老朋友的有决断致贺。
1928年12月写成
1957年3月1日校正
龙朱
第一说这个人
郎家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曾参预过雕塑天王菩萨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给儿子了。族长儿子龙朱年十七岁,是美男子中之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譬全只为了他的美。其他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特别多。
提到龙朱相貌时,就使人生一种卑视自己的心情。平时在各样事业得失上全引不出妒嫉的神巫,因为有次望到龙朱的鼻子,也立时变成小气,甚至于想用钢刀去刺破龙朱的鼻子。这样与天作难的倔强野心却生之于神巫。到后又却因为那个美,仍然把这神巫克服了。
郎家,以及乌婆,彝族,花帕,长脚各族,人人都说龙朱相貌长得好看,如日头光明,如花新鲜,正因为这样说话的人太多,无量的阿谀,反而烦恼了龙朱了。好的风仪用处不是得阿谀(龙朱的地位,已就应当得到各样人的尊敬歆羡了)。既不能在女人中煽动勇敢的悲欢,好的风仪全成为无意思之事。龙朱走到水边去,照过了自己,相信自己的好处,又时时用铜镜检察自己,觉得并不为人过誉。然而结果如何呢?似乎龙朱不像是应当在每个女子理想中的丈夫那么平常,因此反而与妇女们离远了。
女人不敢把龙朱当成目标,做那荒唐艳丽的梦,不是女人的过错。在任何民族中,女子们,不能把神做对象,来热烈恋爱,来流泪流血,不是自然的事么?任何种族的妇人,原永远是一种胆小知分的生物,要情人,也知道要什么样情人才合乎身份。纵其中并不乏勇敢不知事故的女子,也自然能从她的不合理希望上得到一种好教训。相貌堂堂是女子倾心的原由,但一个过分美观的身材,却只作成了与女子相远的方便。谁不承认狮子是孤独兽物?狮子永远孤独,就只为了狮子全身的纹彩与众不同。
龙朱因为美,有那与美同来的骄傲不?凡是到过青石冈的苗人,全都能赌咒作证,否认这个事。人人总说总爷的儿子,从不用地位虐待过人畜,也从不闻对长年老辈妇人女子失过敬礼。在称赞龙朱的人口中,总还不忘同时提到龙朱的相貌。全寨中,年轻汉子们,有与老年人争吵事情时,老人词穷,就必定说,我老了,你年轻人,干吗不学龙朱谦恭对待长辈?这青年汉子,若还有羞耻心存在,必立时遁去,不说话,或立即认错,作揖陪礼。一个妇人与人谈到自己儿子,总常说,儿子若能像龙朱,那就卖自己与江西布客,让儿子得钱花用,也愿意。所有未出嫁的女人,都想自己将来有个丈夫能与龙朱一样。所有同丈夫吵嘴的妇人,说到丈夫时,总说你不是龙朱,真不配管我磨我;你若是龙朱,我做牛做马也甘心情愿。
还有,一个女人同她的情人,在山峒里约会,男子不失约,女人第一句赞美的话总是“你真像龙朱”。其实这女人并不曾同龙朱有过交情,也未尝听到谁个女人向龙朱约会过。
一个长得太标致了的人,是这样常常容易为别人把名字放到口上咀嚼的。
龙朱在本地方远远近近,得到如此尊敬爱重。然而他是寂寞的。这人是兽中之狮,永远当独行无伴!
在龙朱面前,人人觉得极卑小,把男女之爱全抹杀,因此这族长的儿子,却仿佛永远无从爱女人了。女人中,属于乌婆族,以出产多情才貌女子著名地方的女人,也从无一个敢来到龙朱的面前,闭上一只眼,荡着她上身,向龙朱挑情。也从无一个女人,敢把她绣成的荷包,掷到龙朱身边来。也从无一个女人,敢把自己姓名与龙朱姓名编成一首歌,来在跳年时节唱。然而所有龙朱的亲随,所有龙朱的奴仆,又正因为强壮美好,正因为与龙朱接近,如何在一种沉醉狂欢中享受这个种族中年轻及时女人小嘴长臂的温柔!
