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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品花宝鉴-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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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日挈眷起身,偕了田太夫人来都,数日间就要到了。 
春航看完,一悲一喜,喜的是慈母将来,晨昏得事,悲的是朱弦已断,中馈无人。且春航又是个钟情人,想起在家时,钗荆裙布,唱随之乐,不觉大恸起来。蕙芳十分劝慰,劝道:“老太太不日就到,你极该打起精神才好。如今倒自己苦坏了,教老太太见了不更伤感么?”春航只得暂止悲痛,明日就为太夫人收拾上房,铺陈一切。吩咐下人,从今以后称呼蕙芳为苏大爷。蕙芳也感激春航相待之意。 
过了十余日,田太夫人已到,春航接到良乡,母子相见,悲欢各半。太夫人在路已知春航中了状元,因此更念起亡媳来。 
春航又拜见了舅父、舅母,无人不为春航喜欢。进了城,他母舅在春航处暂住了几日,赁了住房,方才搬去,春航在太夫人面前说起蕙芳的好处,也是落难才唱戏的,如今已出了班子,他父亲在云南做过州同,是个书香之后,在京甚为相得,一切都赖藉他。因此田太夫人待蕙芳甚好,蕙芳更加相安了。 
却说史南湘馆选后,便搬进怡园,在清凉诗境住了。他的脾气又与春航两样,把那些同年同馆朋友不放在眼里,也不出去应酬,天天与屈道翁、萧次贤、徐子云一班人,诗酒陶情。 
闲时又有宝珠、素兰、兰保、漱芳等一班名旦,不是垂帘度曲,就是对酒当歌。南湘素有才名,如今加上个翰林名号,更有那求文求诗的接踵而来。他又怕烦,常请金粟、子玉等代笔。至于不要紧的,连琴仙、蕙芳、素兰、宝珠的佳章都有在里面,好在人人说好,没有一个看得出来。南湘本要接夫人来京,一因任上两大人无人侍奉,二因他夫人利害,常要阻他的清兴,劝他戒酒。南湘有些惧内,本来只好狂饮狂游,鳏居倒也不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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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已是五月初四,道翁定于初七日起身,众名士饯行已过。今日道翁一早进城,为华公子请去了。南湘来找次贤、子云,都不在园里,即到春风沉醉轩来,只见琴仙手托香腮,在那里颦眉泪眼,见南湘进来,连忙起身。南湘笑道:“我道你此番自然长了学问,谁知还是那样见识。人生离合悲欢,是一定之理,各人免不来的,何必作那儿女嗫嚅、楚囚相对的光景?快不要这样。你看半阴半晴,时凉时燠,这般好天气,何不同我到吟秋榭去看看龙舟,如今算你们祖上的遗风余韵了。” 
琴仙因与子玉就要离别,虽然叙了几日,心上还是丢不开,郁郁的想念,被南湘道破了,只得强起精神。也因闷坐无聊,便随着他到吟秋榭去。南湘忽又说:“我们何不去请了庚香、吉甫两人来,作个清谈雅集,倒也有趣。”琴仙听了,正合他意, 便道:“很好,你打发人去请来。”南湘道:“你找张纸来,我写个字帖儿去。”琴仙找了一张诗笺,南湘写了两行狂草,着家人骑了快马,即刻请了金少爷、梅少爷来。 
