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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她比烟花寂寞亦舒-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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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姐在一角听完这一场对白,很是感慨。    
        她说:“越是古老的手段越有用。你一用女人原始本钱的软功,寿林就服帖了。”    
        编姐说:“此刻徐伯母一顶顶高帽子丢过去,杨伯母便马上迷失方向。你说,靠真本事有什么用?做死了老板也不知道。”    
        我笑说:“别眼红,赶明儿我教你这套功夫。”    
        “你妈妈送什么给你陪嫁?”编姐问。    
        “我希望是首饰。”我说。    
        “现钞好。”    
        “宝石也保值。”    
        “兵荒马乱时卖给谁?”    
        “戴着漂亮,逃难也值得。我可不要她们老派的,镶得凸出来那种,我要蒲昔拉蒂。哗,穿白衬衫配件牛仔裤,梳条马尾巴,但是戴一副蒲氏的大蓝宝镶钻白金耳环,你想,多么够格。” 
           
        编姐微笑道:“姚晶有伴了。”    
        我寂然,“我要到姚晶处去扫墓。”    
        “与马利约着去吧。”    
        “马利?你应当知道,她同她生母没有感情,勉强她反而不美。”    
        声音或许略高,母亲听见了,便说:“佐子,我们这次来,在飞机上还碰见张煦呢,就坐我们前一排。”    
        “母亲,你可认识他?”    
        “在华人团契见过面,我们晓得他,他大约只觉我们面熟,人家可是鼎鼎大名的张公子。”    
        “他一个人?”    
        “一个人。”    
        “张老太太不陪着?女朋友?”    
        “只一个人。”    
        我马上想他为什么回来。    
        只听得父亲问我:“佐子,姚晶到底同你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只见过她两次。”    
        “报章上娱乐版所说的,都是真的吗?”妈妈问道。    
        “我不知道,我可没有看过。”    
        “你自己的事,怎么不知道?”爸爸问。    
        自己的事,才不容易下论断,是人家的事,肯定是黑的错的脏的,想也不用想。    
        “寿林看到没有?寿林介不介意?”妈妈又去讨好未来女婿。    
        我说:“寿林不看中文。”    
        “胡说,寿林是《新文报》总经理。”    
        “寿林不看娱乐版,亦不看副刊,更不理电视节目,寿林是个高贵的人。”    
        寿林笑说:“我即时宣布放弃我的贵族身份。”    
        “看过也忘了,谁会记得隔夜报上的一段新闻?姚晶事件早已沉寂,没有人记得。”我转头问编姐,“最新之新闻是什么?”    
        “有人替有人偿还百多万赌债。”    
        “谁那么嗜赌?”杨伯母问道。    
        我又问:“谁是有人?第一个‘有人’是男是女?第二个‘有人’又是男是女?速速回答,我爱煞了这种游戏。”    
        大家都笑了。    
        活着的人总有借口找到笑的资料,这是喜剧片部部卖座的原因。    
        第二天,我去扫墓。    
        坟场在市区,抬眼间全是高楼大厦,一点也不见萧杀,与川梭维尼亚之时古拉伯爵出没之墓地毫无相同之处。    
        我一向胆大,那时在外国念书,所租的老房子隔壁就是坟场,清晨大雾坠在膝头以下的一截空间,看不见双脚,是人是鬼根本弄不清楚,我也不见得害怕。    
        我找很久才找到姚晶的墓碑。    
        我不打算问管理员“喂,姚晶在哪里”。太粗鲁。    
        我买了花。    
        我记得她喜欢白色的香花。花不香是没有用的。我买了许多工簪,包销整个花档。芬芳扑鼻。    
        我把半边面孔埋在花堆中很久很久。    
        我希望我还可以打电话给她:“姚晶,出来吃杯咖啡,告诉我你最喜爱之电影,还有,姬斯亚的设计有什么好处。”    
        我想念她想得心痛。    
        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传过来:“徐小姐。”    
        我抬起头,“马先生。”    
        马东生轻声说:“你真是安娟的好朋友。”    
        我说:“不,你才是。”    
        他必然是天天来的,这个沉寂伟大的男人。    
        我并不舍得放下这大束香花,把脸在柔软的花瓣上轻轻晃动,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话对马东生说。    
        “听说徐小姐已把款子全捐给女童院?”他问。    
        “嗯,那女孩这个月就要动小手术,款子将用来栽培她的一生。”    
        “谢谢你。”马东生说,“我想安娟会满意你的安排。”    
        我微微颔首。    
        “我先走一步,我想你有话对她说。”    
        他走了,瘦小的身型在树叶映影间消失。    
        我想不出有什么话要同姚晶说,我把花插在石瓶中。    
        正在叹息,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佐子。”    
        我吓一跳,停下神来,认出是石奇的声音。    
        他这个人手不停,扯着树枝,把细枝攀成半月形,一直拉动,将树叶抖落。这个人,无论什么人遇见他,都保管遭殃。    
        “你也每天来?”我问。    
        “我要来同她说话,”石奇说,“我想尽办法同她联络,我找遍这座城市的灵媒,我想她快想疯了。”    
        “有无成绩?”    
        他不回答我,蹲到墓碑背面,用额角支撑住石碑,那种情形,看起来令人心酸。    
        “嘘嘘,”我哄他,“起来,叫人看见多是非,你不想这样吧,”我轻轻拉起他,“过一阵子就好了,你不会一辈子如此。”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轻轻推开他。    
