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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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制造的。
“宣统帝不要再接见外人了。”吉田忠告我,“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好!请你快些安排吧。”
“遵命!请陛下不要对不相干的人说。”
“不说。我这回只带郑孝胥父子和一两个随侍。”
那两天我接到了不少恐吓信。有的信文很短,而措词却很吓人。有一封只有这么一句话:“如果你不离开这里,当心你的脑袋!”更惊人的,是祁继忠接到了一个电话。据祁继忠说,对方是维多利亚餐厅的一个茶房,他警告我这几天不要去那里吃饭,因为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到那里打听我。这个关心我的朋友还说,他见那些形迹可疑的人,好像衣服里面藏有电刀。更奇的是,他居然能认出那些人都是张学良派来的。
那个茶房是怎样的人,我已说不清了,关于祁继忠这人,我却永远忘不了他。他是我从北京带到天津的男仆,宫里遣散太监后,他来到宫里,那时候还是个少年,很受我的宠信。在天津时代,他是我最喜欢的随侍之一,在伪满时,我送他到日本士官学校培养。可是后来,我发现了他竟是‘呐廷秽闻”中的人物,那时正巧听说他在日本和同学吵架,我就借了个破坏日满邦交的题目,请日本人把他开除出了学校。后来他经日本人介绍到华北当上伪军军官,以后又摇身一变成了华北伪军少将,解放后因反革命案被镇压。我离开天津去东北,他是随我同去的三个随侍之一,我的举动他无一不知。我到很晚才明白过来,日本人和郑孝胥对我当时的动静那么清楚,对我的心情掌握的那么准确及时,而演给我看的那出戏——虽然演员们演的相当笨拙——效果又是那么好,祁继忠实在是个很有关系的人。
紧接着炸弹、黑信、电话而至的,是“天津事件”的发生。日本人组织的汉奸便衣队对华界大肆骚扰(这也是土肥原导演的“杰作”),日租界宣布戒严,断绝了与华界的交通。静园门外开来担任“保护”之责的铁甲车。于是静园和外界也隔绝了。能拿到通行证的,只有郑氏父子二人。
后来我回想起来,土肥原这样急于弄我到东北去,如果不是关东军少壮派为了急于对付他们内部的反对派,或其他别的原因,而仅仅是怕我再变了主意的话,那就把外界对我的影响估计得太高了。事实上,不但我这时下定决心,就连陈宝琛影响下的胡嗣瑗、陈曾寿等人,态度上也起了变化。他们不再坚持观望,开始打算主动和日本进行接触。不过他们仍怕军人靠不住,认为还是找日本政府的好。这些人的变化,和我一样是既怕错过机会,又怕羊肉没吃成反而惹上一身膻。对于和日本人交涉的条件,他们关心的是能不能当上大官,因此主张“用人权”必须在我,至于什么民族荣誉、经济利权等等,是完全可以当做换取自己地位的代价送出去的。陈曾寿在我会见土肥原后立刻递上了这样一个奏折:
奏为速赴机宜,以策万全,恭折仰祈圣鉴事。今日本因列强反对而成
僵局,不得不变动东三省局面以自解于列强,乃有此劝进之举,诚千载一
时之机会。遇此机会而无以赴之,则以后更有何机之可待?惟赴机若不得
其宜,则其害有甚于失机者。今我所以自处之道,可两言而决:能与日本
订约,酌让路、矿、商务之利,而用人行政之权,完全自主,则可以即动,
否则万不可动,如是而已。现报纸喧腾,敌人疑忌,天津已有不能安处之
势。欲动则恐受赚于日本,欲静又失此良机,进退两难,惟有请皇上密派
