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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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呵!冲呵!……”一声愤慨的呼喊在严冬冷漠的天空爆发了。林道静在人群中带头喊起来。
“冲呵!勇敢地冲呵!”上百学生拧成了一座人的铁壁开始愤怒地猛烈地向包围他们的军警冲击过去。
端着枪把、拿着皮鞭的警察鞭打着同学们,拦阻着他们。
寡不敌众,学生们左突右突却怎么也突不出重围去。怎么办?时间到了,怎么到天桥去集合呢?……
正在这危急的时候,援军开到了——东斋集合的一部分同学赶到了。外面的大队配合着里面被包围的同学,两股力量同时用力猛冲,被包围的同学终于一拥而出。立时,欢腾声和口号声把一撮握着亮晶晶刺刀、明晃晃大枪的军警吓得目瞪口呆,毫无办法。接着胜利汇合的北大学生四个一排,列成整齐的队伍出发了。
“一二一六”北大参加游行的学生和各个学校一样,比“一二九”时多得多了。尽管“一二九”后,宋哲元不许北平报纸登载学生游行示威的消息;尽管他们派了大批军警残暴地包围着各个学校;并且严密封锁了整整六七天;但是经过“一二九”血的感染,经过党及时、有力的宣传、教育工作,人们反而认识了统治者的丑恶嘴脸,于是青年们迅速地行动起来,北大学生仅仅经过几小时的布置与动员,就几乎达到了全体总动员。
东斋和西斋的学生汇合之后,道静在人群中首先看见了国文系四年级的学生邓云宣。全班数他年岁最大,也数他最埋头用功。“一二九”他没参加,但是今天他也参加来了。他穿着灰棉长袍,戴着一顶黑色的猴帽,一手扶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一手生怕跌倒似的紧拉住他身旁一个同学的胳膊。他正迈着慌促的步子走着,一回头发现了身后的林道静,立时他又惊又喜地连连点头招呼道:“你也来了?好!好!好!……请多指教吧!”
“怎么样,不太紧张吧?”道静探着头笑着问他。
邓云宣严肃地招手喊道:“不,不,不,我已经料到了!早已料到了!”说着话,他发觉自己落后了两步,赶快向道静摆着手,拙笨地探着脑袋紧赶上去。
北大的游行队伍刚走到景山东街,又突然停住了。马路旁边一小群军警正摆弄着一架水龙,准备接水喷射前进的人群。
“夺过水龙呀!”道静又领头高喊一声,接着奋勇地冲向了水龙。
“夺过来不叫它逞凶呀!”侯瑞也跟着边冲边喊起来。
侯瑞、韩林福、刘丽、吴禹平、道静几个同志杂在人群中高喊着向军警冲去——夺水龙。
党员同志们分头带领着积极分子,奋勇地向水龙冲过去。
被激怒了的同学接着也像一团大火似的向一群黑色的乌鸦扑上去。那些拿着水龙的家伙们一见势头不好,二话没说,吓得扔下水龙扭头就跑。水龙顺利地被抢在同学们的手中。这时王晓燕和李绍桐、张莲瑞捧着刚刚做好的两面崭新的北京大学的旗帜也赶到了。一阵狂热的欢呼,代替了悲愤的口号声。
“北大同学们!胜利是我们的呀!”
这时道静的心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欢快。她站在人群中,苍白消瘦的脸上浮现着幸福的红晕。党交给她去完成的任务,一件件都按照计划完成了。对一个党员来说,还有比这个更为幸福的事吗?……
但是,情况并不都是这么顺利的。从景山东街到天桥总集合处,路途并不算遥远,可是今天走起来却一步比一步艰难。监视、阻拦学生们前进的军警越来越多,反动统治者到处布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士。虽然哪儿也没有失火,可是路旁到处摆列着水龙和各种消防器材。道静、侯瑞、刘丽、韩林福、吴禹平掺杂在许多男女同学中间,接二连三地抢夺水龙,打碎消防器,向拦阻他们、毒打他们的军警肉搏。道静、晓燕、李槐英她们都几次三番地被打倒在地上,头发蓬乱了,脸青肿了,鼻孔淌着鲜血,但是她们和许多被打倒的同学一样,立刻又昂然地立起来,不顾一切地继续向前冲去。……
王教授开始是拉着他的妻子一起在队伍中行进的,可是后来,他的喉咙嘶哑了,过度兴奋使得身体颤巍巍的没有力气了,渐渐落后下来。王夫人反而搀着他。每当冲突紧张时,他总像个青年小伙子性急地闯向前去,可是他的学生们拦阻他,把他放在安全的中心。人们的心中对这个老教授充满了崇高的敬意,像众星捧月般拥戴着他在寒冷的冬日一步步艰难地走向前去。
王鸿宾教授正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喊他:“老王!王鸿宾教授!”
