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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她比烟花寂寞亦舒-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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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他可爱到极点,我简直爱上了他。   
        我偷偷问编姐:“赵飞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这不是谁好谁不好的问题,他不必呷醋,有很多女人硬是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被他们虐待也是值得的。   
        朱老伯个子这么小这么瘦,年轻时一定也不怎么样。不过他太太不错哇,皮肤到六十多仍然白嫩。   
        我陪他五十年细说从前。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赵飞在三十岁那年去世。”编姐说。   
        我说:“没想到你对电影历史那么熟悉。”   
        编姐说:“人行之前,我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我说:“你瞧,马上用得着了。”   
        朱先生说:“以前男人讲风度,专门侍候女朋友,哪像现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们要好好小心。”   
        这句话倒是说得对,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为营。   
        编姐引他说下去:“我父亲就没侍候过我母亲,从前女人更没有地位。”   
        朱老伯说:“看你嫁的是谁。”   
        编姐故意说:“你是说我父母感情不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坏的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条。”   
        我有种感觉,他的箭头一直指向张煦。   
        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只要在这时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会像熟透的石榴子般爆出来。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么程度?”   
        “她是我的过房女儿。”   
        我又问编姐:“那是什么?谊女?”   
        编姐点点头。   
        “几时的事?”   
        “那年她十八岁。”   
        “我们知道她有两个不同父亲生的姐姐。”   
        “是的。她母亲先嫁一个小生意人,后来再嫁姚晶的父亲。”   
        “她父亲干什么?”   
        “没有人关心。”还是不肯说。   
        “姚晶在内地做些什么?”   
        “念书。”   
        编姐意外地说:“不可能!她的英语说得那么好。”   
        “人聪明、肯学,你以为她是普通人?她桂林话说得多好,上海话亦琅琅上口。”   
        “为什么要学桂林话上海话?”我问。   
        “你这小姑娘,”朱老伯不以为然,“她夫家是桂林人,还有,当时电影界大享全是江浙帮,讲广东话,老板懂勿?勿懂依自家吃亏。”   
        至此我便向往姚晶的气质,不禁一阵心酸。   
        “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朱老伯摇头,“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现在的女明星,个个像十不全。唉,我看够受够。”   
        我们三个人都静下来。   
        “姚晶还剩下多少私蓄?”朱老伯问。   
        我反问:“你也知道她没剩下多少?”   
        “一个人赚,那么多人花,能剩多少?”   
        我冲口而出,“朱伯伯,你这么爱她这么了解她,她有事为什么不来同你商量?”   
        朱老伯长长吁出一口气,“要面子呀,吃了亏,打落牙齿和血吞。你以为是现在这些女人?同男人到酒店开房间睡觉也可以说出来。”   
        也不必像姚晶这般活受罪。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息着。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早应说出来,思量解决的办法。顶多离婚,有啥事大不了,以现在的标准,没有离过婚的女人简直不算生活过。   
        也许姚晶是落后了,价值观及道德观皆比人过气二十年。   
        我说:“张煦是爱她的。”   
        朱老伯嘲弄地笑:“是吗?”   
        “何以见得不是?”   
        “嘴里说说就有用?过年过节送一打花?真正的男人,是保护女人的男人,一切以她为重,全心全力照顾她心灵与生活上的需要。”朱老伯圣洁地说。   
        哗,我举起双手投降,幸亏男人听不到这番话,否则谁还敢娶妻,我与编姐再过八十年也销不出去。   
        这一对谊父母彻底的落后。   
        “怎么,”老先生问我,“你不认为如此?”   
        我摇摇头,“反正我也没打算全心全意地对待他,大家做一半已经很好,要求降低一点,就少点失望,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对配偶抱着那么大的寄望是太过幼稚天真了,朱伯伯,你不会赞成我这番话吧?” 
        
