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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青春之歌-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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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狂鸣着的枪声已经砰砰地在人群的头上呼啸起来了。人群发生了骚乱,有大声喊着口号的,也有乱跑起来的。
道静惊惶不安地看看她旁边的那个女学生,又望望凳子上的卢嘉川——他们都严肃地静静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道静的心稍微安静一点,不自觉地靠拢了他们。她仰脸望着卢嘉川,心里慌乱地想:他怎么还不动弹呀?……
“不要乱!”听见纠察队跑来报告完了情况,卢嘉川高声挥手喊道,“同学们!同志们!反动统治者的血腥镇压又来了,我们已经被包围了。但是勇敢的战士是不怕威胁的,我们拿石头、拿拳头也要和他们拚!我们向外冲吧,冲到街上继续游行!”
刚才零乱了的队伍,经卢嘉川这么一鼓动又组织起来了。
八人一排,臂膀挽着臂膀,怀里揣着石块,高呼着口号一直向北大红楼前的大门冲过去。那个北大的女学生,成了道静这一小队的队长,她不慌不忙地指挥着人们向外走着,道静紧挨着她,也昂然地迈着大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
歌声突然像爆发的山洪,在继续的枪声中悲愤地倾泻在广漠的春天的上空。人群更加激奋了,队伍更加整齐了。
“站住!不许动!——再动,开枪啦!”荷枪实弹、浑身黑老鸦一样的警察,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青年人,好像对着百万雄兵的大敌一样,有的端着刺刀,有的举着大枪,有的拿着木棒,从四面八方杀了上来。这时,罗大方再也憋不住了,他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钻到队伍前面来,他洪亮的嗓音,震响在空中:“冲呵,冲到街上去呵!踏着‘三一八’烈士的血迹前进呵!”
人群一齐怒吼着,应和着:“冲呵,冲到街上去呵!踏着‘三一八’烈士的血迹前进呵!”
前面的队伍还没有冲到大门口,军警已经和他们短兵相接地混战起来,一阵呼喊,一阵枪柄、刺刀、石块的对打,两边的人群都大乱了!军警拦不住学生,向学生们的头上开了枪;学生们就拚命地扔开了石头块。前面的一对打,后面埋伏的警察宪兵之类的“武士”们也都跳上来开始逮捕捆绑起人来。
“打!打死这些刽子手!打倒国民党!”学生们狂怒地呼喊着。
“捉!捉这些拿了卢布的共产党!”警察宪兵们也凶恶地大嚷着。
在混乱中、厮打中,道静看不见卢嘉川,也看不见她旁边的那个女学生了,她扔完了石头,心里可慌起来。这时有的警察拿着手枪,有的拿着木棒东追西跑,四面捉人、打人。
许多学生头上流了血,也有的被警察绑架着往外拉。道静身上挨了一棒,警察刚要捉她,她一窜,窜到另一堆人里。一到这里,一下子把她吓呆了!只见那个北大女学生正和一个穿黑呢子制服的胖子在狠命厮打。——这瘦瘦的女学生,忽然变成了勇士,她矫健灵巧地揪住胖子的衣领,死命抓他的脸、咬他的手。胖子喘吁吁的像一头母牛,东倒西歪地回击着女学生,把她的旧旗袍扯碎得一直露到胳膊肘。
“你这恶狗阎庚!你这内六区的狗区长!你来这儿抓了多少好青年呀!”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好像要一口咬死这条警犬。这个内六区的区长阎庚正指挥着喽罗捕人、打人,看见这个瘦小的女孩子,想找便宜轻薄一下,不想碰了个没趣。这瘦小的女人竟这么有力气,简直叫这位胖区长大有招架不住之势。当他发现周围没了他的人,跑上来的都是红了眼的学生时,他吓得杀猪般大叫起来:“来呀!快来这儿逮人呀!”
