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食者协会 作者:那多-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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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我说了这么多秘密,我想,我只能有两个选择了,要么死,要么加入你们。那么,到底是哪一个呢?”
说完这句话,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双腿和双手的肌肉情不自禁地颤动,我告诉自己要准备好面对任何可能的突变,哪怕是袭击,然而身体的实际反应却是如此的虚弱。
王美芬长久的沉默。
凝固的十几秒钟。
然后,她突然笑起来。
“不。”她说,“我之所以向你说这么多,是希望你能帮助我。”
她站了起来。
“帮助我,摧毁喂食者协会。”
六、 D岛
在很多文学作品里,这样的时刻会被形容成命定之相逢。夜幕下,两个关键人物的谈话,承诺,合作,然后改变了世界的进程。
摧毁喂食者协会?
说实在的,这话从她嘴里出来,我并没有大吃一惊。我想过这种可能,至少在潜意识里。
但当我真的听到,恍惚间一阵窒息。刚才王美芬勾勒出的喂食者协会的轮廓,忽然来到面前。它来自细碎的风里,来自凌乱的树影间,来自时有时无看不清面目的夜行人,来自稀疏的路灯惨白的月色和脚下沉默的土地。它是山一样的固体,随着那句话,从黑暗里显形,停在离我鼻尖一厘米的地方,抽干了我和它之间所有的空气。
然后它又消失了,退回黑暗里,化身整个黑暗世界。但刚才一瞬间,那种梦魇般动弹不得的无力感,已刻在我心里。
是预感么,提醒我将会面对的,是个怎样的存在?
“帮我摧毁喂食者协会。”王美芬又重复了一遍:“这听起来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一定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找到你头上。”
我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我从不过低估计自己的能力,如果你知道我之前的经历,应该会认同。但不管我再怎样高看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运气好一些的、想法多一些的、见识广一些的人而已。而且我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也许你找错了人。”
“是你先找我的,不是吗?”王美芬一笑。
想起对愿望满足器许的愿望,我不禁哑口无言。
“其实,虽然是你先找我,但在那之前,我就一直在找你。”
“找我?听起来你像在说找一个拯救世界的超人,我可不觉得那是我。”
“不,我的确一直在找你。我不知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一定有一个人能帮助我,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个人找出来。所以,看起来是你先找的我,其实,是我先找的你。”
“你吧我搞糊涂了。”
“呵,因为你刚才急于知道我的来意。”
我摊了摊手:“哦好,我现在很有耐心了,如果刚才打断了你,请你继续。好让我明白,为什么既是我先找了你,又是你先找了我。”
“到爱略特晚年时,喂食者协会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具势力的组织。这是最优秀的头脑和几乎无限的金钱和资源的组合,在半个多世纪的发展之后,协会对于整个世界的潜在影响,已经超越了任何一个财团势力,包括杜邦。”
听到这里,我心里又是一凉,自爱略特死到现在,可又是半个世纪过去了啊。
“当时,协会所涉及的学科,都已经走到了全世界的前面,一直持续到今天的新血计划,就是那时开始的。协会开始渗透乃至收购权威学术刊物,进入相关学科重大奖项的评选委员会,给吸收新血创造条件。包括你注意到的两年一次聚会,你可能无法想象,一群像我这样或者比我更优秀的人,开诚布公毫不保留地进行讨论,对各自的好处有多大。看起来学科不同,但能触类旁通,呵,我们十几年前讨论过的东西,可能正是现在协会外顶尖科学家的远期课题呢。啊哈,扯远了。”
“我明白,这种聚会产生的‘化学效应’,足以令你们的研究速度比其他人快许多。而你们本身就领先一程,所以只要方向不错,喂食者协会与正常人类文明的差距,会越拉越大。不过你们为什么要分成两组,分奇数年和偶数年分别聚会呢?”
“因为成员太多。”
有时候看起来复杂的问题,答案却简单得出奇。
“我们已经跑远了,我想说的是,在爱略特晚年,虽然协会取得了巨大成就,而初步的模型也成功建立,但离成功依然遥不可及。你知道是谁改变了这一切?”
我摇头。
“我这样的人。”
我拧起眉,从之前的交谈看,王美芬不像是个口出狂言的人啊。随后我反应过来:“计算机?”
“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计算机技术高速发展,协会意识到,离终点的路缩短了。自那之后,协会开始在计算机方面投入资源,吸收相关人才,一直到今天,你们能看到的全世界超级计算机的排名,都漏了一个零。”
“零?什么意思。”
“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但在一之前,始终漏掉了一台,你可以把它看做是隐形的第零名,全世界最快的计算机,当然是协会的计算机。到了1970年代,协会的计算机专家开始把模型程序化,但一直到差不多1980年,后来被外界称之为复杂学的综合学科的出现,才终于完成了第一代的托盘。”
“托盘?”
