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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寐语者-帝王业(上)-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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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睁了眼,昨夜的宿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

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这个丫头自从离开京城随我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一树玉兰,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倚着阑干,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了凉!”

锦儿一面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头,“家里的白玉兰应该也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么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锦儿也扬起小脸,“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这里。”

见我怔怔出神,没有应声,锦儿依着我坐下,低声问道,“郡主是不是想家了?”

我收回神思,洒然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梅子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倒没心思想家”,起身一甩长袖,“快给我梳头,我们出去逛逛,不要辜负了大好春光。”

锦儿一听要出门,立刻欢呼雀跃。

三叔在徽州这处行馆,简直就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连地窖里都准备好了我最喜欢的竹叶青梅酒,要不是锦儿拦着藏着,怕是他窖里的美酒都要被我喝光了。

当初好不容易才让父亲答允我来这里,他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徽州,我就爱上了这处行馆,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再到九月秋高时,父亲和母亲也不再急着来信催我回去了,只吩咐我好生休养便是。哥哥倒是时时差人送些我喜欢的玩意或是京中新鲜风行的物事,他还当我是幼时贪玩的小丫头,其实,如今要想哄得我欢心,倒不如送一壶上好的美酒过来。

时光一晃,不觉竟过了一年有余。

若不是太医院的人时不时来叨扰一下,我几乎要以为这里是世外仙居,神仙洞府了。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吩咐锦儿多备些金银。

上次哥哥来看我,说皇后常常催问我的病情,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贪财,若不多打点些金银,难保他们会不会继续替我隐瞒。

家中不时派人送来金银,爹爹大概总担心我在这边过得不好,殊不知我现在是富庶无比。

全靠爹爹给我找了个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好夫婿。

自从新婚之夜别过,至今素未谋面,他却慷慨之极,时不时差人捎来书信和各种珍奇异宝。

也不知道他是心中愧疚,还是碍于我家族的声望,毕竟这段姻缘还是很有价值维系下去的。

每次送来的书信,我都懒得看,只叫锦儿代我草草回复几笔,无非是客套敷衍之句。

反正他送来的书信,每次也都是一样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幕僚军师写好,盖上他的印信即成。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这么一个良人,我很满意,对于父亲当初的选择,实在感激不已,再无半分埋怨。

新婚之夜,豫章王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领军出征,讨伐叛军。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

于是,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挥剑镇南北,四处征战讨伐,好容易平定了叛乱,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

当时,人人都赞叹豫章王宛如救世天神,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连爹爹,也不敢怪罪这位女婿新婚之夜的不辞而别,反而得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也许是一系列变故来得太突然,该哭该怒该笑该闹的时候,我都出乎大家意料的安静。

只是在大婚过后半月,我大病了一场,据说差一点性命垂危。

那之后,每个人见到我,都好像亏欠了我三生三世的样子。

爹、娘、哥哥、皇后、皇上……每个人都似乎很内疚。

我觉得,我还是幸运的,毕竟,他们都爱我。

可是每天都要对着那么多歉疚的面孔,看着每个人小心翼翼的讨好我,实在比病死在床上更难受。

熬了两个月,终于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让我以养病为由,到徽州行馆休养。

我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女和太医,远远躲到这徽州来,至此海阔天空,竟然有再世为人之感。
9、遇险徽州已经离京城很远,邻近北境了。

由于徽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的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样温暖湿润,多雨少晴,冷暖总相宜。

相反,徽州四季分明,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

自古以来,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使本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淳和灵巧,既便在连年征战之时,此地也少有动荡,相对安定。

徽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风流名士,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来颇有不俗的政绩。

自从我在行馆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时时过来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悦之色。

若不是离开京城来到这里,竟不知道,我这郡主加王妃的双重身份原来不只风光好看,还如此有用,连堂堂封疆大吏也要巴结一个小小女子。

原本我对吴谦夫妇的迎奉,并无好感,想那吴大人也算仕途顺畅,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何愁没有升迁机会,此时对我刻意迎奉,无非是耐不住性子,想走走捷径罢了。

