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宝鉴-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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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及走到穿堂后身,东首有一条夹巷,觉有半里路长。又进了一重门,才见一个花园。这花园却也不小,有亭有台,有山有水,花木成林,又是一样景致。这引路小厮交代了园中的人,就不进去了。那边又有人来接引。进了斑竹花篱,是一所厅,两进共有十间,还有些厢房。此中是张笑梅、顾月卿画画之处。顾、张二位出来相见,知道聘才是富三爷新荐来的,便陪着聚谈。聘才见那张笑梅,倒也生得俊俏,是杭州人,年纪二十上下,是画工笔人物的,就是吹竹弹丝也还来得。顾月卿是苏州人,比笑梅略长两岁,亦颇俊秀,是画山水花草的。那边还有个书启先生叫王卿云,是老公爷的旧友,有五十余岁了。阎简安是办笔墨杂务,他二人又在一个院落,当下都请来见了。阎简安道:“不料前日一见,今日就进我们府中来,有这等奇事。”聘才道:“小弟多蒙华公子谬爱,招之门下。无奈铅刀袜线,一无所能,诸事全仗老先生们教训。”
阎、王二老便道:“好说,好说,东人慕名请来的,自然是个名下无虚的了,我们都要请教。”聘才连声说:“不敢。”富三爷道:“这魏老大是我的把弟,且系南城外梅大人的世侄,极有本事,最够朋友的。此刻新来府中,一切都不在行,先生们自然要携带携带,都是一家人,倒不要生分才好。我明日见了我们舅太爷,还要面托的。”又对聘才道:“咱们到里头屋子,瞧瞧住那一间?”又同聘才到了里头一进,也是五间,东边两间张笑梅做房,聘才就在西边两间下榻,中间空了一间为会客之地。富三即叫将行李搬进,叫小厮们铺设好了。
正要走时,只见一人进来,说道:“公子送了一桌酒席,就请三爷和各位师爷陪着魏师爷喝钟酒,公子说不要见怪,实在坐不下,不能来陪,又给三爷道乏。”富三爷站起来道了谢。
又道:“时候也不早了,刚是吃饭时候了。”大家就在中间屋子里圆桌上吃起来,无拘无束,甚为畅快。聘才见这席菜,只是上不完,大碗、中碗、大碟、小碟通计有四十多样。众人直饮到二更,富三方辞了众人出去。他的家人提灯伺候,聘才送到园门,富三又唠唠叨叨嘱咐一番。聘才尚要送出,富三道:“不要送了,回来你认不得进园子倒累坠,咱们歇天再见罢。”
于是不顾而去。聘才进内又与张、顾二人谈了好一回,又探问了好些府中光景方歇。
次日,张、顾二人,又引聘才去见了各项的朋友,连府中总管的爷们,以及帐房、司阍、司厨、管马号、掌库房,并各处门口挂号簿的人,凡有头脑的,都一一见了。正是侯门如海,聘才初进来是一样摸不着的,反觉拘束得很,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惟有小心谨慎,恭维众人而已。看官记明:从此魏聘才进了华公府了,慢慢的就生出多少事来。此是后话,且按下不题。
却说子玉因聘才去了,心中也着实思念了几天。此时是四月中旬,因有个闰五月,所以节气较迟,尚见芍药盛开,庭外又有丁香、海棠等,红香粉腻,素面冰心,独自玩赏了一回。