这声音可熟,是谁呢?他摇晃着脑袋向各处望去,却没有发现喊他的人。最后还是他身边的王夫人指给他说:“你看,那不是老吴!”
王教授踮起脚在骚乱的人群中极目搜寻——终于在从他旁边走过的队伍中发现了吴范举教授。他那个西瓜样的亮头,耀人眼目地显现在年轻人的黑发中。王教授同时看见在他旁边还有几个白发苍苍的头。没有问题,这也是些教授们。因为帽子被打掉了,他们一个个全在凛冽的寒风中光着头。
这个意外的相遇,使得老教授的心中突然激动起来。他扭过头,用炙热的眼睛看着夫人说:“秀!你看!……”他指指那些白发苍苍的头想要说什么,可是,还没顾得说出来,忽然又指着不远处一堆正和军警搏斗的人,惊异地喊道,“秀!你看!那是工人们呀。看,他们——工人也参加这个游行行列了!”他正挥舞着手臂,欣喜地探着头喊着,猛不防一根长长的皮鞭,穿过拥戴着他的人群,凶狠地照着他的头部抽了过来。教授这时勃然大怒。他头也不回,对那皮鞭的来处轻蔑地连看也不看一眼,依然挥着拳,探着受了伤的庄严的头,向工人群众高声喊道:“工人兄弟们!欢迎你们呵!全中国人民一致团结起来呵!”
“工人兄弟们团结起来呵!”随着王教授嘶哑的喊声,无数的年轻人也喊起来了……就在这时,王教授的面孔由刚才的愤怒、激昂,变成了孩子般的明朗、柔和了。看!他看见了什么呀?他看见那些被打了的工人群众正和被打的学生们,冲破了敌人的大刀和皮鞭,紧紧地握着手,并且拥抱在一起了。他的眼睛潮湿了。他握住王夫人的手紧走了两步,喘喘地说:“联合起来了!全中国就要这样团结对敌了。”
游行队伍中,开始几乎是清一色的知识分子——几万游行者当中,大中学生占了百分之九十几,其余是少数的教职员们。但是随着人群激昂的呼喊,随着雪片似的漫天飞舞的传单,随着刽子手们的大刀皮鞭的肆凶,这清一色的队伍逐渐变了。工人、小贩、公务员、洋车夫、新闻记者、年轻的家庭主妇、甚至退伍的士兵,不知在什么时候,也都陆续涌到游行的队伍里面来了。他们接过了学生递给他们的旗子,仿佛开赴前线的士兵,忘掉了个人的安危,毅然和学生们挽起手来。
在北大的队伍中,道静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一晃一晃地走着。
这时在不断被冲散的北大队伍中,有一部分人已经失掉了联系,王晓燕、李槐英全不见了。交通队忙着联系,纠察队忙着整理队伍。于是时间不大,零乱的队伍又列成了整齐的行列。虽然人们行进得很慢,但还是在前进、前进。
北大大队走到前门里邮政总局的门前时,正在人群当中走着的林道静,突然面色涨红、咬紧嘴唇,怒冲冲地似乎要向旁边什么地方奔去……
“怎么啦?你?……”那个同学位住她,惊疑地问。
“不,没有什么。快走!”道静镇静了一下,嘴角隐现了一丝微笑,重又举步行进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道静是靠左边的马路走着的。当她们的队伍经过邮政总局的门前向前门行进时,站在邮政局高高的台阶上的一个男子,使她的神经猛然震动了一下。她清楚地看出,那是余永泽!他正悠然地站在台阶上和旁边的一个西装革履的阔绰男子指指点点地谈论着什么。当道静凛然的眼睛和那双亮亮的小眼睛碰在一起时,她看出了他是在欣赏着这游行的行列,在欣赏着她青肿的嘴脸和鼻孔流出的鲜血。于是她被激怒了!她气得几乎想跳过去骂他一顿,但是,她很快就平静下来,用鄙夷和憎恶代替了一切。