“寂寞的王子,向神请求帮忙吧。”
使龙朱生长得如此壮美,是神的权力,也就是神所能帮助龙朱的唯一事。至于要女人倾心,是人的事啊!
要自己,或他人,设法使女人来在面前唱歌,疯狂中裸身于草席上面献上贞洁的身,只要是可能,龙朱不拘牺牲自己所有任何物,都愿意。然而不行。任怎样设法,也不行。齐梁桥的洞口终于有合拢的一日,不拘有人能说在高大山洞合拢以前,龙朱能够得到女人的爱,是不可信的事。
民族中积习,折磨了天才与英雄,不是在事业上粉骨碎身,便是在爱情中退位落伍。这不是仅仅白耳族王子的寂寞,他一种族中人,也总不缺少同样的故事!不是怕受天责罚,也不是另有所畏,也不是预言者曾有明示,也不是族中法律限制,自自然然,所有女人都将她的爱情,给了一个男子,轮到龙朱却无份了。
在寂寞中龙朱是用骑马猎狐以及其他消遣把日子混下去了。
日子如此过了四年,他二十一岁。
四年后的龙朱,没有与以前日子龙朱两样处。另一方面也许可以指出一点不同来,那就是说如今的龙朱,更像一个好情人了。年龄在这个神工打就的身体上,增加上了些更表示“力”更像男子的东西,应长毛的地方生长了茂盛的毛,应长肉的地方添上了结实的肉,一颗心,则同样因为年龄所补充的,更其能顽固的预备承受爱、给予爱了。
他越觉得寂寞。
虽说齐梁洞并未有合拢,二十一岁的人年纪算轻,来日正长,前途大好,然而什么时候是那补偿填还时候呢?有人能作证,说天所给别的男子的那一份幸福与苦恼,过不久也将同样分派给龙朱么?有人敢包,说到另一时,会有个初生之犊一般的女人,不怕一切来爱龙朱么?
郎家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剌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们,各自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时,大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阿,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来,即在太阳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壮乐观,是忧郁,是怒,是恼,是眼泪,总之还是歌。一个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决不是好人!
那么龙朱必定是缺少这一项,所以不行了?
事实又并不如此。龙朱的歌全为人引作模范的歌。用歌发誓的青年男子女人,全采用龙朱誓歌那一个韵。一个情人被对方的歌窘倒时,总说胜利人拜过龙朱作歌师傅。凡是龙朱的声音,别人都知道。凡是龙朱唱的歌,无一个女人敢接声。各样的超凡入圣,把龙朱摒除于爱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仿佛成为一种吃亏理由了。
有人拜龙朱作歌师傅的话,也是当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汉子,在求爱时腹中歌词为女人逼尽,或为一种浓烈情感扼着了他的喉咙,歌唱不出心中的恩怨,来请教龙朱,龙朱总不辞。经过龙朱的指点,结果是多数把女子引回家,成了管家妇;或者领导到山洞中,互相把心愿了销。熟读龙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倾心,也有过许多人。但是歌师傅永远是歌师傅,直接要龙朱教歌的,总全是男子,并无一个年轻女人。
龙朱是狮子,只有说这个人是狮子,可以使平常人对于他的寂寞得到一种解释!