家人奉命先到梅宅投了字帖,却好金粟正在子玉处,吃了早饭,正想同子玉到怡园来。二人看了字,吩咐来人先去了。 
子玉、金粟都是随身便服,各带了书童,坐车到怡园。自有南湘的家人引进,知道主人在吟秋榭,便从山边小径抄入练秋阁前,下了船。这个船是天天有人伺候的,不须找人荡桨。双桨分开,哑哑轧扎的,从莲萍菱芡中荡去,见白鹭横飞,绿杨倒挂,已觉妙不可言。穿过了红桥,望见吟秋榭边,靠着一个龙舟,今日却未装满,恐天要下雨,只装了几层油绸蜡绢。到了水榭阑边,已见琴仙靠在第二层栏干,望见他们来,在上面微笑点头。下面栏前有几个书童站着。 
金粟、子玉上了岸,进了第一层,听得楼上叮叮????的响,又听得南湘朗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的一声,像把个玻璃钵击碎了,遂狂笑进来。金粟笑道:“何物狂奴,悲歌击节?”南湘见金粟等进来,益发大笑。金粟道:“此是端午,又非中秋,忽然念那《水调歌头》做什么?”南湘道:“我因看这副对子,不觉击节起来。”琴仙道:“若依着时令,只可改作:‘我欲乘龙归去,只恐珠宫贝阙,深处不胜寒。’”南湘赞道:“改得好。 
教我们馆中朋友改这一句,定想不到‘深’字,必改个‘低’字。”子玉、金粟大笑。子玉道:“你也把他们太薄了。” 
金粟道:“他们的文章诗赋,倒合古时候的格调,也是有本而来。”南湘道:“什么格调?”金粟笑道:“《清平调》,不是太白先生遗下来的?”子玉道:“这《清平调》三字甚合。” 
南湘道:“只怕还有些清而不平,平而不清的。”金粟道: ·“文章之妙,在各人领略,究竟也无甚凭据。我看庾子山为文,用字不检,一篇之内,前后叠出。今人虽无其妙处,也无此毛玻宋之问以土囊谋人佳句,试看佳句何如?王勃《滕王阁序》最传诵者,为落霞秋水一联,然亦不过写景而已。”南湘道:“我们今日作何消遣?你看天也晴了。去年是初六日,我记得是仲清泰山的生日,那日所以仲清没有能来。今年竟都不在坐。” 
又道:“玉侬两三天就要走了,今日庾香应当怎样,也应大家叙个痛快。这一别不知几年再见呢。”子玉、琴仙听了,都觉凄然,几乎堕泪。 
琴仙道:“我们何不下船去坐坐。一面走,一面看,比这阁子倒还好些。”子玉道:“果然船里好。”南湘道:“我们就下船去,我备了几样酒果,船里去谈,一发有趣。”说着都下船来。南湘叫书童带了笔研,又把酒肴也摆下船来,荡动双桨。南湘道:“庾香、玉侬何以不开口谈谈?再隔两天就谈不成了。”子玉道:“谈也是这样,亦只两天半了。就算再叙两次,还只好算一天。”琴仙眼皮一红,斜靠着船窗,看那池中的燕子飞来飞去,掠那水面的浮萍,即说道:“这个燕子今年去了,明年还会回来么?”子玉道:“怎么不会来?管保这两个燕子明年又在这里了。”金粟笑道:“何以拿得这样稳呢?” 
子玉道:“‘似曾相识燕归来’,不是就是去年的么?”琴仙道:“‘无可奈何花落去’呢?难道落花还会吹上枝么?” 
子玉道:“花落重开也是一样,不过暂时落劫罢了。”琴仙道:“落花劫也太多,有落在水里的,有落在溷里的。若落在水里的还好,到底干净些。既然落了下来,倒也是他归结之所了。” 
子玉也与琴仙并坐,靠在一个窗里,慢慢的荡到桥边,只见一群鸭子从桥洞里过来,琴仙道:“你看这鸭子是一群同着走,倒没有一个离群的。”子玉道:“人生在世,倒没有这些物类 快活,毫无拘束。”南湘对着金粟微笑,金粟点点头,听着他们讲话。子玉道:“人生离合也没有什么一定,你看天上的云,总是望一边去的。你不见今日是两来的云,东边的会遇着西边的么?”琴仙仰首看天,道:“只怕有横风来吹散他。”子玉道:“那边有横风来吹得散,难道这边没有横风来吹合他?” 