大队过了前门大栅栏后,就遇见了东北大学、北平大学、师范大学和弘达中学等十几个学校的游行大队。当他们欢呼着汇合一起向南走了不太远之后,又遇见了从西城各城门外,爬着城墙跑进城里的清华、燕京的游行队伍。同学们这一阵狂热的欢呼,连站在一旁监视着他们的军警,都有的被感动得放下了手中的刀枪。一个年轻的士兵,悄悄地走到王教授的身边,突然举手向他敬了一个礼,并且低声说道:“俺们也是中国人……上级命令,没有办法啊……”说到这里,他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恋恋不舍地扭头走开了。
在天桥总汇合点,足有一两万名各个学校的同学,列成整齐的大队向路旁拥塞着的广大群众开了第一次市民大会,接着这汇合了学生和市民的游行队伍便开始向城里进发。
但是,这巨大的人群,走到前门五牌楼时,前门的铁门已经紧紧关闭了,而且一阵刺耳的枪声,划破寒冷的上空,开始向游行群众的头顶上锐声地呼啸而过。
“不要怕!不要动!”侯瑞和道静迅速得到交通队传来的指挥部的命令。命令像电一样快地传到了各个核心、各个游行群众当中去。于是几万人的队伍就在枪声中,像巨大的山峰般屹立在冬日的斜阳下。没有人动,没有人跑。人们只是握紧拳头怒视着从头顶上飞过的枪弹。激荡在每个人心头的不是恐惧,而是更大的愤怒……
除了枪声,再没有其他声响。在这异常安静的一霎间,像奇迹般,一个惊人的景象在道静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面色像铁石般的青年人,突然出现在前门外停止开行的电车顶上。这个人就是江华。好几天没有听到他的消息,这个受了伤的人,怎么一下子竟在这个地方出现了?道静看到他,心脏惊喜得狂跳起来。就在这时,只见他在全体被阻拦的青年学生面前,在万千个在枪声中并不惊慌逃窜的市民面前,把头扬起来,忘掉了还在耳旁呼啸着的子弹,站在高高的电车顶上,豪壮地向围在四周的市民和各校学生高声讲演起来:“亲爱的同学们!一切不愿当亡国奴的同胞们!……”江华铜钟般的声音,嗡嗡震响在这寒冷的前门广场上。一天滴水未进的游行者,这时,忘了饥饿,忘了寒冷,忘了密布四周、杀气腾腾的军警,都不约而同地踮起脚尖、侧着耳朵,来听这个学联负责人的讲话。
“我们的示威游行集会没有别的目的,我们只是要表示我们真正的民意!现在有人说华北自治运动是出自所谓人民的心愿,这完全是日本人和汉奸卖国贼假借民意的造谣!是欺骗!是别有用心的鬼把戏!……”
一阵狂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完全掩盖了断断续续的枪声。
数倍于游行学生的广大市民群众,这时,简直像开了锅的沸水,也突然爆发了移山倒海的狂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汉奸卖国贼!……”
呼声喊过,枪声又猛烈地响起来。这时电车上的江华不见了。一阵忧虑,一霎间突然压上道静的心头,“他怎么样了?被捕了?还是又受伤了?……”但是,在激烈的紧张的斗争中,个人的一切却显得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道静对于江华的担心不过在心头一闪就过去了,接着就和千千万万的人群一起,更加激昂地喊出整个中华民族的声音:“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人起来救中国!”
“反对分割领土的自治运动!”