“狗东西!嚷什么?让你也尝尝群众的铁拳头!”几个学生一齐扑到他身上,砰砰啪啪,有力的拳脚,几下子就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嘴歪眼斜,滚在地上爬不起来。立刻,他惊慌的呼救声混在高声的喊打声中:“救命呀!来人呀!救命呀!不得了啦!……”
“哈哈哈!”有的学生高声笑起来了。道静跳上去拉住那勇敢的女学生,想掏出手绢替她擦擦脸上的血痕,但是一阵急促刺耳的枪声和一阵混乱的冲撞,又把道静和她冲散了。
“救命”的武装警察闻声赶到,那胖子惊慌、恼怒地指着一群学生用破锣样的嗓子嚷叫道:“先逮她!先逮她!那小臭娘们好厉害呀!”
那瘦小的女学生混在一群男女学生当中跑开了。她跑得好快,但是警察追的也快。道静一边跑着,一边拿眼瞟着她那边,心里又急又怕,眼看女学生就要被他们抓住了,呵,怎么办呀!正在这时,想不到这女学生回过身来猛力一撞,正撞到一个跑步前来的警察身上,把他弄了个大彳亍,意外地她又扭头跑走了。她灵巧地急步往前跑,在人群中迂回前进,警察和那个胖区长都一齐在后面紧追。因为要追这个打了区长的人,这伙子警察也顾不得去捉别的人。道静一直跟在那个女学生后面跑,看看那女学生跑向了红楼,看看警察又要挨近了她……
“前边截住!截住!”女学生刚刚跑进红楼的入口,一个警察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她。道静吓愣了。自己也忘了跑了。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那捉女学生的警察猛地被一个人一脚踢出好远去。急急跑上前来的道静,看出踢倒警察的那个人正是卢嘉川。一霎间,她的心里说不出来是多么高兴,她忘掉了眼前的危急境地,竟跑上去和他招呼:“卢兄!卢兄!……”她想和他说什么,但是卢嘉川却没搭理她,他向左右迅急地瞥了一眼,就把她和那个女学生还有两个男学生一起往一个木门里使劲一推,急急地小声说:“快!进这个门,下地下室,往右拐——在印刷所里有人掩护你们。”
不容道静再说什么,那女学生一把拉住她,一直就照卢嘉川说的方向,摸着黑走进了北大红楼下面的地下室。
下面的灯很少,阴森森的。当他们刚刚向右一拐时,一个年轻的印刷工人截住他们低声说:“你们藏一藏,一会儿就过去了。”
“谢谢你!”那女学生大大方方地拉住了工人的手,他们一同走向一间堆着破烂的小屋。工人叫那个女学生和道静进了这间小屋,接着把灯一熄,把门一锁,领着另两个男学生别处去了。
道静虽然欣庆自己和那女学生脱离了险境,但她担心着卢嘉川,也担心着领头呼喊的罗大方。警察眼看就跟上来了,他,他们能否跑得脱呢?在黑暗中,她摸着那女学生的手说:“你看,他——卢,还有那个罗大方他们要不要紧呢?”
“我看,不要紧的!”女学生握住道静的手小声地说,“今天来的多半都是内六区的土警察,都是些笨蛋菜货。老卢机警、有办法,他会跑掉的。嗯!你也认识罗大方吗?”她好像有点儿惊奇。
“认识。”道静心里反而比刚才更乱了。她默默地坐在一只大木箱上,想到刚才火热的斗争场面,心头澎湃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昂的热情;生平第一次,她看见反动统治者用残酷的手段来对待这些纯洁、爱国的青年,卢嘉川、罗大方和那些流着鲜血的人,他们是多么勇敢,他们竟把生死置之度外无所顾忌,可是自己呢?她想到自己躲躲闪闪的情景,不自觉地向身边的那女学生望了一眼——黑暗中虽然望不见她的面孔,但是她那坚定勇敢的眼睛,她那狠狠抓破了区长的脸的小手却仿佛宝石样发着光辉在她眼前闪耀。她的心头被沉重的不安和惭愧占据了……
“你叫什么?”女学生低低的问话打断了道静零乱的思潮。
她回答了她;接着她也问起那女学生叫什么。
“徐辉。”
“徐辉?”道静又惊又喜地说,“我知道你!南下示威时,你领着……”
“小声点,别太兴奋了!……”徐辉捂住了道静的嘴巴,压着嗓子说,“听许宁说的吧?我也早知道你。”
她们俩都不出声了。但两个人把一层隔着她们的窗户纸通开之后,好像多年的故交,在黑暗中,两双手就握的更紧了。
两个钟头之后,时间恐怕已经过了中午,工人打开了门,扭亮了电灯,道静一眼望见卢嘉川穿着一套工人装站在门旁边,她高兴得一把拉住他,说:“卢兄,你好吧?……”
卢嘉川微笑着,神态还是那么安详镇定,他和道静握握手:“出来吧,警察老爷们都凯旋了。”
徐辉也跳到卢嘉川身边,低声问他:“怎么样?牺牲大吗?”