当地年轻女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懂得唱歌要男人的,都给一些歌战胜,全引诱尽了。凡是女人都明白在情欲上的固持是一种痴处,所以女人宁愿减价卖出,无一个敢屯货在家。如今只能让日子过去一个办法,因了日子的推迁,希望那新生的犊中也有那不怕狮子的犊在。
龙朱就常常这样自慰着度着每个新的日子,人事凑巧处正多着,在齐梁桥洞口合拢以前,也许龙朱仍然可以得着一种好运。
第二说一件事
中秋大节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过去的事了。大节的来临,反而更寂寞,也成了过去的事了。如今已到了九月。打完谷子了。拾完桐子了。红薯早挖完下窖了。冬鸡已上孵,快要生出小鸡了。连日晴明出太阳,天气冷暖宜人。年轻女子全都负了柴粑同篾笼上坡扒草。各处山坡上都有歌声,各处山洞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铺就并撒有野花的临时床铺上并排坐或并头睡。这九月是比春天还好的九月。
龙朱在这样时候更多无聊。出去玩,打鸠本来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门,就听到各处歌声,到许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着那成双作对的人,于是大门也不敢出了。
无所事事的龙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这预备在冬天来剥豹皮的刀,是宝物,是龙朱的朋友。无聊无赖的龙朱,正用着那“一日数摩挲剧于十五女”的心情来爱这口宝刀的。刀用清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见人,锋利到把头发放近刀口,吹一口气发就成两截。然而他还是每天把这把刀来磨砺。
某天,一个比平常日子似乎更像是有意帮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黄黄的日头照满全村,龙朱仍然在阳光下磨刀。
在这人脸上有种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纹也变成了一条对生存感到烦厌的线。他时时凝神听察堡外远处女人的尖细歌声,又时时顾望天空。黄日头临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有春天温暖。天是蓝天,在蓝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鹅排成人字或一字写在那虚空。龙朱望到这些也不笑。
什么事把龙朱变成这样阴郁的人呢?郎家,乌婆族,彝族,花帕,长脚……每一族的年轻女人都应负责,每一对年轻情人都应致歉。妇女们,在爱情选择中遗弃了这样完全人物,是菩萨神鬼不许可的一件事,是爱神的耻辱,是民族灭亡的先兆。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选她顶欢喜的一个人,不论是什么种族,这种族都近于无用。
龙朱正磨刀,一个五短身材的奴隶走到他身边来,伏在龙朱的脚边,用手攀他主人的脚。
龙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声,低头磨刀。
这个奴隶抚着龙朱的脚也不做声。
远处正有一片歌声飞来。过了一阵,龙朱发声了,声音像唱歌,在糅合了庄严和爱的调子中夹着一点儿愤懑,说:“矮子,你又不听我话,做这个样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
“难道你不想做朋友吗?”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远卑小。谁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谁人敢说他的尊严在美丽的龙朱面前还有存在必须!谁人不愿意永远为龙朱作奴作婢?谁……”
龙朱用顿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把一句“谁个女子敢想象爱上龙朱?”恭维得不得体的话说毕,才站起来。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适宜于作奴隶的。
龙朱说:“什么事使你这样可怜?”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怜,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人太聪明了。”
“经过主的称赞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说的是毫不必须的聪明。是令人讨厌的废话。我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主人的事,因为主在此事上又可见出神的恩惠。”
“你这个只会唱歌不会说话的人,真要我打你了。”
矮奴到这时才把话说到身上。这时他哭着脸,表明自己的苦恼和失望,且学着龙朱生气时顿足的神气。这行为,若在别人猜来,也许以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脐被山蜂所螫,所以作成这样子,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龙朱,则早已明白,猜得出矮子的郁郁不乐,不出赌博输钱或失欢女人两件事。
龙朱不做声,高贵的笑,于是矮子说: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是瞒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又被一个女子欺侮了!”
“得了,谁能欺侮你?你是一只会唱谄媚曲子的鸟,被欺侮是不会有的事!”
“但是,主,爱情把仆人变成一只蠢鸟了。”
“只有人在爱情中变聪明的事。”
“是的,聪明了,仿佛比其他时节聪明了一点点,但在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像一只猪。”
“你这土鹦哥平日的本事往什么地方去了?”
“平时哪里有什么本事呢!这只土鹦哥,嘴巴大,身体大,唱的歌全是学来的歌,不中用。”
“把你所学的全唱唱,也就很可以打胜仗。”
“唱虽唱过了,还是失败。”
龙朱皱了一皱眉毛,心想这事怪。
然而一低头,望到矮奴这样矮,便了然于矮奴的失败是在身体,不是在歌喉了,龙朱微笑说:
“矮东西,莫非是为你相貌把事情弄坏了。”
“但是她并不曾看清楚我是谁。若果她知道我是在美丽无比的龙朱王子面前的矮奴,那她早被我引到黄虎洞做新娘子了。”
“我不信。一定是你土气太重。”
“主,我赌咒。这个女人不是从声音上量得出我身体长短的人。但她在我的歌声上,却一定把我心的长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