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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青春之歌-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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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恋呵!
“出来!”门锁在手电筒一闪之下哗啦开开了。道静被一只大手抓住,连推带拉地走出了这间漆黑的地窖似的屋子。
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一张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苍白的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两个拿枪的士兵站在稍远的屋角,一个当记录的书记埋头坐在另一张小桌上。
道静直直地站在桌子跟前,把脸侧向旁边。
“你就是林道静吗?今年多大年岁啦?”西服男子的声音是枯燥的、慢腾腾的,好像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半晌,没有回答。道静的头依然歪在一边动也不动。
“说呀!我们在问你。你知道你是犯人吗?”慢腾腾的声音变快了。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我不是犯人!”道静依然动也不动,“你们才是真正的罪犯!”
桌子通地响了一声,西服男子恼怒地瞪圆了眼睛:“好呀!你这凶恶的女人!不用问你,毫无问题,一定是个共产党!说!什么时候参加的?领导人是谁?在哪个支部?说了实话,有了悔悟,还可以从轻处理。”
道静慢慢回过头来,笔直地盯着问者的瘪瘪的蠕动的嘴巴。多么奇怪!那苍白的瘦脸,那狼样发亮的眼睛,那没有血色的乌黑的瘪嘴唇,都和曾经缠绕过她的那条毒蛇多么相象呵!天下的共产党员都有许多相象的地方;天下的特务、天下的法西斯匪徒,他们却也都这样相象呵。
“我要真是个共产党员那倒幸福了!可惜我还够不上它!”
道静的声音虽然很低,然而一字一句却异常铿锵有力。
“你还狡辩什么!抓了你来是有证据的。你不但是个共产党,而且还做过许多重要工作。说!”那个家伙又拍了一下桌子,好像替他酒色过度的虚弱的仪容来壮威。
“我已经说过了。”道静又侧过了头,望着灰色的映着她自己影子的墙壁,“我总想参加共产党,可惜——我还没有能够参加!”
桌子连连的震响起来了。那个问案的家伙气得抓住头发跳了起来:“好狡猾的东西!还没有见过你这样顽恶狡猾的女人!不说,不说实话要枪毙!你知道吗?”
“知道。我早准备好了。”道静的声音更低了。她突然感觉到异常的疲乏。
“啊!啊!……”那个瘪嘴瘦家伙刚刚又要说什么,同样的一个西服瘦子从旁边的门里走了进来。他走到道静面前挥着手臂晃了两晃,好像见面礼似的。然后,眯着一只眼睛冷笑道:“林小姐,还认得鄙人吗?”
“啊,毒蛇!”道静惊悸地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疲乏感突然完全消失了。她的心因为愤怒、因为憎恶、因为怕受侮辱的恐惧而激烈地狂跳起来。浑身忍不住一阵颤抖。
“想不到吧?我们又见面了!”胡梦安和道静面对面地站着,狼样闪着白光的眼睛紧盯着她,似笑不笑地露着雪白的牙齿。白兰地或其它什么上等好酒的气味浓浓地冲向了道静的鼻孔。“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你这个小小的共产分子,今天怎么样?今天,该在我们的三民主义面前低头了吧?”
“滚开!”道静猛地把那个骷髅样的酒鬼推了一下子,急急地喊了一声,“浑身的血腥气!滚开!”
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瘦子又连声地击起了桌子。桌上的茶杯哗啦啦地翻到了地上。胡梦安当着卫兵、当着他市党部的同事面前,没好意思像猴子样的蹿跳起来,他反而挺着胸膛,直着颈脖,静静地看了道静几秒钟,然后连声狞笑道:“林道静小姐,我说,你、你到底有几个脑袋几条命呀?
共产党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这样赤胆忠心死不悔悟!我救你,总好心想救你——你要放明白,第二次落到我手里,要是……”他从牙齿缝里一字一板地说,“要是再不—悔—过—自—新,再不—从—实—坦白,那么,你可不要后悔,你们的马克思在天之灵也不能救你的!”