“呵,我们是喂食者,把整个人类社会当成被喂食的狗,托盘就是盛着食物的盘子。”
“很合适的比喻,所以托盘就是一段程序,我想今天的托盘,已经可以成为人工智能了吧。”
“今天的托盘,已经是虚拟电子世界里的庞然大物了,它不仅在第零号里,更存身于整个网络中。说到网络,这是最终使托盘完善的关键。在互联网出现之前,喂食者协会已经完成了绝大部分的理论和硬件准备,但软件却怎么都跟不上。好比他们掌握了一套公式,只要往里填数字,就能得到答案,但数字从哪里得来?说得具体点,在一些千人团体实验中,托盘的表现很好,但这是在搜集了实验团体详细个人资料的基础上达成的,中国有句古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喂食者协会势力再大,又怎么可能搜集全人类的个人资料呢。没有这些基本资料,托盘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样子货而已。而网络,把这最后的问题解决了。”
说着王美芬微微一笑:“刚才这么一路走过来,从药店到那个跑步的人,是不是让你很惊讶?”
我点头。
“说穿了也简单。既然我要来见你,就顺便准备了点能镇住你的东西,方便让我们的对话进行得更顺利。那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以你的口腔溃疡为例,也许你没有告诉过比尔,但今天上午,你在网上搜过口腔溃疡的该用什么药。任何网络活动都会留下痕迹,只要有足够强大的系统,就能够查清楚你的一举一动。网络是个广义的概念,包括任何与网络相连的设备和数据,比如街上的摄像头——高架上的街角的小区里的甚至ATM机边的,只要存放资料的终端没有以物理的方式和互联网彻底断开,托盘就能查到,而且你知道,现在大多数人的电脑上都有摄像头,手机上也有。”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但这明白反让我更毛骨悚然。光是公安系统的摄像头,就已经遍布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再加上小区的银行的和其他一些系统的摄像头,如果这些都能被统合起来,那世界上还有秘密可言吗。更不用说操控电脑和手机的摄像头了,如果植入一种先进的木马程序来操控这些摄像头,你以为自己在写作在聊天在看片,但电脑的摄像头无声无息地开启了,哦,我的天!
“摄像头只是一个方面,只要是网络到达的地方,就都在托盘的视距之内。现在很多人通过看朋友的微博关注、转发、留言回复,都能够推断出很多隐私,那么像托盘这样一个超级智能,知道你的电话、短信内容,留在民政、公安等部门的档案、读书时的成绩、购物记录、上网的一切痕迹,朋友在网上聊天时提到你时的评价……总之任何你能想到的和你有关的数字化的东西,你是不是有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这哪是赤身裸体,这已经完完全全的透明了。怪不得你会知道药店老板今天在店里睡,怪不得你会知道跑步男人的家事。对托盘来说,这根本不是秘密,而是明摆着的事。”
“对,我请托盘给我准备几条能镇住你的私人隐秘,那个男人每天这个时段会出来跑步,走对路线碰上的几率很高,其实除了他之外,我还准备了两条可能碰见的路人的隐私。”
“所以你准备了五个,结果用上了三个,我、药店老板和跑步男。”
“是的,拿出实际的证据,总比空口白话来得有效。当然,托盘金华到今天的地步,不仅需要计算机技术进步和网络的发展,更需要开创性的领先于时代的算法和拟人化乃至超人化的人工智能成就。最后一次进化,是在去年完成的,也直到那时,整个喂食者计划,才进入了最终阶段。”
“最终阶段?”
“是的,经过一百多年来上千位各学科的顶尖人物,数十代计算机硬件和软件的变更,现在爱略特的梦想已经就在眼前。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是什么?”
“科学么,无非大胆想象,小心验证。现在协会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对托盘进行测试。而这,就是愿望满足器的来历。”
“愿望满足器实际上是为了测试,这么说,不止有一个愿望满足器啰?”
“那是当然,这是大面积的测试,你可以把它看成是网络游戏的公测阶段,呵。光中国,就投放了一百多个愿望满足器。当然不是所有的愿望满足器都会发挥作用,有些获得者把它丢在一边,也有一些则提出诸如长生不老之类的不切实际的要求。”
“但这样不是风险很大吗,被发现的几率太大了吧,比如有人到网上去说我拾到了一个神奇的愿望满足器之类,或者交到政府有关部门的手里,对你们也是很大的麻烦吧。要测试托盘的能力,你们自己提愿望来测试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把无关的人卷进来呢?”
“刚才我用公测来比方,那么你所说的我们自己提愿望给托盘就是内测,已经进行过了。内测之后再公测,是因为如果就只有我们这些科学工作者来提要求,总有局限性,缺乏多样性。很多普通人的要求,是我们无论如何想不出的,比如席磊的第二个要求。至于你所说的风险,这当然是我们的第一考虑。所以,我们投放愿望满足器的对象,都是经过托盘评估,在安全范围内的,不会有麻烦。你说的那些可能把事情曝上网或者交给有关部门的人,早被托盘排除在外。要知道判定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为模式,是托盘最起码的能力。”
我笑了,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既然托盘无所不知,那么为什么会有我?我因为冯逸的死而介入进来,开始对愿望满足器展开调查,这对你们来说难道不是麻烦吗?就算没有你提供的线索,我相信凭我的独立调查,或早或晚,总能知道真相。”
“是吗?”