一日与吴夫人闲聊,提及膝下独生女儿也快成年,一直随父母外放在徽州,没有机会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眼看到了婚嫁之龄,父母难免焦虑,只盼有机会调回京城,早日为女儿择定终生。

听到这一番话,不由心中百感交集。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的牵挂操劳,竟至于此。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就是“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南方的习俗,尤其盛行于京城贵族女眷之间。

往年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或闺中好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徽州原本没有这习俗,今年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门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举办“千鸢会”。

难得他们夫妇用心良苦,我便答允了吴夫人的请求,担任千鸢会的评判。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让哥哥绘上他最擅长的工笔仕女图,提上我所赋的诗词——最初我们不知道,纸鸢放飞出去,就任它飘摇,也不在意。

不久之后,听闻我们的纸鸢被人拾到,奉为至宝,出价纹银百两,竟引来市上争购,被时人称为“美人鸢”。

今年,不知道哥哥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

也许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苑。

不仅徽州城里名流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争先恐后让女眷参与这次盛会。

听吴夫人说,很多女孩儿都梦想能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华,得到我的青睐,从此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惟有无奈一笑。

她们如此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我是多么憎恨被命运所左右。

“豫章王妃到——”

我在吴夫人的随侍下,步入苑中,略略环顾四周,不觉莞尔。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争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所有女子尽皆盛妆出席,华服丽饰,珠翠绫罗,极尽华藻。

倒是我,昨夜酒醉,早晨起得晚了,只叫锦儿随意挑了件广袖缓带的碧色罗纹裳,低拢挽云髻,发间束以翡翠九曲玲珑钗,通身上下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越过齐齐整整俯跪了一地的美人,心中却想,不知皇上选妃时,面对满目佳丽,会不会和我一样眼花缭乱。

登上主位坐定,吴夫人率领一众大小官员夫人,又是一番正式参拜。

我正襟危坐,神色端严,心中却暗叹,姑姑在宫中每日动辄领受那么多人的大礼跪拜,果然辛苦。

礼毕,开宴。

丝竹声中,一列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

我拍手轻笑,“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妙极。”'1'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微微躬身,含笑谦辞。

座下一名黄衣少女,起身拜谢。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拜见王妃。”

我抬手示意那少女近前。

黄衣少女低头缓缓行来,身姿窈窕,脸上薄薄一层面纱迎风飘拂,越发袅娜可人。

未出阁的女孩,见到家人以外的男子必须蒙上面纱,若是只有女子在场,则不必如此严苛。

今日只有女眷在场,这吴家女孩儿却仍然戴着面纱,想是父母家教极严。

未及细看那少女容貌,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真如一只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金光灿灿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

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众人一时只顾抬头张望,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娇袅,一步步缓缓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个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大异,直直瞪着面前的少女。

陡然间,一声尖利的哨声传来,我一惊抬头,见苑外东南方向,一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长近三丈,庞然掠过园子,如旋风般直冲过来。

我霍然站起,下意识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少女突然发难,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

“你不是蕙心——”吴夫人的尖叫声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颈间切来。

几乎是同时,一片巨大的黑影席卷劲风而至,铺天盖地压下来。

颈间剧痛,我眼前彻底陷入漆黑,最后的意识里,只觉身子骤然凌空,耳边是猎猎风声……

10、梦魇急剧的颠簸,漆黑晃动的狭小空间,笃笃的马蹄声,沉闷的空气,以及,耳边沉沉的呼吸声……

这是梦,一定是场噩梦。

我听见自己的呻吟,身子一动,却骇然触到一个温热的身体!

在尖叫冲出口之前,我堪堪咬住了嘴唇,忍住了愚蠢的尖叫,身子僵直,一丝也不敢动。

心在胸腔里通通狂跳,几乎要撞破胸口。

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此刻唯一能让我分辨的,只有声音和感觉。

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身子被狭小空间困住,几乎一动不能动。

我应该是在一辆飞驰的马车上,被关在一口狭小的长形箱子里……狭小的长形箱子,棺材!

