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1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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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的狞笑声越来越响,陷阱中却仍无反应。
那语声道:“本宫的话,你可曾听见了么?你……”
他突然发觉陷阱中又有流水之声响起,语声立顿,一道强烈的灯光跟着亮起,向陷阱中笔直照了下去。
陷阱之中,水势又复下落,木立在水中的方宝玉,竟已踪影不见……
方宝玉竟又设法弄开了那井底的地洞,任凭水势将他冲走了。他虽不知道这水流要将他冲到何处,但他为了换得自由,竟不惜以自己生命为赌注,作孤注之一掷。这除了要有超人的勇气之外,还得对自己的力量有多么大的信心!
到了这时,陷阱外那恶魔心中虽然惊怒,却也不禁生出些赞佩之意,低低诅咒一声,喃喃道:“好家伙!果然了得!我等若要这样的人完全屈服,俯首听命,只怕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困难得多,不如索性取了他性命也罢。”
另一个娇美的语声冷冷接道:“这样的人,我怎舍得让他一死了之?我若要他死,又何必等到此刻……”
她轻轻一笑,接道:“我还要叫他活下去。他纵是铁打的身子,我也能将他化作绕指之柔,知道么?”银铃般的笑声中,带着种慑人魂魄的魔力!
方宝玉身子蜷曲,曲成一团,任凭那激流将他冲走。强劲的水流冲激在身上,当真有如身受酷刑一般。
但他肉体所受的痛苦虽大,一颗心却是坚如金石。他深信这激流绝对无法夺去他的性命。
他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夺去他的性命。
幸好这条水道已被水流冲激得极为光滑,他仗着他那无比的信心,终于度过了这一段几乎非人所能忍受的艰辛与痛苦。
只听“哗”的一声轻响,水流的冲激之力已消失,他身子虽然仍在水中,但那已是平静的流水了。
他早已算定激流必定流入水池,此刻更深信自己算得不错,当下放松四肢,任凭身子浮了上去。
头一露出水面,他立刻深深吸了口气,转目四望。
只见四面青竹修篁,花红叶绿,林木掩映间,点缀着数叠苔石假山,三五亭台楼阁,正是个精巧的庭园。
园中静悄无人,池塘便在庭园中央。
方宝玉悄悄移动四肢,划到池边。流水的轻抚,使得他痛苦渐消,体力渐复,他一跃而上,掠向假山。
伏在假山后,自木叶修竹间望出去,四面的梧桐树下有数间精舍,绿板朱栏,浓荫满窗。
这时正有一阵阵轻言笑语自窗中传出,再加上四面的柔风竹摇,花香鸟语,宝玉方脱离坟墓地狱,此刻仿佛又到了人间天上。
宝玉微一犹疑,纵身掠到精舍前,竟突然推门而人。他明知自己行藏终必要被人发现,又何苦不堂堂皇皇地走进去?
这精室中四壁都悬着菱花铜镜,正有七八个少女在铜镜前梳着头发,整着衣衫,正似乎是方才曾被宝玉以“捏穴”秘技制住的茶山少女。她们见到宝玉水淋淋地闯了进来,轻呼一声,四下奔散,仿佛一群被惊散的鸽子似的,恍眼间,便奔人角落里的帘帷后,走得瞧不见了。
只有左边一面最大的铜镜前还端坐个轻衫胜雪、乌发如云的少女,却动也未动,一个华服少妇手持簪花木梳,正为她梳着那乌云般的柔发,黄金色的铜镜映着她白衣的容颜。
她,不是小公主是谁?
铜镜只照及华服少妇的胸膛,而未映出她的面庞。她梳着小公主的头发,既未回头,手也是那么镇定。
但梳了三下,她手中的簪花木梳突然跌在地上。她想俯身去拾,但身子方曲,突也鸽子般掠人帘帷后。
铜镜照出她婀娜的身形,照着她半边面颊,她身形与面颊看来都是那么熟悉——她是谁?