重臣径赴日本,与其政府及元老西园寺等商洽,直接订约后再赴沈阳,则
万全而无失矣。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祈圣鉴。
四 白河偷渡
四 白河偷渡
动身日期是十一月十日。按照计划,我必须在这天傍晚,瞒过所有的耳目,悄悄混出静园的大门。我为这件事临时很费了一番脑筋。我先是打算不走大门,索性把汽车从车房门开出去。我命令最亲近的随侍大李去看看能不能打开车房门,他说车房门久未使用,门外已经被广告招贴糊住了。后来还是祁继忠想出了个办法,这就是把我藏进一辆跑车(即只有双座的一种敞篷车)的后箱里,然后从随侍里面挑了一个勉强会开车的,充当临时司机。他自己坐在司机旁边,押着这辆“空车”,把我载出了静园。
在离静园大门不远的地方,吉田忠太郎坐在一辆汽车上等着,一看见我的汽车出了大门,他的车便悄悄跟在后面。
那时正是天津骚乱事件的第三天。日本租界和邻近的中国管区一带整日戒严。这次骚乱和戒严,究竟是有意的布置还是偶合,我不能断定,总之给我的出奔造成了极为顺利的环境。在任何中国人的车辆不得通行的情况下,我这辆汽车走到每个路口的铁丝网前,遇到日本兵阻拦时,经后面的吉田一打招呼,便立刻通过。所以虽然祁继忠找来的这个二把刀司机技术实在糟糕(一出静园大门车就撞在电线杆子上,我的脑袋给箱盖狠狠碰了一下,一路上还把我颠撞得十分难受),但是总算顺利地开到了预定的地点——敷岛料理店。
汽车停下之后,祁继忠把开车的人支到一边,吉田过来打开了车箱,扶我出来,一同进了敷岛料理店。早等候在这里的日本军官,叫真方勋大尉,他拿出了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把我迅速打扮了一下,然后和吉田一同陪我坐上一部日军司令部的军车。这部车在白河岸上畅行无阻,一直开到一个码头。车子停下来之后,吉田和真方勋扶我下了车。我很快就看出来,这不是日租界,不觉有点发慌。吉田低声安慰我说:“不要紧,这是英租界。”我在他和真方勋二人的夹扶下,快步在水泥地面上走了一段,一只小小的没有灯光的汽船出现在眼前。我走进船舱,看见了郑孝胥父子俩如约候在里面,心里才稳定下来。坐在这里的还有三个日本人,一个是上角利一,一个是从前在升允手下做过事的日本浪人工藤铁三郎,还有一个叫大谷的,现在忘了他的来历。我见到了船长西长次郎,知道了船上还有十名日本士兵,由一个名叫讠取访绩的军曹带领着,担任护送之责。这条船名叫“比治山丸”,是日军司令部运输部的。为了这次特殊的“运输”任务,船上堆了沙袋和钢板。过了二十年之后,我从日本的《文艺春秋》杂志上看到了工藤写的一篇回忆录。据他说当时船上暗藏了一大桶汽油,准备万一被中国军队发现,无法脱逃的时候,日本军人就放火烧,让我们这几个人证与船同归于尽。那时我的座位距离汽油桶大概不会超过三米远,我还认为离着“幸福”是越来越近了呢!
吉田和真方勋大尉离开了汽船,汽船离了码头。电灯亮了,我隔窗眺望着河中的夜景,心中不胜感慨。白天的白河我曾到过几次,在东北海军毕庶澄的炮舰上和日本的驱逐舰上,我曾产生过幻想,把白河看做我未来奔向海洋彼岸,寻找复辟外援的通路。如今我真的航行在这条河上了,不禁得意忘形,高兴得想找些话来说说。
可是我高兴得未免太早,郑垂告诉我:“外国租界过去了,前边就是中国人的势力。军粮城那边,可有中国军队守着哩!”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看看郑氏父子和那几个日本人,全都板着脸,一语不发。大家在沉默中过了两个小时,突然间从岸上传来一声吆喝:“停——船!”