鸟声聒碎,花影横披,不觉有些疲倦,因忆古人“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二语体物之工。复想起陆索兰那日待我的光景,又寻出素兰写的扇子,细细的看了一回,因又想道:“我也要送他些东西才好。遂检出古砚一方,好香墨两匣,徐松陵墨兰册页十二方,团扇一柄,即将前日所作送春二律,用小楷写好,始而欲遣人送去。继因长昼闷人,遂起了访友的兴致,寻芳的念头。到上房禀过萱亲,说访刘、颜诸人,随了小厮,登舆遍访诸人,一无所遇,大为扫兴。只得独自来至素兰寓所,恰值素兰从戏园中回来,迎接进内,未免也有几句寒温。子玉即将所送之物,面赠素兰,素兰谢了,细玩一番。又见字画端楷,重复谢了又谢。即同子玉到卧室外一间书室内,是素兰书画之所,颇为幽雅,因问子玉道:“今日为何独自一人出来?可曾到过对门?见你心上人么?”子玉笑道:“今日走了好几处,没有见着一个。我本为你而来,对门也未去,不知玉依在家不在家?”素兰叹口气不言语,子玉心疑,便问道:“香畹因何不快?”素兰道:“我自己倒没有什么不快,我想起你心上人,你们背地里这本糊涂帐,将来怎么算得清楚,白教没相干的眼泪,淌了许多,到底亦不晓得为什么。问他,他又不说,猜抹也猜抹不出来。其实你们又不天天见面,何以就害得人到这个模样呢,连他的师傅也不懂的,说他近来有些痰气,无缘无故就酸酸楚楚,待人更不瞅不睬。从前见人不过冷淡些,却没有心事。自从你们怡园同席之后,他就不大招呼人,对我们讲话,总喜欢说梅花,就搭不上这句话,也硬搭上来。说喜得是怡园梅崦,又要萧静宜画了四幅各色的梅花,这也罢了。
忽又问起度香南边定织来的绸缎,可有那折枝梅没有,杂花的有没有?难为度香竟找出几匹来,如今现做了袍子、袄儿穿上了。你说这个心思奇不奇,不是为你是为谁?”子玉听了便觉一阵心酸,止不住流下泪来,要说话。喉间若有物噎住说不出,只呆呆的看着素兰。素兰又道:“到底你们是怎样的交情?我是你的功臣,为你也费了些神。因我有些像你,所以常来对我讲些懵懂话儿。我说你这片心,不知人家知道不知道?
又不知人家待你,也有这种情分没有?他倒说得好,这是我自己的心肠,管人家知道不知道,又管人家待我怎么样,横竖我自己一人明白就是了。庾香先生,你心里到底怎佯。
你不妨对我说说。你当面不好意思的对他讲,我替你代说,自然你也有一番思念他的心肠,何妨说给我听听。”子玉只是不语,素兰料着是不肯说的,“我们同到他家去瞧瞧罢?”子玉略一踌躇道:“去也使得。”于是素兰即同子玉走出门来,不多几步,即到了秋水堂门口,见有五六辆车歇着。素兰道:“这光景是里头有客,只怕不便进去,不如回去,先着人进去看看何如?”子玉心上略有一分不自在,不晓里面所请是何客,玉侬陪与不陪?又想起他家里请客,断无不陪之礼。毫无主意,只听凭素兰进退。
素兰回到自己家门口,唤人往琴言处打听,不多一刻,来说琴言卧病在床,请客是他师傅长庆请分子,是部里几位经承先生,还是吃的早饭,不多一回就散的。素兰道:“再请到里面坐着等罢。”子玉听见心中略定,只得重进里面。无精打采的坐下。素兰只管笑嘻嘻的问长问短,又问你到底待那玉侬何如?子玉被问不过,只得说道:“玉侬之事,其说甚长。”就把魏聘才途中所见情景,至今年会馆中见他一出《惊梦》,真是绝世无双,情文互至,尚未悉其性情抱负。及到怡园为假琴官所戏,我说出思慕琴言,原为其守身如玉,落落难合,不料其自弃如此。那时玉侬在屏后听了呜咽欲绝,及同席时又彼此都讲不出什么来,倒像是前生相契,今生重逢,两人心事你知我见,无用口说的光景。彼亦不期然而然,我亦无所为而为。
总觉心头眼前,不能一刻弃置。你不说,我尚不知他背后如此牵挂。我为他,我是晓得他底蕴;他为我,难道他又晓得我什么?且我有何感动他处,使他如此?倒不如不见面罢,省得见面时更多感触。子玉说到此处,更神色惨淡,似有悲泣之意。
素兰亦觉凄楚,便淌下泪来,半晌劝道:“你们两人前生竟有些瓜葛,不然何至于此?以君才貌而论,是人人怜爱的。但似玉侬之冰雪心肠,独为你缠绵宛转。
以度香之百般体贴,亦算温柔乡中一个知己。我看玉侬待他,不如待君十分之二,难得度香更加爱惜,说道:‘人各有缘,此中系天定,非人情能强。’且庾香属意玉侬一人,毫不移动,此真是多情种子,非玉侬不足为庾香赏识,非庾香不足为玉侬眷恋。《国风》好色而不淫,其庾香、玉侬之谓乎!”