“呵。”我耸了耸肩,其实心里却觉得未必如此。就算王美芬把朗克凡他们的裸上身照片发给我,我也猜不出那相似的疤痕竟是一只别人皮肤后的痕迹;把朗克凡他们两年一次的会议伪装记录发给我,我也只能推出他们同属于一个组织,怎么都没胆猜到这世上会有喂食者这样一个堪称宏伟的计划。没有王美芬帮忙,我自己还真不一定能查出多少东西。
但我的疑问并没有错,哪怕查不出,只要我不断地查,对托盘来说,就是有危险的。既然托盘能把我在面对冯逸溺水时的反应都能算到,怎么可能推算不出我有很大的可能性一查到底?当然这前提是,托盘要预料到席磊可能提出这样的愿望,那么在实施这个愿望的过程中,才会把我牵扯进来。听上去很玄,但托盘既然要成为盛放食物的托盘,这种不可思议的预料,却是一切的基础,做不到这点,就休谈其他。
“你对自己很有信心啊。你说的没错,席磊并不是一个能够安全的测试人选。”
“那他为什么会收到愿望满足器?”
“因为他本就不在托盘的安全大名单里,换而言之,他在公测人选之外。”
“他……所以是你?”我醒悟。
“的确是因为我,我向托盘提了一个愿望,就是摧毁喂食者协会。而托盘让我做的事,是把愿望满足器给席磊。托盘向来只会告诉你第一步是什么,至于做完第一步后,会引起怎样的连锁反应,最终达到目的,这中间的过程,是无从查阅的,所以,当我私自把一个愿望满足器送到席磊的手上后,能做的就只是一边等待一边观察。知道你通过愿望满足器发出那个愿望,我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有利于我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否在托盘的预计中,是整个计划的一环。预算我开始查你的过往资料,才发现你的那些传奇经历,这让我有了八成的把握,托盘之所以要我把愿望满足器给席磊,为的就是把你牵扯进来,让你帮助我。慎重起见,我没有立刻和你见面,而是给了你那些信息,一来想看看你的表现,别误会了托盘的意思;二来喂食者协会的存在和目标太过匪夷所思,由你自己一点点调查处理,要比我空口白话告诉你,更有说服力。”
我皱了皱眉,心里一阵不舒服。要看我的表现,好像我是一个还在考察期的新进员工。
“我想知道的是,身为喂食者协会的一员,你为什么想要摧毁整个协会,这个协会给你带来了很多好处吧,难道他对你们有什么苛刻的约束吗?”
“不。出了不能泄漏协会的情况,没有什么其他的约束了,而从协会中获得的资源,却是非常充足的。至于我为什么要瓦解协会,就和你为什么要调查愿望满足器,是一个道理。”
我眉梢一挑,却不接话,等她自己说下去。
“当你发现,自己只是席磊达成心愿过程中的一环时,是什么心情;当你意识到,自己关键时刻的反应,竟然早在别人的预料中,是什么心情?”她问我。
我叹了口气。
“喂食者计划的最终效果,是要达到牵一发而动全身,把全人类多米诺骨牌化,就等于控制了全世界所有人的命运。没有人喜欢被控制。如果索性不知道,还能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即便成为某个多米诺骨牌序列中的一环,也会以为是自己的自主选择。就比如你选择不救冯逸那样。”
听到这里,我想苦笑,却笑不出来。
“更重要的是,你最初通过愿望满足器只给了我朗克凡一个人的名字,你说那是因为不确定我是不是蝴蝶效应里不可缺少的一环,这理由我能接受,要颠覆喂食者协会这个庞然大物,再怎么谨慎都不过分。可是,你的态度突然改变了,节奏乱了,这背后必然有原因。为什么你第二次一下子给了我那么多名字,为什么在我今天刚和侯冠见面,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之后,立刻来找我?你加速了,是什么在背后推着你加速,而不像最初那样,给我一个名字,慢慢等着我一点一点去查,然后再旁边观察我呢?”
王美芬的微笑不见了,她收拢了腿,身体前倾,变得非常严肃。
“你今天从侯冠那里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我把他灌醉了,他透露了自己和朗克凡他们属于一个秘密组织,但他没来得及说更多,就倒了。”
“所以他知道你在调查他了?”
“如果他醒来还记得的话,是的。你的意思是,他会把我对喂食者协会的好奇汇报上去,我会因此而有麻烦?”
“当然,你以为喂食者协会的组成仅仅是几百上千个科学家吗?一百多年,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多次局部和全球的经济危机,多次地区战争,协会遭遇过多少次麻烦,却至今也没让CIA、克格勃和摩萨德抓住过尾巴。光靠科学家可干不了这些,需要各种各样的手段,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听上去你很关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