        “那么难道你们嫁人,不是想终身有托吗?”他大为震惊。   
        我说:“托谁?我的终身早已托给我自己。唉呀,朱伯伯,你不是想告诉我,咱们活在世界上,除了自己,还能靠别人吧?”   
        “那么结什么婚?”朱老伯听到现代妇女的价值观,惊得发呆。   
        “伴侣,伴侣也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人,他不是爱的奴隶。”   
        朱老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哺哺说:“要是阿晶像你们这样看得开,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还想说什么,编姐已以眼光阻止我。   
        老佣人走过来同我们说:“两位小姐吃过点心再走好不好?”   
        编姐说:“我们不吃,谢谢。”   
        朱老先生的双眼又回到银幕上。   
        编姐说:“我们告辞了,朱先生。”   
        他才转过头来说:“不送不送。”   
        他的神情困惑,像是小学生见到一百题大代数家课时般神色。   
        到大门口,编姐抱怨说:“他是老式的好男人,你一下子灌输那么多新潮流给他,他怎么受得了,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   
        “我还想说下去呢。”   
        “我知道你,”编姐说,“你非把男人斗垮斗臭你是不算数的。”   
        “错。”我说,“我只是反对‘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负情郎’这种情意结。”   
        编姐为之气结。   
        “恋爱呢,好比吃冰淇淋,要活人才能享受得到,爱得死脱,也根本不用爱了,死人怎么爱?”   
        “你这个人,什么本事都没有,独独会嚼蛆。”   
        我们坐车子进市区,一路上但见夕阳无限好,满天的红霞,天空远处,一抹浅紫色的烟雾。   
        姚晶会喜欢这样的天色,她古老不合时宜,认为嫁不到好丈夫便一生休矣。   
        她浪漫到苍白的地步,死于心碎。   
        我抚摸自己强壮的胸膛,寻找我的心。   
        有是肯定有的,不过只为自己的血液循环而跳动。   
        真不敢相信,就在十年之前,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子而已,女人的情操会得孤寡到像姚晶。   
        “你在想什么?”编姐问。   
        “没什么。”我咬手指头。   
        “你有没有发觉,朱先生有很多话没说?”   
        我莞尔,“我希望多听听他与赵飞追女孩子的掌故。”   
        “他最喜欢说那些故事,说得很精彩生动。”编姐说。   
        “你们常常听?”我很羡慕。   
        “也不是,我只听过一两次,他说那时候在上海,大热天都穿白色哔叽西装,爱哪位小姐,就请那位小姐把缝旗袍剩下的料子,给他一点去做领带。”   
        “真的?”那么发噱。   
        “真的,很罗曼蒂克,很傻。你知道,那时有首诗叫我是天边的一朵云……”编姐笑道,“真是一套一套,叫人吃不消的。”   
        “我要知道更多关于姚晶的事。”   
        “我们慢慢总会找得到,不过你说得对,一知道得多就不想写了,至少不能当新闻般写。”   
        “你早赞同,我们就不会有误会。”   
        “回不回报馆?”   
        “不了。”   
        “寿头会找你的,这早晚你都忘记谁是杨寿林了。”   
        真的,忽然之间,我的视界阔很多,我真的快要忘记寿头,此刻占据我心的是姚晶那谜一般的身世。   
        “你们两个人走那么久,也该拉拢了。”   
        我朝她扮个鬼脸。   
        “你在外国待太久,洋妞劲道十足。”   
        我数着手指,“我们已见过姚晶的丈夫、姚晶的姐姐、姚晶的师傅,还有谁?”   
        “还有姚晶的敌人。”   
        我拍手,“好好好,谁是她的敌人?编姐,你的天才高过我数百倍,我们怎么可以忘记她的敌人?”        
      第四章 
   