像神经一下子被切断了似的,我几乎瘫在地上。舱里的几个日本兵忽噜忽噜地上了甲板,甲板上传来低声的口令和零乱的脚步声。我探头到窗外,看见每个沙包后都有人伏着,端枪做出准备射击的姿势。这时我觉出船的行速在下降,航向好像是靠近河岸。我正不解其故,忽然电灯全熄了,岸上响起了枪声,几乎是同时,机器声突然大作,船身猛然加速,只觉一歪,像跳起来似地掠岸而过,岸上的喊声,枪声,渐渐远了。原来日本人早准备好了这一手,先装作听命的样子,然后乘岸上不备,一溜烟逃过去了。
过了一会,灯光亮起来,舱里又有了活气。半夜时到了大沽口外。在等待着商轮“淡路九”出口外接我们的时候,日本兵拿出了酱汤、咸白菜和日本酒。郑孝胥活跃起来了,高谈其同文同种的谬论,把这一场惊险经历描绘成“英雄事业”的一部分。他和日本兵干杯,诗兴大发,即兴吟了一首诗道:
同洲二帝欲同尊,七客同舟试共论;
人定胜天非浪语,相看应在不多言。
因为这天晚上吃了大米和大麦合制的日本饭,郑孝胥后来刻了两个图章给我,一个是“不忘在莒”,一个是“滹沱麦饭”。前者是借鲁昭公奔莒的故事,暗示我安不忘危,别忘了我和他在一起的这一晚;后者是借刘秀败走滹沱河,大树将军冯异为他烤衣服、做麦饭充饥的故事。郑孝胥把我比做刘秀,他自己自然是比做大树将军了。
郑孝胥这天晚上的高兴,除了由于他成了一个胜利者外,大概还有另一层不便说出的原因,这就是他从日本军政的表面摩擦和分歧中,比任何人更早地看出了他们的一致。在我会见土肥原后的第二天(十一月三日),他的日记上写道:
大七(即郑垂)至日本领事馆,后藤言:土肥原谓此来即为迎上赴奉
天,领事馆可佯为不知。
二次大战后被发现的日本外务省的档案,其中有十一月六日外相币原给天津桑岛总领事的一封密电稿,说明了白河偷渡的戏剧性:
关于拥戴宣统帝的运动。认为如果过度拘束皇帝的自由,对内、外的
关系反会不好。曾把这种意见在外务方面协议过,外务方面虽然也同意,
但关于满洲目前的局势,各方面都有拥戴皇帝的运动,因此,对于帝国国
策的执行上,难保不受到连累。同时,皇帝身边的保护也属必要,所以做
了相当的警备。再外务方面也表示,现在满洲方面的政局,也稍安稳,东
三省的民众总的意志,也想拥戴皇帝。如果对于国策的执行没有妨碍,听
其自然也无不可。
五 在封锁中
五 在封锁中
在淡路丸上,郑孝胥讲了一整天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十三日早晨,我们到达了辽宁省营口市的“满铁”码头。
为什么去沈阳要从营口登陆,这个问题我根本不曾考虑过,我想到的只是东北民众将如何在营口码头上来接我。在我的想象中,那里必定有一场民众欢呼的场面,就像我在天津日租界日侨小学里看到的那样,人们摇着小旗,向我高呼万岁。但是船身越靠近码头,越不像那么回事。那里并没有人群,更没有什么旗帜。等到上了岸,这才明白,不但迎接的人很少,而且全是日本人。
经过上角利一的介绍,才知道这都是板垣派来的人,为首的叫甘粕正彦。此人在中国知道他的不多,在日本却大有名气。他原是个宪兵大尉。日本大地震时,日本军部趁着震灾造成的混乱,迫害进步人士,遭难的大杉荣夫妇和七岁的孩子就是死在他手里的。震灾后,这个惨案被人揭发出来,在社会舆论压力之下,军部不得不让他充当替罪羊,交付军事法庭会审,处以无期徒刑。过了不久,他获得了假释,被送往法国去念书。他在法国学的是美术和音乐,几年之后,这位艺术家回到日本,随即被派到关东军特务机关。据二次大战后日本出版的一本书上说,作为“九一人’事变信号的柳条沟铁道的爆炸,就是他的一件杰作。在营口码头上,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彬彬有礼的戴细腿近视眼镜的人,会有这么不平凡的经历。如果没有他的杰作,也许我还不会到东北来哩。
