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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悲愤是一种病-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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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文章一开头涉及对〃先锋派〃的几个判断,我就不同意。在你所开列的〃先锋派〃名单中有韩少功,这似乎不妥。在我看来,韩少功不属于〃先锋派〃。也许,你是因为《马桥词典》的缘故,但我觉得,《马桥词典》表面上有一种全新的形式(其来历如何且不说),但骨子里仍然是〃文化寻根〃意识的变种。一种用词典方式写出来的〃寻根小说〃而已。
  2,〃先锋作家的精神根基是80年代的启蒙主义……〃
  这个判断是用以对照〃新生代〃的所谓〃后启蒙状况〃的。我不知道这一判断的依据何在?似乎只是为了在两者之间形成对比而刻意制造出来的对立。在我看来,如果有一个所谓的〃后启蒙状态〃的话,那恰恰是从〃先锋派〃开始的,〃先锋派〃的先锋性正在这里。它超越了20世纪80年代的启蒙主义思潮。
  3,〃新生代作家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呢?是生活资源的日益单一,是写作资源的日益枯竭……〃
  今天的〃生活资源〃(这个概念不准确,生活不是某种〃资源〃。如果你的意思是说:生活是写作者的艺术资源的话,那么,就与后面的〃写作资源〃重复了。)是单一的吗?我以为,我们的〃生活资源〃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么丰富过。除去利弊不谈,〃跨国资本〃是我们的生活中不曾有过的东西,它的来临岂不是增加了所谓〃生活资源〃的丰富性了?况且,对于一个作家而言,也无所谓〃生活资源〃的丰富与否,生活就是那样,从古到今并无太大的差别,关键在于他(她)如何去经验生活。一个对生活缺乏必要的感受力的人,再丰富的生活也是白搭。政治家所面临的生活可以说很丰富吧,可政治家的言辞却是多么的枯燥乏味!
  4,两次长篇小说创作高峰中的一些作品,〃我们是可以掂出生活的沉沉的份量的,他们是从中国土生土长的生活中诞生的,是时代的本质生活的真切反映……〃
  这句话有语病。〃中国土生土长的生活〃是什么意思?是否还有〃外国土生土长的生活〃,或者〃中国非土生土长的生活〃?况且,生活也不是植物,可以移来移去。不错,这些作品有〃沉沉的份量〃,但是否是〃生活的〃,就很可疑了。况且,对于文学而言,对生活的表现是一个真实性的问题,而不是重力学的问题。
  什么叫〃土生土长〃的中国生活?纯粹的〃中国生活〃从来就只是一种幻想。也许还存在一个文学的中国风格问题,但你所举的例子也很可疑。曹禺的《雷雨》明显有易卜生、尤金·奥尼尔的痕迹,茅盾的《子夜》如果不是以巴尔扎克、左拉的方式来表现,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至于《保卫延安》、《青春之歌》之类,用在这里做正面例子,显然有失体统。老兄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20世纪的文学差不多是一片〃空白〃,连鲁迅、钱锺书也不算数,现在又如何冒出这么些真切反映〃时代的本质生活〃的作品来了呢?一部作品能够成为〃时代的本质生活的真切反映〃,岂不是文学的高境界么!