        “她没有明显的敌人,她做人风度太好。”   
        “一定有敌人的,每一个人都有,姚晶还不至于没有人忌的地步,不错,她在走下坡,但是她肯定仍有敌人。”   
        “我去查访。”编姐说。   
        我兴奋地说:“让我们来合著这本书,对于姚晶是一种纪念。”   
        她缓缓摇头,“到时再说吧。”   
        我们走上报馆,同事们见到我,大声夸张地说:“好了好了,回来了。”   
        我抬起头,“什么事?”   
        编姐笑,“还有什么事?各路影剧版记者快要打上来了。”   
        寿头出来,“呵,你。”面色难看。   
        “怎么?”我瞪他一眼,“有什么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我若爱在影剧版看到自己女友的照片,早就去追小明星。”   
        我说:“我又不是去兜回来的,这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   
        杨寿林冷笑一声,别看他平时扁扁的面孔像猫科动物般可爱,一拉下面孔,看上去活脱脱一只笑面虎。   
        “别当众给我没脸,”我用手大力指向他胸膛,咬牙切齿地警告他,“当心你的狗头。”   
        他不出声,看编姐一眼,“你也陪她疯?你那版还差两段稿子。”   
        编姐耸耸肩,回到她的位置上去。   
        我拉着寿林坐下论理。   
        他衬衫袖子高卷,一副忙得不可开交模样。   
        “你想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告假三个月?”他问我,“今日同事光是替你听电话,就不用做正经事了。”   
        “杨经理,我是报馆的特约记者——”   
        “我不要你做一个女明星的特写,你为什么不把国家地理杂志那篇讲述宇宙的文章好好翻译出来?”   
        我问:“你取到人家版权没有?看中什么材料就乱拿乱评,错误百出,加油加醋,你去做!”   
        寿林为之气结:“你打算怎么样?”   
        我老实不客气,“我喜欢创作,完完全全是我自己的作品,那是我私有的东西。”   
        “我不会因公同你吵架,但是佐子,我看你这种愿望在目前不能实现,你可否现实一点?”   
        “你是否要我辞职?看,寿林,我无职可辞,你从来没有雇用过我,我从来没在新文日晚报支过薪水,你凭什么表示不满?”   
        “我是你的男朋友。”   
        “是吗?所以你就管我头管我脚?”   
        “佐子,我一向听人说你性格非常不羁,以前我不相信,现在我不得不信。”   
        “是吗,他们怎么说?”我微笑,“他们有没有说我是淫妇?你又信不信?”   
        寿林为之气结。   
        “在气头上别乱说话,将来都是要后悔的,何必呢?”我用手撑着头。   
        连我这种小角色,都会无端端地开罪人,以致别人在我亲密男友面前批评我不合妇道水准。姚晶,姚晶怎么会没有敌人?   
        只有在敌人口中,才可以知道她的底细,只有敌人才会全心全意去钻研她的秘密,连几月几日她的丝袜勾过丝都记得。   
        但谁是她的敌人?   
        很少人会得公开与人为敌,除出那种蠢货。更少人会承认与一个过世的人为敌。   
        无可救药的愚人一直是有的,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一样广结怨仇。   
        一定有人嫌姚晶的风头比他强,而暗暗恨在心头。   
        这人是谁?   
        “……”寿林还在教训我,“你听到没有?”   
        没有,我完全没有听到,我的思想,飘到十万八千里路以外。   
        “你到底想怎么样?”寿林还在苦苦相逼。   
        一个人被人叫为寿头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说:“我想怎么样?我想到加勒比海去度假,与一个知情识趣、英俊的、有深棕色皮肤的男士一起游泳晒太阳,吃龙虾喝香槟,晚上在白色细沙滩上赤脚拥舞,直至深蓝色的天空转为粉红。” 
        
        寿林气得面色发青。   
        我拍拍他肩膀,“我回家了,寿林,别一副爸爸腔。”   
        我挽起手袋跑下楼。   
        我并没有对寿林说谎话,我真需要个长假以及一个玩伴,连他的名字都不必知道,除了玩之外,不必担心银行月结单,税务,人际关系,写字楼政治,油盐柴米,衣服鞋袜…… 
        
        听说在峇里及百慕达这种地方,只要围一块图案瑰丽的腊染布就可以到处去。   
        当然,我相信当地的土著亦需担心生老病死,到底度一个月假,暂时离开日常生活环境的苦人儿不必理会那么多。   
        若果姚晶能够放得下去做一个月土女,情形就两样了。   
        到家电话一直响,响得烂掉。   
        我把插头拔掉,没敢听。   
        编姐稍后找上门来,她气吁吁的兴奋异常,仿佛与我一般沉醉在姚晶的传奇中。   
        她捧着一大堆图片,“请来看。”   
        都是姚晶的照片。   
        说实话,从前我并没有仔细研究她,此刻看来,只觉她打扮与相貌都臻化境。   
        “唯一贵妇。”   
        “毫无疑问。”我说。   
        我们俩人欣赏着照片,姚晶在蜜月旅行回来后的外型最容光焕发,虽不至于踌躇满志,看得出很满足。   
        但生活充满失望,我猜她在一年内就知道张煦并不是理想丈夫的人选。   
        他不习惯香港式生活,有一大半时间在美国。姚晶与他刚相反,不是不愿意放弃这里的事业,而是,跟着张煦一家人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稍有独立性格的女子,都不再愿意与公婆一起住,况且我怀疑张家的人并不喜欢姚晶。 
        
        编姐说:“他并没有负责她的生活。”   
        “很明显。”   
        我们欣赏着照片上的一对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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