琴仙笑道:“那就要四面风才能。”南湘道:“只怕还有八面风呢。”子玉也笑了。琴仙道:“你看那个鲤鱼好不有趣,他一个独自摆尾而去。”子玉道:“你试看转来不转来?”琴仙道:“未必能转来了。”子玉心里默祷道:“鲤鱼你若能游转来,玉侬也就能转来,你须顺我的心。”那鱼真又转来,一直挨着船身过去了。子玉喜道:“何如?我要他转来他就转来了。” 
琴仙道:“你怎样的叫他转来?”子玉道:“我心上想他,他也就顺了我的心。这是天从人愿。”琴仙对着子玉笑了一笑。 
南湘叫摆过酒来,家童摆好了。金粟道:“庾香、玉侬过来喝一杯罢。”一面把船荡到练秋阁前,南湘道:“去年静宜有个《水浒传》的酒令,媚香掣着了《潘金莲雪天戏叔》,媚香那个神色,再没有这么好笑,不料湘帆今日竟能如此了。” 
金粟道:“湘帆真不负媚香。”说着,叹了一口气。南湘道:“也幸遇着了媚香,若遇了别人,未必有这管教他的本领。若天天朝歌夜弦,只怕湘帆真要做郑元和了。可惜,可惜!媚香若是个女身,此刻就是状元夫人了,偏又要多生出个雀儿来,教湘帆有欲难遂,伉俪不谐。”子玉恐琴仙不愿听这些话,便把些别样话来打断他。南湘、金粟也因琴仙在座,便不说了。 
船又荡到了桂岭,子玉道:“我们荡转去,到兰径、菊畦、稻庄去罢。”南湘道:“也只可到兰径罢。我看那边水浅,这船如何去得?”琴仙道:“要到稻庄去,就要走围墙边那带河,过了水闸,全是大河。从菊畦背后,就到了稻庄,还可以到桃 花源,就到不得兰径。”金粟道:“这里路我没有走过,就这样去。”于是一路的荡去,又觉别开生面。金粟道:“庾香你也该临别赠言,做首诗赠玉侬。”子玉道:“我们联句罢。” 
金粟道:“这个恐不能,各人是各人的情意,未必联得上来。” 
琴仙道:“前日静宜画了一柄扇子,是个《怡园饯别图》,度香于那一面填了一首《金缕曲》,还空了一半。”说罢,便从袖子里拿了出来,给与金粟等看了,见画的是古香林屋,内中画几个人在那里饯行的光景,度香的词也做得甚好。子玉道:“我们就和他的韵罢。”南湘道:“你先来。”子玉一面闲谈,一面着想,即成了一阕,写了出来,南湘、金粟看着,琴仙念道:“何事云轻散。问今番、果然真到,海枯石烂?”南湘道:“一开口就沉痛如此,倒要看看底下怎样接得来。”琴仙念了一句,已经哽塞住了,到“海枯石烂”四字,便接连流下几点泪来。再读时,声音就低了好些。停了一停,又念道:“离别寻常随处有,偏我魂消无算。已过了、几回肠断。只道今生长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谁又想,境更换。”琴仙到此忍不住哭了。金粟道:“这是庾香不好,谁叫他做得如此伤心?倒不怪玉侬要哭。”子玉也落下泪来,只得忍住,要劝琴仙。琴仙又要哭,又要看,拿着那词稿,被眼泪滴湿了一半。 
南湘道:“我念给你听,你也念不来了。”琴仙犹带着泣,听南湘念道:“明朝送别长亭畔。忍牵衣、道声珍重,此心更乱。” 
南湘念到此,也几乎念不出来。金粟听了,也觉惨然难忍。 
琴仙已放声大哭,南湘勉强又念道:“门外天涯。。”将词稿放下道:“我不念了。”斟了一杯酒喝了,便□脚而卧,口中吟道:“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哀猿夜吟,令人肠断。” 
琴仙痛哭了一会,子玉勉强劝住了,把绢子替他试了眼泪,琴仙还望着那词稿,想人念完了。金粟只得念道:“门外天涯 何处是,但见江湖浩漫,也难浣、愁肠一半。若虑梦魂飞不到,试宵宵、彼此将名唤。墨和泪,请君玩。”琴仙哭了一个发昏,把个子玉哭得柔肠寸断。金粟叹道:“这首词也不枉玉侬这些眼泪,真是一字一珠,一珠一泪,一泪一血,旁人尚不忍读,何况玉侬?”便叫子玉索性在扇上写好了。子玉道:“你们和的呢?”金粟道:“这是绝唱,还和什么?可不必了。”子玉写好。这一会凄楚,连南湘、金粟也没有兴致,即上了岸。正逢子云、次贤回来,大家在寻源仙墅坐了一会,道翁也回来了。 
子云还要留金粟、子玉小饮,子玉坐在此倒觉心酸,便同金粟各自回去。 