方宝玉木立在门前,久久未再动弹。
小公主缓缓转回身,静静地瞧着他,瞧了牛晌,美丽而镇定的面容上突然起了一阵惊奇的变化。
这变化正如投石入水,水生涟漪,涟漪渐大……
小公主颤声道:“你……你……你是宝儿?”
方宝玉道:“不错,你可是不认得我了?”
小公主道:“六年多了……没有见着你……你……你变了……也长大了……我……我竟险些……险些认不出你。”
她语声剧烈地颤抖着,站起身,身子也剧烈地颤抖着,那如云的柔发,
也因这颤抖而起了重重波浪。
宝玉道:“你已有六年多未曾见过我了?”
小公主道:“正是六年多了。”
宝玉道:“昨夜你未曾见过我?”
小公主垂首而笑,笑容凄然,轻轻道:“昨夜我也见过你……”
宝玉目光一亮,但小公主已接着道:“但昨夜我只是在梦中见过你,我……我几乎夜夜都在梦中见到你……”
突然奔到宝玉身前,娇喘微微,胸膛起伏,似乎情难自禁,终于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啜泣起来。
方宝玉目光中光采又黯,长长叹息一声。小公主勾住了他的脖子,他却始终石像般木立未动。
小公主道:“你怎会到这里来的?你怎不说话?”
宝玉抬起手,想去抚摸她头发,但指尖方自触及她头发,手掌又沉重地垂落下去,轻叹道:“你要我说什么?”
小公主道:“说说你近年来的遭遇,说说你……你可曾想我?”
宝玉道:“我很好,我时常想着你,昨夜我也曾在梦中见到过你,我……我……”
语声突然嘶哑,再也说不下去。
突然,室外有脚步声响。
小公主颤抖道:“不好,有人来了。这里非安全之地!”
她拉着宝玉匆匆奔向帘帷,一面焦急地说道:“快……快随我来,我不能让你受他们伤害……”
宝玉木然跟着她,人了帘帷,再过帘帷,穿过两间房子,小公主方自驻足,回过身,紧紧关起了房门。
这间房子的精致与华美更非言语所能形容,墙角中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绣榻,更是世上所有男子的梦想之地。
粉红的床幔,粉红的衾枕,粉红的……几乎所有的一切,俱是粉红颜色,粉红得令人心动神驰。
宝玉转目四望,似又呆住。
小公主脸已有些红了,耳语般低声道:“这是我……我住的地方……”
她也做梦似的呆了半晌,方自轻轻移动身子,自案上玉壶中倒了杯茶,送到宝玉面前。她那如花娇靥上红晕尚未褪去,甚至连那双纤纤玉手都有些粉红颜色。
宝玉目光凝注着茶杯,动也未动——他双目中有种异样的光芒,亦不知是悲哀是怨恨还是感激?
小公主道:“喝呀?你为什么不喝?你可是嫌……嫌我的杯子脏么?”
方宝玉缓缓伸出手,接过杯子,俯首凝注着小公主。
小公主也静静地瞧着他,那幽怨的眼波似乎在说:“我将你带人我的闺房,用我的杯子倒茶给你,你还不知感激?我若不喜欢你,怎会这样对你?你还要我怎样?”
宝玉一口将那杯茶喝了下去。
小公主紧紧抱着宝玉,良久良久,双臂渐渐松开,脚步渐渐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两人的身子终于分开了,但小公主的眼波,仍然深深凝注着宝玉,眼波中仿佛含蕴着叙不尽的情意。
宝玉也瞧着她——目光却似乎有些迷茫。
他脚步也渐渐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他竟坐倒在床上。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道:“你累了么?可是想歇歇?”
宝玉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这笑容有些伤感,有些痛苦,有些凄凉,甚至还带着些讽刺——对人性的讽刺。
他缓缓笑道:“不错,我是要歇歇,但却非因为太累,而是为了……为了……”
他缓缓顿住语声,目光凝注着那喝空了的茶杯。
小公主道:“你说的,叫人真难懂。”
宝玉道:“你真的不懂?”