        “让开让开,”我说,“我快要结婚,得避嫌疑,你不能害我。”    
        石奇说道:“谁也不属于我。”    
        “要人属于你,你先要属于人,你肯不肯放弃自己,去属于一个女孩子?”    
        他不敢回答我。    
        “好好拍戏,石奇,珍重前途。”我说。    
        石奇自草地拾起带来的花束,密密地放在墓前。    
        石奇拥抱我一下,“再见朋友。”他说。    
        我向他眨眨眼,“我们总是你的朋友。”    
        “一起走吧。”他说。    
        “我还要等人。”    
        “等人?在这里等人?”    
        “是,我有灵感有一个人会来。”    
        “谁?”    
        我不说,我希望是张煦。他人在香港,应当来。    
        今天,是姚晶的生日。    
        话还没有说完,看到小径上拖男带女来了一大堆人。    
        看清楚些,是赵怡芬与赵月娥,还拖着大宝小宝。我有点惭愧,一直看低她们,不认为她们是姚晶的同类,但是亲情到底有流露的一日。    
        她们似忘记我是谁,并无留神,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让大树挡住。    
        但见她们结结棍棍地鞠躬,然后献上鲜花,拉队走了。    
        “是谁?”石奇问,“不像影迷。”    
        “是姚晶的两个姐姐。”    
        “什么?她们?”石奇讶异,“真没想到。”    
        石奇根本不晓得姚晶的真面目,亦无此必要。我温和地再次向他道别。    
        远远传来汽车喇叭声,石奇惊觉地抬抬头。    
        我即时明白,他有朋友在车上等他。    
        是谁?男抑或女?    
        啊忘不了姚晶是一回事,叫他不风流快活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没有机会运用我的想像力,小径尽头已经出现一个穿鲜红大领口裙子的女孩子,身材玲珑浮凸,用双手插着腰,似笑非笑地看着石奇。    
        离远都可以看得出那是个美女,眼睛黑白分明,太阳棕皮肤使她更加健美。    
        石奇连忙赶过去,转头向我挥挥手。    
        我苦笑。    
        石奇一走天就转阴,天渐渐落起雨来,我打开伞。    
        看看表,也到中饭时间,我想张煦大概是要缺席了。    
        伞上的水珠如满天星。    
        我慢慢离开,在微雨中花益发香。    
        走到路边,有人下车叫我:“徐小姐。”    
        我一怔,张煦!    
        “张先生,原来你早已来了。”我惊喜。    
        他戴着副黑眼镜,穿黑西装,文质彬彬,老样子。    
        “你几时来的?”    
        “十点多,我看着你进去。”    
        “你专程等我?”    
        “是,有话要同你说。”    
        “啊”    
        “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我上他的车子,他吩咐司机驶往郊区。    
        张家的人似乎对黑色有莫大的好感,也正配合他们家人的性格:冷漠、高贵、遥远。    
        我们到目的地,雨仍然下。在咖啡室找到一张近窗的座位坐下。    
        他点起一支烟,半晌不说话。    
        张煦这个人绝对不易相处,怎么做夫妻?一块冰似,半日不说一句话,内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再费劲也摸不到边际来。    
        张煦终于开口了,他说:“晶去世前一日,我们也说过话。”    
        原来说话是大节目。    
        原来平时他们是不说话的。    
        我等他说下去。    
        “我们谈到分手的问题。”    
        啊!    
        “我的意见是……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夫妻关系,不如分开。”    
        咖啡室内本来只有我们一桌人,死寂一片。这个时候多一双年轻的男女进来,坐在不远处。    
        他们在打情骂俏——    
        “如果你爱我,就该跪着正式向我求婚。”    
        “好,我先去买只垫子。”    
        女的推男的一下,男的趁势搂住她。    
        张煦说下去:“她一直在哭。”    
        我呆着一张脸听下去。    
        年轻的女郎说:“唔,人家看见了。”    
        “理他们呢。”男的把她拉得更近一些,上下其手。    
        张煦说:“她哭个不停。”    
        热恋中的男女明目张胆地嘻嘻哈哈拍打对方。    
        张煦忽然忍无可忍,转头对他们大喝一声:“闭嘴!”    
        骂得好。    
        趁他们震惊的时候,我走过去,自口袋里取出一百元,“去,叫计程车到最近的旅馆去,迟者自误,欲火焚身。”    
        那男的还要出声,那个女的拉一拉他袖子,两个人总算离去。    
        领班赶过来道歉。    
        我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张煦用手掩着脸说下去。“我求她不要哭,她叫我出去走走,不用理她。我只得自己去吃酒。”    
        “我想了很久,认为离婚对她有好处。”    
        “我在清晨才回家。她不在床上。我在书房找到她,她整个上身伏在书桌上。她停止哭泣。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她还帮我忙。当天我飞往纽约。”    
        “三天之后,律师通知我,她死于心脏病。”    
        我问:“她是不是自杀?”    
        “不。”他说,“绝对不是。”    
        那么她死于心碎。    
        “她与我结婚时,寄望太大,她是个天真的女人,认为我可以给她一切。事后我令她失望,她失落甚多,又不肯向世人承认,一直不愉快。我原以为分手能够帮助她。” 
           