桌子后面的瘦子乘机接着来帮腔:“你的全部材料,你在定县以及其他地方的一切行为,我们全清楚得很。快说出你的组织关系,只要你说出一个同党,我们可以立刻释放你。”
道静猛地打了一个冷战。“定县?他们知道了定县?……”她突然被激怒了,猛地,一个嘴巴狠狠地打到站在身旁的胡梦安的瘦脸上。她怒喊道:“你们枪毙我吧!”
啪,啪,啪,一个嘴巴,两个嘴巴,一连几个嘴巴也重重地打到道静苍白的脸颊上。胡梦安摸着被打的面颊,暴跳如雷地大喊道:“好呵,你好大的胆子呵!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你们常说的话。现在先奉还你几个嘴巴。把她带下去!”他那凶恶的目光转向了门口的卫兵,同时把手一挥,“刑——重重的!”
“是不是做梦呢?……”一间阴森森的大屋子里,地下、墙上全摆列着各式各样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的东西——刑具。几个穿黑衣服的彪形大汉凶恶地盯着她,好像怕这个犯人逃遁似的。道静被卫兵推搡着,来到这间屋子里。她站在地上,觉得浑身疲乏,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可是她又茫然地想起来了:深夜,这已经是沉沉的深夜了,多少妈妈正在抱着自己的孩子熟睡;多少年轻的爱人正在缠绵地喁喁私语;可是她呢?……她的朋友晓燕此刻能否熟睡?卢嘉川、江华、许宁、罗大方、徐辉、许满屯,还有坚强的“姑母”……这些光辉的革命同志,他们都在哪里?还有她那些可爱的学生们,他们谁也不知道她已经来到这个可怕的地狱……
她站在那里闭着眼睛不声也不响。
彪形大汉们以为她胆怯了,一边大声地响动着什么刑具,一边得意地吹起风来:“什么英雄好汉也架不住一顿杠子两壶辣椒水!”
“这还是轻的呢——要是通红的烙铁一上来,吱吱的红肉冒白油,生猪肉也烧熟了,别说人……”
“我说呢,要是识好歹的,既然到了这个地方就趁早回头,少吃苦头——好汉不吃眼前亏。”
闭着眼睛,道静依然站在地上,不声不响地好像睡着了。
她能够说什么呢?她咬着嘴唇,只剩下一个意念:“挺住,咬牙挺住!共产党员都是这样的!”
“好哇,跑到这儿装洋蒜来啦!”刽子手等急了,恼怒了,动手了……
就这么着:她挺着,挺着,挺着。杠子,一壶、两壶的辣椒水……她的嘴唇都咬得出血了,昏过去又醒过来了,但她仍然不声不响。最后一条红红的火箸真的向她的大腿吱的一下烫来时,她才大叫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天色破晓了,阴森森的昏暗的刑房里,从高高的窗隙透进了淡淡的青色的微光。两个肥胖的行刑的刽子手用手巾频频擦着汗水,同时望望躺在地上浑身凝结着紫血、面色死白不省人事的林道静。一个家伙先长吁了一口气:“这小娘们倒真行!我真纳闷:怎么中国的男男女女只要一沾上共产党的边,就都好像吃了他妈的迷魂药——为他们的共产主义就连命都不要啦?说实在的,还有什么比命值钱的呀?”
另一个大声打着喷嚏,他用正在揩拭着流在板凳上的鲜血的手,突然向自己的脖子上一砍,粗暴地大声说:“没别的法子,只有照着蒋委员长说的主意办——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杀!杀!杀!斩草除根,杀绝这些赤色的杂种!”