“反对危害民族生存的内战!”
“不愿当奴隶的人们起来斗争呵!”
……………
道静的喉咙嘶哑了,千万个青年的喉咙都嘶哑了。尘土、眼泪和鲜血混凝在他们的脸上。在不远的前面,道静又瞥见了王鸿宾教授和他的夫人。老教授的眼镜已经被打碎,他肥大的棉袍也已被扯烂,满是尘土的脸上凝结着血迹。但他仍和夫人互相紧紧地搀扶着,而且昂然地站在人群的前面。
“一边是神圣的工作,一边是荒淫与无耻。”道静的心里忽然响起了这句话,这时,在她眼前——在千万骚动的人群里面——卢嘉川、林红、刘大姐、“姑母”、赵毓青,还有她那受了伤的、刚才又像彗星一样一闪而过的江华的面庞全一个个地闪了过来;接着不知怎的,胡梦安那个狼脸、戴愉那浮肿的黄脸,还有余永泽那亮晶晶的小眼睛也在她眼前闪过来了。排山倒海的人群,远远的枪声,涌流着的鲜血,激昂的高歌……一齐出现在她的面前,像海涛样汹涌着。由于衰弱的身体加上过度的激动与疲劳,这时,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跌倒。可是,她旁边的一个女学生用力抱住了她。虽然彼此互不相识,但是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关闭的城门并不能拦阻英勇无畏的青年游行者,他们俨然是攻坚的战士,一行行,一队队,在怒吼的寒风中,就像在狂擂的战鼓中向敌人开始了顽强的攻击战。城门终于被人的海洋冲破了——敌人不得不在狂怒的人群面前打开了城门。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又继续前进。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民众们,组织起来!武装起来!中国人起来救中国呵!”
无穷尽的人流,鲜明夺目的旗帜,嘶哑而又悲壮的口号,继续沸腾在古老的故都街头和上空,雄健的步伐也继续在不停地前进——不停地前进……
(全书完)
初版后记
断续经过六年,把这书写成之后,我确有如释重负的轻快之感。我想,许多人都会有过这样的感觉:有什么能比完成了一件人民交给自己的艰巨任务更快乐的呢?说实在的,对我这样一个虽不年轻、但对文学还是个初学写作者来说,写这样一部长篇确是很吃力的。我的斗争经验和艺术表现能力既很浅薄,而且身体又长年处在病痛中,精神时时有不支之感。可是,我为什么竟不自量力地写下来呢?是什么力量支持我前后做了六七次的重写、修改,熬过了漫长的时日呢?提起这个,我的心中仍然不免激动……我要真诚地告诉读者们:我的整个幼年和青年的一段时间,曾经生活在国民党统治下的黑暗社会中,受尽了压榨、迫害和失学失业的痛苦,那生活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使我时常有要控诉的愿望;而在那暗无天日的日子中,正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幸而遇见了党。是党拯救了我,使我在绝望中看见了光明,看见了人类的美丽的远景;是党给了我一个真正的生命,使我有勇气和力量度过了长期的残酷的战争岁月,而终于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这感激,这刻骨的感念,就成为这部小说的原始的基础。
一九三三年前后,在残酷的白区地下斗争中,我直接接触的和间接听到的共产党员和革命青年的英勇斗争、宁死不屈的事迹,是怎样的使人感动呵!是怎样的使人想跟他们学习、想更好地生活呵!这些人长期活在我的心中,使我多年来渴望有机会能够表现他们。所以这书中的许多人和事基本上都是真实的,譬如书中篇幅不多的林红就真有其人。这个异常美丽的女同志是英勇地牺牲在山东军阀韩复榘的屠刀下的。就是这些人鼓舞我写,就是这些人给了我力量。一想到这些人,懒惰、胆怯的手就勤奋起来,勇气也就大起来了。
我终于敢写的原因,是我喜欢文学,也愿意用这个武器做一点对人民有益的事。可是我自知水平很差,因此对那些澎湃复杂的斗争,对那些光辉灿烂的人物,对敌人的阴毒凶狠,我还难于表现它们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