子玉听了,感激度香万分,且爱素兰之聪慧,不枉《曲台花谱》中定作探花郎也。
因谈了许多时候,素兰又请子玉随意用了些点心,着人再到琴言处探望。来人回来道:“起先之客倒散了。偏又来了一班人,说要叫琴言,长庆回他不在家,那些人不肯去,坐着等候。长庆因不认识他们,便不应酬,自到房里吃烟去了。被他们闯进去,将长庆的烟枪抢了,要到兵马司衙门出首他。长庆无法,只得赔礼,又请了他间壁糟房李四、缎子王三两人解劝,闲人哄满了一堂,正在那里闹不清楚呢。”子玉听了,长叹一声道:“我与玉侬要见一面,都如此之难。今日天也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你明日见他时代为致意,说不可如此。必要保重身体;度香处倒要常去走走,不要叫人见怪。
我是不能常出门的,迟几天再见。你若见了度香,也为我多多致谢。歇一天我们去逛他园子呢。”素兰道:“你几时出来,约定日子到我这里来,我约玉侬过来,倒是我这里清净。
他师傅有些脾气,偏偏玉侬遭逢着他,也是玉侬运气不好。”
子玉道:“他师傅怎样脾气?”素兰道:“爱钱多,怕势大,厌人穷。玉侬因度香所爱,故尚待得好,从前待别人就没有这样。”子玉听了,又添了一件心事,放心不下,总之无可奈何,踌踌躇躇。见天气已晚,只得硬了心肠出来,上了车回顾了几次,一径出了胡同方才坐好。小厮跨上车沿,只见迎面两马一车,走的泼风似的,劈面冲来,偏偏是王通政,子玉躲避不及,只得要下来。王文辉连忙摇手止住,问了几句话,也就点点头开车走了。
今日子玉出门,只与素兰谈了半日,所访不遇,倒遇见了丈人,好不纳闷。意欲去望高品,又嫌路远,且出门过久,又恐高堂见责,只得怏怏而回。
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祝芳年琼筵集词客评花谱国色冠群香
话说子玉从素兰处回来,见过高堂,即向书房中来。晚饭毕,一轮月上,辉映花间,和风微来,天云四皎,遂把湘帘卷起,倚阑而望。忽见小厮进来禀道:“高、史、颜、王诸少爷同来。”子玉正在怅望,今见齐来,不胜之喜,遂请进同坐。
子玉即把日间一一过访不遇事说过。先是王恂开言道:“今日我们都在卓然斋中,交会田湘帆与媚香,又遇见竹君前来。那湘帆果是吾辈,与媚香相处的光景,真令人羡慕。”高品道:“湘帆此时是六根全净,五蕴皆空,守定了约法三章,不许你胡行乱走,始信人间果然多是惧内的,怪不得庸庵、竹君辈,牢守闺房,不奉将令不敢妄离一步。违了,晚间夹棍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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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帆还是对着个半雌半雄的人,已经如此,又何怪四畏堂中规矩乎!”说得众人要笑,仲清道:“你也是门内出身,如今隔远了,就夸口了。”南湘道:“我见卓然与他细君书,如属员与上司禀帖一样,有受恩深重,浃髓沦肌等语。”众人大笑,高品道:“岂有此理!你这个谎也撒得不像。”众人又说笑了一阵,高品道:“庾香,后日有一件极好的事,来与你商量。”子玉便问道:“何事?”高品道:“十五日是媚香生日。
今日大家商议,并订前舟与你合成一剂六君子汤,凑一公分,找个宽敞的地方,把那些知名宝贝,都叫将来热闹一天,请湘帆与媚香做生日,你道好不好?”子玉道:“好极,好极!但不知在何处聚会?”王恂道:“我家亦可,但无花园子,不如前舟园里好。我们主人六个,添上湘帆七个,媚香、瑶卿、香畹、佩仙、静芳、蕊香、瘦香、小梅共是八个,要三席才可坐,醵分之说,不能预定多少,只好办了再算。”众人道:“极是。”
子玉便呆呆的。仲清笑道:“庸庵你这差使办得不周到,要讨人怪的。”王恂尚未回答,南湘道:“何所见而言?”仲清道:“你不见庸庵点将,把一个极要紧的人遗漏了,岂不要招人怪么?”南湘算了一算笑道:“果然,果然。”王恂道:“你们可不是说徐度香么!我非遗漏,我恐他的事情多。未必能来。”子玉道:“度香应酬虽多,然看其性情光景,我们请他,虽有事也必来的。就是萧静宜,也断不可不请。”大家说:“很好,就添上这两位是了。那是九个,合上那八个,是十七个,也就很热闹了。”南湘道:“没有人了?”王恂道:“尚有何人呢?”南湘道:“你好记性,你既大会群花,倒忘了一个花王。既有庚香,没有玉侬,独使他一人向隅,是何道理?”