明日,道翁还有事进城。琪官因与琴仙一同来京,且同一师傅学戏,如今见他跳出樊笼,得以出京,心里甚为感慨,便单请琴仙过来话别。因想请琴仙,必须请子玉,又托琴仙转约子玉于初六日同去。琴仙应了,果然把子玉请了出来。子玉那日先到文辉处拜寿,耽搁了一早晨,吃了面,即便辞回。王恂留住不放,陆夫人也留他。子玉是一腔心事,如何留得住?只得将实话悄悄的告诉了仲清。仲清与王恂说了,方才放他出来。 
子玉喜欢,一径就到琪官寓处,进去见琴仙已等了好一会,还有一个老年人在那里说话。见了子玉,那人就站起身来。作别而去,琴仙还谢了一声。琪官送客转来,请子玉到他书房里坐下。子玉问起方才这人,琴仙道:“他叫叶茂林,是我们教戏的师傅,闻我要出京,今日送了几样东西来。”子玉见琴仙面似梨花,朱唇浅淡,眼睛哭得微肿,说不出那一种可怜可爱的模样,只呆呆的看着他。琴仙这两日千虑万愁,也不知从何处说起,倒一句话也没有,就只一汪眼泪,在眼皮里含着,只要题起心事,便一滴就下。 
琪官见他们两人四目相泣,一样的神色,知道九分。但自 己想着从前的事,不免也有些悲楚。三人坐了许久,都不言语。 
琪官与琴仙坐在一凳,拉着琴仙的手说道:“琴哥,你如今是好了,上了岸,看我们落在水里。想我们同来的十个人,到京后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你我两个。你如今又要去了,就只有我一个。想到咱们在船上的时候,那几个又是不投机的。哥哥,你说咱们两个生在一处,死在一处。有一天你受了人家的气,晚上想要跳河,我拉住了你,你还恨我。我说要跳河咱们同跳,你才住了,哭了半夜,自己将块帕子撕得粉碎。到明日看时,才晓得撕了我的帕子。你还拿新的还我。到了天津那一天,船碰坏了,我们睡在舱里避风,你睡着怕冷,叫我将背拥了你的背,你才睡着。及到了京,又分开在两处。我想起,好不伤心!”琴仙听了,眼泪直流下来,琪官也哭起来了。子玉本来伤心,今见他二人都哭,再将琴仙前前后后一想,怎么还忍得住,便也泪流满面。琪官又道:“你从前给我那个水晶猫儿,我还当着宝贝一样。现在天天学字,拿他做镇纸。去年林小梅要我的,我不肯给他。我说是哥哥路上给我的,我要留着他。”琴仙道:“你给我那琥珀扇坠儿,我也留着。”便也执着琪官的手道:“我此去,也不知怎样,我这般苦命,料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还是你们在京里好,大家相帮着,还有个照应。 
我如今出了京,只好听我的运气,好好歹歹,随遇而安。适或苍天见怜,过了一二年,我寄父或者又进京,我随了来,与你们还可见得一面。也未可知。或不然,你们出了京,到外省来,做个萍水相逢,也论不定的。若论我们的缘分,就是今日这一叙了,那也是天数,无可挽回,只好来生再见。或者情缘不断,再成个相识,或做了亲弟兄更好了。”说罢又哭。子玉劝道:“离合之数,原是对待的局面,有离自然就有合,难道不准你再进京来?适或玉艳将来也到江西去,也是难料的。如今且把 心事丢开,你一路保养身子要紧。先有那十八站旱路,就极辛苦的。你再将身子伤感坏了,在路上更是不好,我们这片心也放不下。事已如此,只得听天由命罢。”琴仙将子玉看了一眼,叹口气道:“我何尝不这么想。前几天要他一天长似一天,把一月并做一天才好。到这两日,反要他一天短似一天,一会儿就上了路,望不见这京城里,倒也死了心。譬如人断了气,这魂灵随风飘去。偏又望来望去,还隔着一天。今日已是这样,明日又怎生挨得过去!”说着从新又哭。 


琪官道:“琴哥,不要哭了,我想你那义父是个好人,绝不至像那易老西儿,将人买去几个月,又不要了,那是何等俗物!况你这义父,又无亲生儿子,待你好是不用说的了。你人又聪明,不比我生得笨。他教你读起书来,飞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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