卢嘉川的声音沉重了:“被捕四十多,死两个……受伤的还没统计——罗大方也被捕了……”
“罗大方!”卢嘉川、工人、徐辉都有一阵低头不语;道静也低下头来。罗大方那健壮的身影,一霎间竟如此清晰地闪过她的眼前。
“斗争——斗争是要流血的,是你死我活的,……”她读过的理论,今天已由事实证实了。
别人先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卢嘉川领着道静也出了北大的后门。他们穿过几条小胡同绕着地安门,向西城的路上走去。开始两个人都急步走着,谁也不说话;后来离北大远了,卢嘉川才靠近道静身边问她:“你今天一个人来参加的?”
“嗯!”道静羞愧地点点头,“许宁叫多发动人,可是——他们都不参加。”
“为什么不参加?”
“我一说什么‘主义’,一说拥护苏联,他们落后、胆小不肯来。”
卢嘉川不说话了,他好像陷在沉思的状态中,目不斜视,苦苦地思索着什么。道静悄悄地望着他,不明白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小林,你提醒了我!”走到什刹海了,卢嘉川领着道静在颓败的凄凉的海边——其实是一片臭泥塘边,慢慢走着说道:“我们有些口号常常叫人不能接受。每个纪念日都有集会游行,每次都有许多人被捕牺牲,这究竟是个什么缘故呢?……”他好像忘掉道静在身边,轻轻地自语着。道静惊愕地望着他,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话。
“你对今天的经过有什么感想?”一阵沉思过去,卢嘉川又平静地和道静谈话了。
“感想吗?多极啦!”道静竭力压低了声音,“我觉得比看了许多书,比听你讲了许多话都更好,都得到的更多。我好像突然长了翅膀,飞得那么高,看得那么远……”她笑了,笑得很天真。歇了一下她突然问:“许宁今天为什么不参加呢?他说他要参加的。”
卢嘉川轻轻笑道:“长了翅膀飞到天上可了不得,还是在人间、在群众的火热斗争中来锻炼吧。许宁么?大概是陪小白去了。他也许胆小了。小林,你不害怕吗?再有这样的行动你还愿意参加?”
道静在她尊敬的老师面前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她好像受到委屈般地鼓起了嘴巴。
“卢兄,你应当相信我,了解我……我不是那种没有骨头的人。我常常在心里命令我自己——我一定要向你们这些英勇的革命者学习……这两个月我学得不少;今天,我学得更多……你知道我多么感激你们给了我——这种幸福。”她美丽的长睫毛上闪起了晶莹的泪珠,她的话被激情拥塞住不能再说下去。
卢嘉川挨近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这女孩子的热情、大胆和奔向革命的赤诚深深感动了他。他望着她的脸,有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
“小林,我还有事情,咱们就在这儿分开吧!”卢嘉川克制住自己,轻声说。他觉得这女孩子的感情真动人,“你赶快回去,老余一定要急坏了。”
道静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嘟囔着:“卢兄,干么开玩笑?这是痛苦的事……”她沉默了一阵,又说,“你先别走,问你,老罗怎么被捕的?有一会儿,我还看见他领着人大声唱《国际歌》呢。”
“有几个警察正要来捉两个女同学,他赶上去用他的大拳头一抡,立刻打倒了两个。警察们的目标就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那两个女同学都逃脱了,可是他——被捕了。”卢嘉川的声音虽然仍是平静的,但是道静分明感到里面蕴藏着深沉的悲痛。还没容她再张口,卢嘉川匆匆地说:“再见吧,我还有事。”
“对,再见。可是有功夫一定去找我呀!”