  5,什么叫〃时代的本质生活〃?哪个〃时代〃?谁的〃本质〃?什么样的〃本质〃?甚至,生活有没有〃本质〃?这些都是很可疑的。为什么你会认为《保卫延安》、《青春之歌》的生活是〃本质的〃,而《上海宝贝》(我对《上海宝贝》并无兴趣,也不认为卫慧可以代表〃新生代〃,只是因为你只提到《上海宝贝》,我只好就谈它了)就不是呢?如果不是,你又如何认为它是〃跨国资本〃时代之〃中产阶级〃趣味的体现呢?这岂不是说,它体现了这个时代的〃本质〃了吗?退一步说,《上海宝贝》的生活是〃非本质〃的,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说只有〃本质〃的生活才叫〃生活〃吗?才有权利存在吗?这样,是否意味着要将一切〃非本质〃的生活清洗掉呢?这种〃生活的清洁癖〃已经让我们尝到过太多的苦头。
  6,《上海宝贝》中〃看不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中国人……〃。
  你所说的那些〃躲在屋中一边手淫一边写作的所谓作家,各种无业人员〃为什么就不是〃实实在在的中国人〃呢?他们也许是不够〃实在〃,但我敢肯定他们是〃中国人〃。他们的行为有些不端,我们可以批评他们,可以责令他们在手淫的时候不要去写作,或尽快找一份正式的工作,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将他们抓起来,但即使他们是罪犯,也是中国的罪犯,我们无权开除他们的国籍,这是违背宪法的。至于那些〃来自大洋彼岸的人物〃,不用说我们也知道他们不是中国人,但也不能不让他们来,他们既然来了,就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既然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就可以进入我们的文学,除非我们的文学可以不反映我们的生活。这一点,老兄显然是不会同意的。
  7,你对当下生活的描述也是草率的。我们也并不常吃〃麦当劳〃、〃肯德基〃,至少我就不常吃。我的主食仍然是大米饭,吃那些东西只是偶尔开开洋荤。我估计你也未必常吃,要不然怎么会将〃肯德基〃写成〃肯德鸡〃呢?可见你对当下生活之陌生。况且,就算是天天吃〃肯德基〃,也不会吃成洋鬼子的。而洋鬼子天天吃米饭、馒头,也还是洋鬼子。小说也一样,马尔罗老是写中国的事,但他仍然是法国作家;博尔赫斯(又是博尔赫斯,得罪,得罪!)笔下常常出现巴格达,伊拉克人也决没有因此而认他是自己国家的作家。
  8,〃我们的作家正被一种可耻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生活趣味(这里似乎应加一个'所'字才通顺——闳按)左右……〃。
  首先,什么样的生活是中产阶级的,在目前的中国似乎尚无标准。其次,为什么中产阶级的生活一定就是〃可耻的〃呢?我不知道中产阶级之生活的〃可耻〃之处何在,因为我很〃无知〃,我甚至不知道所谓的〃中产阶级生活〃究竟如何。由于〃无知〃,我就不敢妄下判断。但我觉得,对于一位艺术家来说,他所面对的生活首先并不是以〃耻〃与〃不耻〃来划分的。生活就是生活。艺术家倘若硬要给生活安置一个道德的〃过滤器〃的话,那么,他(她)得到的只能是一个干瘪的、虚假的(而不是像你所希望的〃真实的〃)生活。中产阶级的生活就算是〃无耻〃,它也是生活,并不能为了道德廉耻而消灭一种人的生活。即使要消灭的话,这也不是小说家所能办得到的,除非他借助于某种政治权力。
  9,〃工人、农民形象〃与〃中国生活本质〃。
  文学中缺少〃工农形象〃,这确实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但只是一个现象,而不能成为扫荡〃新生代〃的依据。工农是中国人的大多数,这是没错的,而且,文学家也确实应该给大众生活多一些关怀。但文学作品是否就一定要描写工农生活才算是触及所谓的〃生活本质〃(如果生活有一个〃本质〃的话),则很可疑。如果一定要用你的〃人民牌〃(或〃工农牌〃)文学检测仪来检测的话,你所推崇的文学名著质量也难过关。