说到“蒋委员长”,他跳起来立了一个正。顺便把大皮靴向道静的身上用力一踢,突然爆发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第二部第十八章完)

第19章

三天以后。
道静从严重的创伤中苏醒过来了。她微微睁开眼睛呻吟一下,脑子里朦胧地、混沌地浮现出各种梦幻似的景象。
“我还活着吗?……”她这样想了一下,就又昏迷过去了。
当她真的清醒过来时,努力思考一下、观察一下,她才明白她是被捕了、受刑了,这是在监狱的一间囚房里。
一个温柔亲切的声音轻轻地飘到她耳边:“醒过来啦?真叫人急坏啦。”
道静向送过声音的那面侧过头去,在黯黑的发着霉臭的囚房里,就着铁窗外透过来的薄暗的微光,她看见她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苍白而消瘦的女人。
道静拚着肺腑里的力气,微弱地说道:“我还活着吗?你是……”
那个女人一见道静能够讲话了,且不答应她,却冲着窗外用力喊道:“来人!来人啊!这屋里受伤的人醒过来啦!”她冲着窗外喊罢了,这才回过头来对道静带着鼓动的热情低声说,“叫他们来给你治疗——我们要争取活下去!”
道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张苍白热情的脸。这时,她才看出,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她的脸色苍白而带光泽,仿佛大理石似的;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在黯淡的囚房中,宝石似的闪着晶莹的光。
“希腊女神……”一霎间,道静的脑子里竟闪过这个与现实非常不调和的字眼。她衰弱、疼痛得动也不能动,只能勉强对这个同屋难友轻轻说道:“谢谢!不要治啦——反正活不了……”
看守打开门上的铁锁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长头发也像犯人似的狱医。他走近道静身边,脱下她的粘满污血、打得破烂了的衣服。那痛,奇痛呵!一下子使得道静又失掉了知觉。
当她再度醒来时,那同屋的女人躺在她旁边的床上还在热情地注视着她;长头发的狱医拿着一个小药箱也还站在她床前。他看着道静,对那个女人说:“这次也许不至于再昏迷了。放心!她的身体还挺不错……”他回过头又对道静笑了笑,“他们叫我给你治,我就治吧。没有伤到骨头,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又过了半天,喝了一点稀米汤,道静年轻的生命真的复活了。可是痛,浑身上下全痛得像要粉碎了似的,针刺似的,火烧似的。可是,她不喊叫。她望着她床边的年轻女人,凝视着她美丽的脸庞,忽然好奇地想到:“她是个什么人呢?共产党员吗?”
“好,不要紧啦!多吃点东西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年轻女人对她轻轻笑道,“等你的精神好点的时候,告诉我你被捕的经过,告诉我外面的情况。多么闷人啊,在这里知道的事情真太少啦。不行,不行,我的要求还太早。过两天吧,过两天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屋里另外还有一个也受了刑伤的女学生,这个女人就对她们两个絮絮地说着。她似乎有病,躺在冰硬的木板床上,动也不能动,但她却用眼睛和嘴巴不停地照顾着道静和那个小女学生。囚室外的小走廊里,时常可以听到她低微的喊声:“看守,来呀!她们要喝水!”
“来呀!看守!看守!”
“看守,”她对走进来的女看守说,“你们该给这位受重刑的弄点东西吃。”看见端进来的是一块发黑的窝头、一碗漂着几片黄菜叶的臭菜汤,她皱着眉说,“这怎么能吃呢,你想法弄点好些的——我们以后不会忘记你的!”
那位瘦瘦的女看守说来也奇怪,她似乎很听这位女人的话,她支使她,她差不多都能瞒过其他警卫和看守照着去办。
小女学生,约莫有十五六岁,细长脸,长得机灵而清秀。
她受刑不太重,还能勉强下地走几步。但是她被恐怖吓住了,一句话不说,成天躺在木板床上哭。夜间,道静听见她在睡梦里惊悸地喊道:“妈妈!妈妈!我怕,怕呀!……”
在黑沉沉像坠到无底洞里的深夜里,她悲伤地哭着。这个女孩子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妈妈。
这时候,那个女人还没有睡觉,她伸出手拉住女孩子的手,在黑夜中轻声说道:“疼吗?……不太疼?那为什么老哭呢?我猜你一定是想家、想妈妈,对吗?……不要哭啦!小妹妹,哭,一点用也没有的。”她喘口气,歇歇,听见小姑娘不哭了,又接着说下去,“我十五岁的时候,那是在上海,也被捕过一次。那时我吓得哭呀,哭呀,哭起没完。可是我越哭反动派就越打我,越吓唬我;后来我一赌气,就一声也不哭了。我就向我同牢的大姐姐们学——跟反动派斗争,跟他们讲理。这些反动家伙们都是雷公打豆腐,专捡软的欺。等我一厉害起来,他们反倒不打我了……”说到这里,她轻声地笑了,道静和那个女孩子也笑了。
“郑瑾大姐,”那女孩子有气无力地说,“我哭——因为我冤枉呀!”