她真不愿意和卢嘉川分别。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她就觉得心安,觉得有勇气、有力量。可是他们只好分别了。卢嘉川回头望望道静默默含愁的面孔,微微一笑说:“好!一定去找你。不过……”他没有说完要说的话就大步走开了。今天,许多人遭到了逮捕屠杀,许多人负了伤,他有许多紧急的工作必须赶快去做,因此伴着道静走了一段路,他就急忙走开了。
道静望着他的背影,呆呆站在一棵垂杨柳下,直到他的影子望不见了,她还站在那儿。
(第十五章完)

第16章

早晨,余永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睁眼,他身旁的道静不见了。仔细地听了听,她没有去生火炉,也没有去收拾房间。他赶快跳下床来打开一条门缝向外一望——院子里冷清清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把屋门用力一关,随着他关门的响声,震得窗纸都在沙沙乱响。他懒洋洋地又向床上一倒,合起了眼睛,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完啦——完啦——为他人做嫁衣裳,而自谓得意……”
他瘦窄的面孔抽搐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好像一切都失败了的痛苦深深折磨着他。他不想起床,也不想动弹。想想夜来他曾怎样费尽心机、怎样温存委婉地规劝着林道静,而这个女人,这个倔强的野马却偷偷地不再说明一声就走了,就去参加什么“三一八”去了。道静的这一举动,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使得他又恼怒又伤心。他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和这样的女人怎么生活下去呢?怎样爱下去呢?而且,而且——
卢嘉川那微笑的面孔在他眼前一闪,他更加怒不可遏。他跳下床来,用力把被子一甩,脸也不洗,早点也没吃就踏着沉重的大步奔向红楼后面的图书馆去。
几个月来,图书馆成了他的避难所。当他感到了私人生活的不如意,当他在林道静的面前感到了自己的软弱,以及在某些浪潮中感到自己已经丧失了青年人的锐气因而也激起了某些矛盾或羞惭的情绪时,他就赶快藏身到图书馆里去。这里的环境是安谧的,空气是柔和的,这里没有斗争,没有喧嚣和呼喊,人们默默地读着书,谁都是互不相扰。于是,每每当他心情极端恶劣时,他就到这里埋头坐上几点钟,厚厚的线装书一翻就什么都忘掉了。而且如果能够在某一种书籍中,某一些章句中,找到了可供参考的有用材料,那他就更加欢喜更加得意地忘掉了一切烦恼。
“三一八”纪念大会在红楼大操场上进行着。人群在昂扬地呼喊,激愤地搏斗,余永泽却默默地坐在图书馆里的硬木椅子上,好像与世无关地思索着自己的事。开始,他读不下书,由于气忿、懊恼,安不下心。当他抬头望望图书馆里各个长桌子上疏疏落落的几个同学,看着这些常碰头的埋头读书的熟面孔,他的心就渐渐安静下来。不久,就认真地凝神聚思地读起来了。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卖国求荣的国民党!”这些激昂悲壮的口号声,不时远远地传送到图书馆里肃静的空气中,好像平静的水面有哪个淘气的孩子投下了小小的石子。但引起的波纹不久就消失了。这几个埋头在图书馆里的学生,不过抬起头蹙着眉望望窗外,他们不安的心情很快就都安静下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余永泽正翻着书,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闪过了曹孟德的这几句话。
一种缥缈的幻灭似的悲哀,在很短的一霎间抓住了他的心灵,他撂下书本,茫然地起身踱到窗前去。枝头汪着湿润的绿色,温暖的阳光下,几珠碧桃含苞待放,空气是醉人的清新馥郁。
他凝望着,心思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她,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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