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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谢宗玉文集-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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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力也就没法集中,干什么事都是懒懒散散的。期末考试后的几天时间三青就是在这种懒散中度过的。

  八、城里人以为冬季农村特别闲,而其实作为农村人就知道,农民没有清闲的时候。等稻子收割完后,得把田地种上油菜,得把晒干的稻草收回家,得去山上把春季的柴火拾足,得预备最寒冷时的烧烤木炭,得把污积的水沟挖通,得把踩崩的田埂修好……事情多得简直不可计数。
  三青的父母每天一大早就出去忙这忙那,三青的妹妹则专门放养家里那条水牛。冬季草少,要牵着它走好多地方,才能将它喂饱。只有三青一个人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父母要他做什么,他就懒洋洋地一眼瞟过去,目光收回的时候,一句挺糙的话就冲了出去:我不干!三青的父亲几次想收拾三青,但都下不了手,一是他大了,二是三青耳根后的伤疤多少与他们的照顾不周有关。他知道,现在三青正为自己的伤疤愁着呢。当然,三青期末考试的成绩也让他下不了手,说不定三青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吃国家粮的干部。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只要在明年的中考三青发挥好,考上中专,就顺理成章吃国家粮了。三青其实并不想告诉他们期末考试成绩,但他被母亲问烦了,母亲说:考得再差,也应该让我们看看通知书吧?我们辛辛苦苦缴你读书,难道连你的成绩也不该知道?三青听母亲念叨多了,最后就极不耐烦地吼一声:通知书撕了,我是全年级第一!母亲被他吼得心惊胆颤,当然不信,以为他是说气话,又不好再问,就偷偷跑到邻村,问了三青好几个同学,才知三青说的是实话。这是天大的喜讯啊,打三青读书以来,成绩虽然不错,但从没取过全年级第一啊。母亲就不明白,三青为什么把这样的喜讯也瞒在肚里不说?
  三青现在在村里对什么人都没个好声相,好像很少心平气和地说过什么话,他老是吼,说话就像是把一个玻璃瓶砸碎。三青在全年级取第一的事情已被他母亲传开了,村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三青现在是属趾高气扬的那种,所以背着他,很多人呸他,说:瞧那德性!三青知道别人呸他,但他懒得解释。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反正他吼人的事实是没错的,至于吼人的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
  其实三青有时也后悔,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有些时候他完全可以不吼,可他就是吼了。譬如说,妹妹叫他吃饭,他也吼:叫什么叫?!三青感到自己内心就像有一堆碎玻璃渣似的,糙糙的、脆脆的、硬硬的。就是这些玻璃渣让他不得不吼,不吼就不舒服。对杨霞,早就只剩思念,不剩恨了。三青发现,思念是那种让人心里塞满了碎碎渣渣的感觉,而恨倒是柔和的,因为三青的恨里总夹杂着伤感,伤感就像润滑剂一样,使三青的恨柔柔软软的。再说三青自以为是恨的东西,其实也包涵着爱。恨和爱,就像一面银币的正反面一样,没多大的区别。
  三青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条伤疤自己实在配不上杨霞,要不然他一定会亲自去问问杨霞,等再过几年,会不会嫁给她?