        “她不能失去你,有你在那里,她至少有个盼望。”    
        他不响,头垂得很低,始终没有除下太阳眼镜。    
        我转变话题:“你几时结婚?”    
        他低低说:“我已结了婚了。”    
        “什么?”    
        他不回答。    
        我有点万念俱灰,他们太会得节哀顺变了,那简直不能置信。    
        “是那个芭蕾舞娘?”    
        他点点头。    
        “你会快乐?”    
        他茫然。    
        我反而不忍,“只要你母亲开心,你就会高兴,男人夹在恶劣的婆媳关系中最痛苦。”他又无法离开家庭独自生存。    
        “但是我会一生想念晶,她待我好到并无一句怨言。”    
        “我想她大概是欠你的,你可信前生吗?”    
        他亦没有回答。    
        我叹口气,召来侍者结帐。    
        车子一直驶出市区。张煦懊悔得出血。如果此刻姚晶在生,也许他会有勇气脱离张老太太来跟姚晶过活,但是姚晶已近年老色衰,能否再支撑一个开销如此庞大的爱巢,实属疑问。 
           
        我苦笑,或许她去得及时呢,再下去更加不堪,她是一个那么在乎姿势的女人。    
        张煦轻轻说:“她看人,一向不准,独独对你,徐小姐,你真的不负她所托。”    
        他真的这么想?其实姚晶根本没有经过选择,只不过当时我恰巧在她身边出现过,她顺手一捞,就把我这个名字抓住,放在遗嘱之内,完全是万念俱灰,全不经意的一种举止,反正除了她的亲人男人,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她的承继人。 
           
        我抬起头,“我到了。”    
        他让我下车。    
        我与他握手道别。    
        寿头在家中等我。    
        见我回来,也不以为意,只说:“看来我真得对你这种间歇性失踪要习以为常才行。”    
        我过去坐下,微笑。    
        “今夜一起吃饭,已订好房间,你父母明天就要回纽约。”    
        “什么地方,吃什么菜?”    
        “你不用管,总而言之跟着来。”他笑,“爸爸的意思是,将来或者你可以帮新文周刊负责两页软性资料如时装化妆之类。”    
        我笑意很浓。“是的,而女人所能够做,不过是那些。”    
        寿林不理我,他自管自说下去,“不过爸爸说你千万别以教育家的姿态出现,教读者如何穿如何吃,人家现在很精明的,看到小家气自是的‘专家文章’是要讪笑的。” 
           
        我问:“今晚吃什么菜?”    
        寿林转过头来,“你看你,又不耐烦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问:“我应该穿什么衣服?”    
        “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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