脊背一阵寒意,冷汗刹时冒了出来。

那么,我身边的温热身体,是活人还是死人,抑或,其他东西……

温热的,应该是活人,那为什么会躺在棺材里,莫非是和我一样被劫持的人?

是什么人,竟胆敢劫持我?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闪现,身子僵硬得开始酸痛,忍不住,终于试探着向身边摸索过去。

手,我摸到一只纤长瘦削的手,整个人惊得一抖,忙不迭丢开。

孰料,那手一动,竟然反过来将我的手紧紧握住。

同时,耳边听到一声低沉的呻吟。

我整个人僵住,血脉几乎为之凝固。

男人的声音,男人的手……

那个人似乎并未清醒,握住我的手,低低呻吟,似乎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那只手将我紧紧握住,仿佛要从我这里求得一点温暖,一点安慰。

该怎么办,怎么办。。。。。。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恐惧,无以复加的的恐惧。

那只握住我的手,凉凉的,只有掌心的一点温度,因肌肤相贴而传递到我身上。

那一点温度,是这黑暗僵冷之中,唯一的温暖。

我应该挣脱,却不由自主,没有勇气放开这仅有的温度。

此时此刻,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给予彼此仅有的一丝依赖。

哪怕是一丝也好。

不管是哪里,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没有恐惧退缩的余地。

一如当时,从父亲口中听到赐婚的消息,我的整个天地轰然坍塌。

此时此刻,回想当日的绝望无助,心中恐惧渐渐平息。

这一次,命运又要把我推向哪里,是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醒来。

马车一刻不停,颠簸疾驰,其间听到了水声、市井人声,各种无从分辨的声音。。。。。。

越来越冷,越来越饿,身子已经僵硬得没有了知觉。

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就是身旁那人时有时无的呻吟,和紧紧握住我的手。

砰然一声巨响,将我惊醒过来,旋即感觉到刺目的光线,让人睁不开眼。

我已经全身无力,喉间干涩嘶哑,发不出一丝声音。

有人立即将身边那人抬起,他被抬出去时,忽然紧紧握了我一下的手,然后松开。

“轻点,少主伤得不轻。”有个女子的声音在说话。

少主,她说谁是少主——

人影晃动间,我被人架住,拖了出来,全身骨头疼得似要裂开。

“把这女人关进地窖,好好看管!”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一些光亮,依稀看见,这里好像是个马厩。

地窖,比起之前的棺材,真是好了太多。

起码有昏暗的光线,干燥的草堆,宽敞的地方,不再摇晃,可以舒舒服服躺下来。

刚才送来的一碗米粥,几片苦咸的菜叶,被我吃得干干净净。

好极了,还有饭菜,就说明他们至少不打算马上杀死我。

突然明白,原来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活着。

只有活着,就还有办法,我一定不会就这么死掉,一定不会。

我要回家,爹娘和哥哥在等我,还有子澹,还有姑姑。。。。。。

心中一遍遍默念着家人,默念着牵挂我的人,每想到一个人,勇气就越多一分。

疲惫困顿中,睡意袭来,我深深蜷缩进草堆中,最后一个想到的人,是萧綦。

不知道,听到我被劫持的消息,他会做何感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暗中有人进来,将我双手捆绑,带出地窖。

在一间简陋的木屋里,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衣娉婷的“吴家女儿”。

眼前,她穿了件污脏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倒很是清秀美丽,只是神色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几名大汉更加凶恶。

我对她笑笑。

“你笑什么?”她面容秀美,声音却咄咄逼人,带一点沙哑。

“你不戴面纱果真很美,只是衣服不大好看。”我依然微笑。

那少女一愣,旋即脸红,目光如刀,狠狠向我瞪来,“不知死活的贱人!”

她扬手就是一巴掌掴来,却被旁边的虬髯大汉架住,沉声低喝了一句。

那大汉带了浓重的关外口音,没听得明白,只隐约听见“少主交代”什么。

我四下打量,屋内除那女孩外还有五个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关外人。

这屋子破败简陋,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一些干草麻袋。门窗都紧闭,右手还要一道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飘散在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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