《红楼梦》分明是写才子佳人的小说,《金瓶梅》就更不得了,简直是在为剥削阶级腐朽糜烂的生活张目,《三国演义》则是为统治阶级的战争树碑立传,哪里考虑过农民的死活,更不用说工人了。《水浒传》似乎与农民有一些关系,但〃实实在在〃的农民也没几个,说起来还都是些流氓无赖呐。《龙江颂》倒是写了农民,《海港》则写了工人,而且,似乎也触及了生活的某种〃本质〃,但连工人农民自己也不爱看,他们倒是宁愿去看那些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文艺。你还列举了杜鹏程、杨沫等人的作品为你理想的文学作证,这也未免太藐视工人农民了吧!难道说我们的工人农民只配读这样的货色么?为此,我不得不怀疑你对工人农民的感情。看来,你的〃人民牌〃(或〃工农牌〃)文学检测仪倒更像是一架道德的火焰喷射器,是美学的可怕杀手。
  10,中国城市生活不是〃麻药文化、朋克文化、雅皮士文化的翻版……〃。
  为什么你会认为西方的城市文化就一定是所谓〃麻药、朋克、雅皮士〃的文化呢?这也未免太简单化了吧!西方的无产阶级、农民、小市民、知识分子、军人和资产阶级等社会阶层的文化又到哪里去了呢?你还开具了一份长长的西方作家的名单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但在这份名单中,除了塞林格和艾伦·金斯堡与你所说的那种西方文化略有关联之外,其他12个人则几乎毫不相干。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将博尔赫斯、黑塞和马尔克斯与〃麻药、朋克、雅皮士〃联系在一起?即使是生活在与这些事物关系密切的国度里的福克纳,也与这些东西相当隔膜,他整个儿就是一个农民。至于帕斯捷尔纳克,他是否听说过这些名词都很难说,要知道,他是一个斯大林时代的苏联人。
  11,各民族之间的文化影响与〃跨国资本〃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远在几千年之前,这种交流就已经存在,那时,〃资本〃尚未产生,更别说〃跨国资本〃了。另外,一位作家接受另一位作家,包括外国作家的影响,也未必一定是看其携带的资本的多少。比如,在〃跨国资本〃中占相当大的比重的日本,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就很小,而几乎没有多少〃跨国资本〃的拉美、东欧以及〃白银时代〃的俄国文学的影响却是不可估量的。比如,帕斯捷尔纳克的国家至今也尚未掌握多少可以〃跨国〃的资本,而他对中国作家和诗人的影响,据我所知,早在1970年代(即〃文革〃后期)就已经开始了。
  12,〃章回体〃小说不是现代小说。
  〃章回体〃小说当然不是现代小说,这用得着〃肯得鸡(基)〃来教吗?事实上,承认这一点,丝毫无损于《红楼梦》之类的古典小说的声誉。我觉得你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其实,没有一个像点样子的作家会在乎哪个小说是现代的,哪个小说的古代的,也很少有什么像样的作家是为了〃现代化〃而写作的。人家也没有傻到那种程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位作家的写作肯定是失败的,因此也就是无关紧要的了。我看,倒是学者们和批评家们常常会惦记着什么〃现代性〃之类的事情。
  用不用〃章回体〃来写小说,我觉得这完全是作家个人的事情,如果他觉得在艺术上有必要采取某种体,他就会这么做。如果没有必要,而硬要通过外部的某种力量来强制执行某一体式的写作,这恐怕很荒唐。
  13,究竟是谁为《红楼梦》而感到自卑呢?我觉得,这似乎是你为了立论而臆造出来的一个无头冤案。纵然有个别人为此而感到自卑,恐怕也无关大局。你也犯不着拖出个《海上花列传》来帮腔,我觉得这完全是多余的。试想,如果有人连曹雪芹都看不上眼的话,又哪里会在乎你的那个什么韩邦庆呢?
  14,你反对模仿〃大师〃,这是对的。但要说中国作家模仿博尔赫斯是不好的,就说他们是不好的,犯不着去贬低博尔赫斯。因为你这样说就有些自相矛盾。是不是意味着如果换一个真正的〃大师〃,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模仿呢?