王恂道:“是呀,我真该打,一时竟忘了琴言,是必要他来的。
还有那个秦琪官号玉艳的也叫了他来,凑成十个。”众人道:“如此更妙。”子玉道:“如今我们商议起来,怎样邀客。”
王恂道:“你作一小札与怡园徐、萧二公,前舟以及余人,我们明日自去知会。”于是大家直谈至二更方散。
子玉送了诸了,独坐凝思了一回,想道:“后日之会,足成千古,不晓琴言病体能否痊愈?那时琼林十树,自然要推杜若为先,不识大夫蕙比我玉侬何如?想起待田君光景,是个有才有智的人,必另有一种深情。人各有长,固不必彼此较量也。
遂即轻研阝俞糜,徐挥湘管,写道:春光九十,去后难追;知己二三,来成不速。作琴樽之雅集,试花鸟之闲情。总然地乏名山,却喜庭无凡卉。怜渠蕙质,堕彼梨园;会我竹林,数他花信。群劳论谱,偶同织锦之人;宿慧成心,羞作数钱之技。
移温柔于萧寺,识风雅于泥涂。庆珠胎碧海之辰,贺玉出蓝田之日。倾城名士,应共相怜;红粉青衫,也堪同揆。点鸳鸯之卅六,红豆齐抛;备翡翠之千双,紫云任请。肃笺申启,代面丁宁。早发高轩,同光下里。
梅子玉顿白。上度香先生、静宜逸士阁下。
子玉写完封好,用上图章,即付小厮交与门房,明早着人送到怡园,后日请徐、萧二位老爷,同到刘大少爷宅内饮酒,须要交代明白。小厮答应了,子玉亦即安寝,一夜无话。
到了明日,王恂、史南湘等,就到刘文泽家来讲了,文泽甚为高兴,说明日就在倚剑眠琴之室布置。恰好兰蕙芬芳,又有芍药、海棠等花开满。少停。即去知会群花,于明日辰刻毕集。因说道:“明日花林中,恐有几个不能来。我知道秦琪官害眼,杜琴言亦患病未痊。昨晚我见素兰,谈及庚香在彼处坐了半日,去访琴言,恰值他师傅请客没有进去,琴言亦未知庾香去访池。明日就使他们两个不来,也有八人,很为热闹的了。
庚香、静宜想一定来的。”南湘道:“席间行令,新鲜的甚少,太难了又恐座客一时不能,须得雅俗共赏,易知易能的,又要避熟。射覆等令,亦觉无趣。”王恂道:“从前在此对诗的令倒可以。”文泽道:“再行此令,亦觉无味。且到明日见景生情罢。”是日王恂等就在文泽处吃饭,又谈了一回方散。文泽又叫人各处订了,说明日务必早集,尽一日之兴,都系便服,不必冠带。来人回言都说明了。
却说田春航自与蕙芳订交之后,足不出户。蕙芳每日不论早晚。必来一次,或清谈或小饮,并时进箴砭之语,所以春航已心满意足,只有研磨经籍,挥洒词翰。本来是三冬富足,倚马万言,一时名动京师,当道者皆欲罗致门下。无奈春航磊落自负,以干谒为耻,未尝怀刺一谒要津,宁居萧寺,玉人作伴,名士同声。蕙芳又替他结交了许多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