甘粕正彦把我和郑氏父子让进预备好的马车,把我们载到火车站。坐了大约一个多钟头的火车,又换上了马车。一路上没听到任何解释,稀里胡涂地到了汤岗子温泉疗养区。我怀着狐疑的心情走进了对翠阁温泉旅馆。
对翠阁旅馆是日本“满铁”的企业,日本风格的欧式洋楼,设备相当华丽,只有日本军官、满铁高级人员和中国的官僚有资格住。我被带进了楼上的非常讲究的客房,在这里见着了罗振玉、商衍瀛和佟济煦。罗振玉给我请安后即刻告诉我,他正在和关东军商洽复辟建国的事,又说在商谈结束前,不宜把我到达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而且除了他之外别人也不宜出头露面。他这话的真正用意我没有领会,我却自以为弄清了一个疑团:怪不得没有热烈欢迎的场面,原来人们还都不知我来。我相信和关东军的谈判是容易的,不久就可以宣布我这大清皇帝在沈阳故宫里复位的消息,那时就不会是这样冷冷清清的了。我想得很高兴,全然没有注意到郑氏父子的异样神色。我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别有风味的日本饭菜,在窗口眺望了一会这个风景区的夜色,就心旷神怡地睡觉去了。
过了一宿,我才明白这次又乐得太早了。
漱洗之后,我招呼随侍祁继忠,说我要出去蹓跶一下,看看左近的风景。
“不行呵,不让出去啦!”祁继忠愁眉苦脸地说。
“怎么不行?”我诧异地问。“谁说的?到楼下去问问!”
“连楼也不让下呵!”
我这时才知道,对翠阁旅馆已经被封锁起来,不但外面的人不准进到旅馆范围里来,就是住在楼下的人也休想上楼(楼上只有我们这几个人住)。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连楼上的人也不许下去呢?找罗振玉,罗振玉已不知何往。郑孝胥父子都很生气,请我找日本人问问这是怎么回事。陪我们住在这里的日本人,带头的是上角利一和甘粕正彦。祁继忠把上角找来了,他笑嘻嘻地用日本腔的中国话说:
“这是为了安全的,为了宣统帝安全的。”
“我们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郑孝胥问。
“这要听板垣大佐的。”
“熙洽他们呢?不是罗振玉说熙洽要接我到奉天吗?”
“这,也要听板垣大佐的。”
“罗振玉呢?”郑垂问。
“到沈阳找板垣大住去了。现在还在讨论着新国家的问题,讨论出一致的意见,就来请宣统帝去的。”
“糟!”郑垂一甩手,忿忿地走到一边去了。这个“君前失礼”的举动很使我看不惯,不过这时更引起我注意的,却是上角说的“新国家”问题还在讨论。这可太奇怪了,不是土肥原和熙洽都说一切没问题,就等我来主持大计了吗?上角现在说“还在讨论”,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提出了这个问题,上角利一含糊其词地回答说:
“这样的大事,哪能说办就办的?宣统帝不要着急,到时候自然要请宣统帝去的。”
“到哪里去呢?”郑垂匆匆地走过来插嘴,“到奉天吗?”
“这要听板垣大佐的。”
我很生气地躲开了他们,到另一间屋子叫来了佟济煦,问他从沈阳拍来电报说“万事俱妥”是什么意思。佟济煦说这是袁金铠说的,不知这是怎么闹的。我又问商衍瀛,他对这件事怎么看,他也没说出个什么道理来,只抱怨这地方没有“乩坛”,否则的话,他一定可以得到神仙的解答。
这时我还不知道,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