  15,关于博尔赫斯,〃更进一步说,即使他是个伟大的作家,他也只是针对他所从来的那个大洋彼岸的世界才是伟大的,只有那个哺育了他的世界才能将他视为圭臬……〃
  你其实是在〃退一步说〃。不过,无论是〃进〃是〃退〃,这〃一步〃都是踉踉跄跄的,单是词句就能将人绊倒好几次,好在这摔不死人。但观点很呛人。既然说他〃伟大〃,又如何一过了〃大洋〃就变得〃不伟大〃了呢?要么就还是不够〃伟大〃。你坚持就说博尔赫斯〃不伟大〃不就得了吗?我们说《红楼梦》、《聊斋志异》〃伟大〃,但到了〃大洋彼岸〃的博尔赫斯那里,它们也是〃伟大〃的,博尔赫斯甚至还为此而望洋兴叹,他似乎不像你那样去计较〃大洋〃对文学之〃伟大性〃的妨害。博尔赫斯虽然眼睛瞎了,但他对文学的〃伟大〃与否,真可谓是洞若观火。如果他说出〃(曹雪芹、吴敬梓)也只是针对他所从来的那个大洋彼岸的世界才是伟大的〃这样的话来,他倒真是〃不伟大〃了。
  16,〃新生代笔下的人物,那(这个'那'字似乎是多余的——闳按)大多是一些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被这个时代抛弃了的边缘人……〃。
  这个罪名似乎很难成立。文学人物似乎未必一定要是时代的弄潮儿。阿Q难道不是被时代抛弃了的边缘人吗!贾宝玉也一样。〃对时代的茫然无措〃,恐怕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许多人的真实的心理状态。至少我就是这样。这也许像你所说的是〃不合时宜〃的,但却是真实的。是这样就是这样,难道说为了迎合这个时代的〃本质〃,为了使你所说的〃人民〃接纳我,为了不被这个时代抛弃,我就要说谎话吗?就要装作很能理解这个时代吗?就要无条件地接受这个时代的一切吗?与其这样,不如就让这个时代抛弃我好了!再则,要求一个文学人物有〃坚定的信念〃,以便〃抵抗这个时代〃,这种梦想是不是过于虚幻了呢?即使有了这样一个文学形象(这也没什么希奇的,我们曾经有过很多,现在依然有不少),这与〃画饼充饥〃又有什么两样?
  好了,已经写得太长了,就此打住罢。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愿意与老兄当面谈谈,争执一番,哪怕是大吵一通也无妨。我觉得,文学上的问题没有什么不可以公开谈论的,所以,我愿意将此信公诸于众。由于你我是朋友,我也就不客气,实话实说(在上次见面聊天的时候,你就坚决地主张知识分子应该〃说实话〃)。况且,本着〃精神平等、自由论争〃的原则,也没有什么可客气的。言辞间若有得罪之处,则请鉴谅。
  此致。祝
  一切都好!
  张闳
  2000。3。18。  
  张闳:
  你好。感谢来信。我想就几个问题解释一下我的观点。
  一、启蒙,在中国一直存在着两种思路。一种是客观人本主义思路,这个思路相信理性,坚持科学和理性在人类生活中的核心作用,相信人类可以整体地运用自己的理性来认识世界,把握自身,通过把握世界发展的客观规律来获得自由,主张人类通过总体革命获得类解放,将人类的自由和对客观世界的规律的发现和遵循联系起来;五四以及80年代初期的启蒙思潮基本上坚持了这一思路。而在这一思路的同时,还存在着另一种思路,我们可以称之为主观人本主义思潮,它反对客观人本主义者忽略个体价值、感性存在,反对将人的本质定义为理性,而对人的官能化、非理性化报以肯定,将思想基点从国家、民族、集团的解放转化到真正个体生命的解放上来,将人的本质归结为生命本体欲望和激情;在中国,这是80年代后期新启蒙思潮所坚持的路线。自〃文化寻根〃以来的先锋小说,其思想基点基本上立足于主观人本主义思路的,因而,我认为他们依然可以划归于启蒙思潮之中。先锋小说在中国是启蒙的延续而不是启蒙的终结。这我们可以从苏童、莫言等先锋作家对人的感性生命的张扬中可以看出来。在文学上,结束了启蒙的是新生代小说,新生代小说基本上放弃了关于〃人的本质〃以及解放的启蒙主义大叙事,而代之以一种无深度、无目的的后现代主义的小叙事――形成了一股写私人生活经验、写小人物生存状态,重视身体性、当下性的写作潮流。
  另外,我感到你可能对〃先锋文学〃概念仅仅做了形式角度的理解。这是片面的,在中国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文学本体论者――特别是将形式看成文学本体,不仅仅对于8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对于整个20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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