  旱冬。好久不下雨了,整个冬天,油菜不但不长,反而缩回去了。三青的父亲去拦水,从很远很远的山沟,拦了一道猪婆尿大小的水下来。一家人日夜轮流守着这道水,三天三夜。可油菜地也只浇灌一半。
  伯父家也想浇灌油菜,就叫堂姐去拦水。堂姐去了一趟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说自己也拦了一道水下来了。三青回家吃了饭,等再去看水时,就发现水全被堂姐截到自家地里了。三青好不恼火,一锄头下去,就把水拦了回来。堂姐在自家地里看见三青的举动,就气咻咻地跑过来说:三青,你这是做啥?我从好远的地方把水拦回来,你想吃白食吗?三青叫道:不可能!这水是我爸拦回来的!我家都守了三天。你自己想吃白食,反而猪八戒倒打一耙!堂姐叫道:谁是猪八戒了?就你这样子,猪八戒还不如!你家拦的水早就被别人半路截去了,这水是我拦回来的!堂姐一边抢白,一边用锄头把水重新拦回去。堂姐的话一下子触了三青的敏感处。三青站在那里浑身发抖,他觉得堂姐也太霸蛮了。也就不再跟她理论,而是在锄头上跟她较劲,两人在水路的分岔处用锄头勾来勾去,一时只听到铁器在水里清脆的相撞声。三青累得满头大汗,却占不了上风,一是他家油菜地的地势高,非得要把堂姐那边的缺口用泥块堵住,水才会向他家地里流。但往往不等他堵住,堂姐就一锄头将泥巴挖开了。二是堂姐比他大一岁,又发育得早,长得人高马大,三青没有她那么有力。到后来,三青气喘吁吁,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却只能看着白哗哗的水往堂姐家的菜地流。
  堂妹来喊堂姐吃饭。堂姐这才记起自己还没吃中饭,就对堂妹说:我都搞晕了,你在这里给我守着!有人考试取了个第一,就想在村里称王称霸,没门!!说罢把锄头往堂妹手里一塞,就大踏步地回去了。三青听了这话,脸都气青了,恨不得追上去给她几耳光才好。他妈的没见过谁家有他家这么霸道,伯父在村里当支书,一家人就跟着跃武扬威。事要怎么做就怎么做,话要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事跟自己考试考第一有啥关系啊?!
  现在三青又与堂妹动起锄头来了。锄头在水里划来划去,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堂妹比三青小两岁。堂妹的力气小,三青推开她,一锄头挖了一块大泥将缺口堵死,然后再不让堂妹的锄头靠近,水终于缓缓地向自家菜地流去。
  堂妹站在那里喘着气。三青驻着锄头望着天。现在看你还有啥能耐?三青正这么想,堂妹突然冲过来,一锄挖开缺口,再将锄头往缺口上一横,然后一屁股坐上去。这下三青没办法了,三青总不能把她的双腿扳开,往她胯下填泥巴吧。三青怒气冲天,他叫道:没看见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了!堂妹撇撇嘴巴回敬他:你是要脸不要脖子!三青的脸又一下子胀成紫红,他吼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堂妹道:你嘴巴不见得比屁股干净!
  三青吼:我不跟你这样的泼妇斗嘴!你不滚开,我的锄头可没长眼睛!
  堂妹叫道:你他妈的谁是泼妇了?!我就不走开!看你青疤子能把我怎样?!
  这是三青知道自己的伤疤以来,第一次听人叫他的诨号,青疤子三个字就像一个微型炸弹,炸得他的头脑一片浆糊,他举起锄头,想也没想就砸了下去……
  三天后,三青在杨霞家附近的一个果园里被人发现了。三青呆在果园里一棵枝繁叶茂的橘子树上不肯下来,闹得杨霞村好多人都来围观。三青希望能看到杨霞,但杨霞那天不在家,她走亲戚去了。两个小时后,三青就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三青走时,流着泪,对杨霞村里围观的人们说:……告诉杨霞,我并不想杀人,是她把我气疯了……让杨霞村里的人听得莫名其妙。