这名叫郑瑾的女人又安慰起女孩子,虽然她自己喘吁吁地看起来也是异常衰弱。
“小俞,俞淑秀小妹妹,”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却充满了热情,“你说冤枉吗?不!不!在这个暴君统治的社会里,哪个好人能够活得下去呢?坏人升官发财,好人吃官司受苦,这是最普通、最常见的事。”
小姑娘似乎受到了鼓励与启发,不哭了,渐渐安静下来了。
道静从旁边听见了这些话,她带着惊异的心情,很快地爱上了这个难友。
郑瑾比她们到这个地方早,一切情况她似乎都摸得很熟。
可是那位姓刘的女看守竟听她的支配,道静又觉得惊异而惶惑了。“她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被捕?”第二天晚上,卫兵查过夜之后,郑瑾这样低声问道静。
“我不知道为什么。”道静衰弱地低声回答,“我是个失学的学生,我相信共产主义,相信共产党——也许就为这个把我捕来的吧。我还不是个党员,可是我希望为党、为人类最崇高的事业献出我的生命。——我想这个日子是到了。我什么也不想,就准备这最后的时刻。”
郑瑾静静地听着道静的话,神情变得冷峻而严肃。半晌,她才慢慢地仰起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凝视着道静说:“不要以为被捕就是你生命的终点,就一定是死。不是的!
共产主义者到任何地方——包括在监狱里都要做工作,也都可以工作的。我们要工作到最后一分钟,最后一口气。我们要亲眼看到共产主义在中国的实现,快乐地迎接这个日子……”说到这里,她看看道静又侧过头去看看俞淑秀,黑眼睛里突然闪耀着幸福的光彩。接着她就轻轻地描绘起共产主义幸福的远景;描绘起中国将要成为一个独立、自由、平等而繁荣的国家时的情形。
道静听着,吃惊地望着她。啊,多么美丽的大眼睛呵,那里面荡漾着多么深邃的智慧和摄人灵魂的美呵!完全可以相信她是革命的同志了。而她给予自己的鼓励——也可以说是批评,又是多么深刻而真诚!道静忽然觉得心里是这样温暖、这样舒畅,好像一下子飞到了自由的世界。这样一个坚强的热情的革命同志就在自己的身边,够多么幸福呵。——她渴望着、到处寻觅着而找不到的革命同志,却意外地被敌人的魔掌把她们撮合在一起了。
第三天吃过晚饭,监狱里查过第一次夜之后,郑瑾又和道静、俞淑秀两个人谈起天来。她真是爱讲话,不断地说着,好像一下子要把她所知道的事情全告诉她们似的。
“小妹妹们,我给你们讲点监狱的生活。那是四年前,在苏州监狱里……”
“这儿是什么地方?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道静插了一句。
“这是属于宪兵司令部的秘密监狱。宪兵三团和市党部有矛盾,可是有时他们也要合作。”郑瑾回答了道静的问话,就又继续讲起她的故事来,“在苏州监狱里,在那里面我上了三年马列主义大学,学了很多东西……”
“在监狱里怎能上大学呢?”俞淑秀惊奇地把头探向郑瑾。
“听我说啊,这就是奇迹。”郑瑾闭着眼睛疲乏得鼓着劲儿说,“每天早晨监狱附近的工厂汽笛一响,嘿,你看吧!我们男监、女监一两千个政治犯——也有少数其他犯人,就全同时起床啦。原地踏步锻炼身体以后,就每人捧着一本书坐到各人的床位上读起来。这里面有判死刑的,有判无期徒刑的,也有判十五年、十年、八年的,可是他们舍不得浪费一点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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