  ……我二伯父的儿子三青就这样一锄头打死我大伯父的女儿,然后进了监狱。三青被抓走后的第七天,我突然发现,自己脖子上居然也躺着一条伤疤,而且比三青的那条伤疤还要长还要宽。只不过三青的伤疤在左,而我的在右。接下来的日子,我的生活几乎成了三青的翻版。后来在一天夜里,我也跑去把一个人杀了,并且连他的头都给拧下来了。但我是在梦中杀人。我毕竟没有走出三青最后的那步。其实这并不是我的克制力好,而且上苍一直没给我营造一个杀人的氛围。二十五岁后,我爱上了写作,我有一个笔名就叫玉疤子。倒不是什么自虐,不知为何,我一直感觉这个笔名挺温馨的。
  有一天深夜,窗外雨潺潺,我半躺在床上,吸着烟,回忆少年时的一幕幕。然后我想,是不是像三青一样,我与一部分少年注定要经历一段“伤疤情结”?就像一部分少年注定要经历“雀斑情结”、“青春痘情结”、“狐臭情结”、“矮情结”、“胖情结”、“肥乳情结”或“扁胸情结”一样?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我从没看过,不知他里面写的是些什么故事?有闲时,我可要找来翻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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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根
作者:谢宗玉 




  1995年是抗战胜利50周年。我不知道到现在记得这事的人还有多少。但是在当年,全世界至少有一半人口对此事表现出了充分的热情,就像在该下雨的季节里下了足够的雨一样。各类相关的纪念性活动在各大洲此起彼伏,连天连地。那种热闹的场面就像全球人开了一个盛大的假面舞会,而且为期一年。 

  那年夏天,我调到了江南晚报星期天专刊部。部主任姓石,是个30多岁就秃了顶的家伙。6月中旬,绝顶的石主任凭着对新闻题材敏锐的嗅觉,决定采访几位还活着的老八路,听他们亲口讲讲远去的刀光剑影。那时全国报纸各类纪念性文章虽然铺天盖地,但类似的题材好像还没看到。
  石主任要我同去。我一听就头皮发怵,脊骨儿飕飕冒凉气。我这是怯场的表现。怯场的原因可能缘于我小时候的病态印象。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看的全是展示功德的战斗片,电影里的当兵的全都威风八面、神气极了。体弱多病的我就梦想长大后也做一名军人,但我的梦没做多久,我的父母就的一天夜里被几个穿军装的人押走了,罪名是现行反革命。从此我便成了反革命的狗崽子,身边的伙伴要玩打仗的游戏,我在游戏的最后必会成为一名被反剪着手的俘虏。从此后,我见到穿军装的人心口就莫名其妙堵得慌。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这病根就落下啦!现在石主任要我同过去的老八路直接面对面的采访,怎不叫我怯场呢?要知道过去的八路能活到现在必定是军长副军长,最不济也该是师长级别,我见了一个当兵的都是绕道走,现在有那份定力去采访那些将军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几年记者当得人早变油了,自省长以下的官员拍肩膀称兄道弟不在话下,我就不相信,这几年的文山会海酒池肉林还没把那隐伏的病根给治好!何况石主任是我的领导,我要推脱也无从说起,再说我得趁着这几年自我感觉非常好的时候,把这病根给治治了。怎么治?就是硬着头皮去面对。 

  我们在一个阳光如水的早晨驾车向省军区朝阳干休所进发,凉润的晨风哗啦啦泼在脸上舒服倒舒服,但冷格格的心却更加没谱了。
  我们的车刚到大门口,两旁的大兵就哗啦放下钢枪朝我们敬个礼,嗓音宏亮,〃请出示证件!〃从那时起,我的肚子就开始隐隐作痛。
  按事先的约定,政工科的李干事早已把几个七老八十的将军请来了。我与石主任分头行动。我选择了级别最低的老师长夏卫华将军。听了李干事的介绍,我躬着腰把手伸过去,嘴里想说句恭维的话,但嗫嚅半天没吐出个鸟字,那潜伏的毛病真的犯了,偏老八路并不握我的手,只双手合十,朝我揖了揖,这使得我越发慌了,那种既敬又畏的感觉是我这几年出入任何重大场合都不曾有过的。
  好在接下来老八路的话让我从自信中恢复了一些镇定,他说,〃钱记者啊,麻烦你啦!我可是有十几年没见记者了。〃一脸瓷实的笑。看样子他对记者这玩意儿还有些在意,十几年不见记者,这对于一个官员可掉价得紧,而对于一个将军我想也没有什么滋味,这正是本人感觉良好之所在。 

  现在我总算有心情打量他了,将军挺矮,一身脂肪给一个狭小的背带裤兜着。当然狭小一词只是相对他雍肿的身子而言,若这裤给我,便大有魏晋遗风了。将军还有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左边那只耳朵缺了半边,我怀疑这里头一定有个英勇激烈的战斗故事。到最后,我迟迟挨挨的目光才敢与将军对视。将军的眼睛不是想像中的那么精光四射,摄人心魂,而是混浊无神。我想毕竟老了。我还以为所有的将军都是气势汹汹他妈的巴顿呢。这下我总算把那不长进的毛病压在了心底,不至于说话哆嗦。但尽管如此,我满脑思绪还是乱纷纷的像无数的小虫子飞作一团,我根本没办法理清头绪,向他提问,我只能尽可能做名听众,任由他东西南北无边落木萧萧下。
  老八路1938年从河北出发参加王震领导的三五九旅当了卫生员在南泥湾大生产运动中他与一个诨号叫气死牛的垦荒标兵旗鼓相当一天垦荒九亩半受到刘少奇同志在解放军日报上点名表扬后来在一次阻击战中他受了伤没跟上队伍死里逃生一拐一跛回到河北老家潘家峪半年时间拉起一支游击队神出鬼没打得小日本昏头转向小日本恼羞成怒黑夜将潘家峪团团包围架起机枪将村里三千多百姓统统扫光制造了历史上骇人听闻的潘家峪惨案当游击队和八路军从百里之外的地方飞奔回来时村子里已人兽无声只有一条静静的血河在缓缓流淌在这次惨案中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亲人九族之内不存一个这血海深仇使得他在以后的战斗中最喜欢面对面肉搏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上阵就是十来个滚溜溜的人头……

  当然老八路说话并没有这么流畅,我只是为了记述方便才一笔到底。事实上他也许颠倒了年代顺序,或者把重要事件给漏了,因为我一直听他把解放战争讲完,又讲到他入藏作战就地驻军当了一家军医院院长,也没有一件事与他的半边左耳有关。结果到中午吃饭时,我耳朵如天河倾水灌是灌满了却还没采访到我最关注的热点。那时石主任已轻轻松松料理了三个老八路。
  李干事先把我和石主任带到灯红女靓的天鹅宾馆,安顿我们后他欠了欠身出去了,我以为他去请那几位老八路了,但不久他却带来了一群花花绿绿的人,介绍说是他上司刘主任及其七姑八姨。原来刘主任凑巧今天52岁生日,李干事倒是记得准。
  我当时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随口说:〃要不要把刚才几位老将军请来?〃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客随主便,要我多什么嘴?果然李干事脸上的表情不自然了,他讪笑说:〃算了吧,他们……他们不习惯。〃
  主宾于是同乐,大前题为抗战胜50周年举盅,小主题目为刘主任52岁大寿端杯,一时桌上筹觥交错,烈酒飘香。石主任酒量不行,他要我同来倒不是我能妙笔生花,而是要我酒阵救主。凡是敬给他的酒一律由我担当,我与他们那边的主要酒将李干事你一杯我一杯互不示弱。酒是个好东西,等到酣处,我与他拍肩摸背成了老熟的人了。我说要是能把那些老将军拉来灌一灌也好嘛!我内心骨挺想用祖传两斤白干不倒的酒量震一震那些老八路,让潜伏在心底的病根无疾而终。但李干事却说还是别惹那些老家伙为妙,他们的脾气
  个个古怪得很,对什么事都看不惯,都要横加指责,说不定会大发雷霆掀翻桌子还要给你上纲上线。我说看不出嘛,刚才看起来蛮平易近人的。李干事说,当然啦!退了休谁还理这班老东西的茬,要耍威也是自讨没趣。
  现在我知道把李干事给比下去啦,我已经把他灌得头脑不清胡言乱语了,他这些话是不能拿到桌面上讲的,何况又是当着过不了几年也将退休的刘主任。我偷眼看见刘主任在直皱眉头,我乐坏啦!
  当然更让我乐不可支的还在后头,酒酣肉饱之后,李干事把刘主任一行人带到一个大包厢唱歌,而把我和石主任带到一个按摩室做了一回按摩。我最喜欢这种感觉,当酒把头脑烧得飘飘然的时候,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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