他又笑了,笑容更凄凉,神色更疲倦,目光更迷茫。他挣扎着挺起胸膛,黯然接道:“这茶中有药,你当我不知道么?”
小公主似是有些惊讶、有些气恼,大声道:“茶中有药?……你既知茶中有药,为何要喝下去?”
宝玉道:“我纵然明知你说的话是假的我也相信,我纵然明知你骗我我也不怨你,这杯茶既是你要我喝的,茶中纵然有穿肠蚀骨的毒药,我也得喝下去。”
这些话听来虽然有些俗气,但只要是自人心中说出来的,最俗气的话,也如同金玉。
但小公主却道:“你噜苏些什么?我更不懂。”
宝玉道:“你懂的,你早就懂了……方才替你梳头的是谁,我也早已看清。”
小公主道:“她是谁?你说,她是谁?”
宝玉道:“她就是珠儿,也就是将我害苦了的欧阳珠。”
小公主以纤手拢了拢鬓发,没有说话。
宝玉道:“我本来有些奇怪,珠儿、李大叔他们怎会骗我?世上又有谁能令他们骗我?如今我才知道,世上的确有人能令他们骗我的,那个人无论说什么,他们都无法拒绝,那个人就……是……你!”
小公主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未曾说出口来。
宝玉道:“我本来也在奇怪,为何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五行魔宫门下总能跟踪而来?为何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竟似都能未卜先知……如今我才知道,那些人本是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只是我自己送上门去,而非他们跟踪而来,而那些地方都是你拉着我去的,到了那古墓中,也是你自己奔向墓碑,自己送去被那人擒住,否则以你此刻的武功,世上又谁能在出手间便将你制住?”
他语声已渐渐衰微,说完这长长一段话,他已是气喘咻咻,有如方经过一场剧战一般。
小公主白玉般的纤手仍在整理着她的发丝。
她的发丝是光滑而整齐的,根本全然无需整理,乱的只是她的心丝——少女们又有谁不爱藉着整理发丝的动作来整理她们的心丝?怎奈少女们的心丝又永远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终于,她轻语道:“这些话,可都是自你心里说出来的?”
宝玉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自心里说出来的。”
小公主道:“你心里可相信这些话都是真的?”
宝玉黯然道:“我宁愿不信,却又不得不信。”
小公主突然冷笑起来,虽然是冷笑,却仍有些凄凉。
她凄凉冷笑道:“好聪明的人,好大的自信,但……但你……你……你又怎敢断定你所想的全都是事实?”
宝玉长叹一声,虽未说话,这一声长叹,已有肯定的回答。
小公主颤声道:“你为何不想想,这些事的发生,难道没有别的可能?”
宝玉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小公主眼波突然化为利剑,道:“这难道不可能是别人化装成我的容貌?这难道不可能是别人假我的名字行事……这些你全不去想,只是恨我……”
宝玉道:“我……我并未恨你,我只知无论你做出了什么事,俱都是被环境所逼,并非出于本心,我……我只有同情,怎会怀恨?”
小公主顿足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信不过我!我……我心里如此对你,你心里却如此对我,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一步冲到宝玉身前,在宝玉脸上重重掴了一掌,掌声清脆,有如掴在宝玉心上。
宝玉霍然站了起来,颤声道:“你……”
小公主咬着牙,顿着足道:“我恨你,我永远再也不愿见你……”
泪珠突然夺眶而出,她以手掩面,痛哭着转身奔了出去。
宝玉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头又是一片痴迷。
小公主的一切言语、行事真真假假,似真似假,她对宝玉的情意也是假假真真,谁也分不出究竟是真是假。
这一切事难道真的并非小公主做出来的?
将宝玉带至古墓的小公主,难道真是别人易容而成?
宝玉喃喃道:“如此说来,我岂非冤屈了她?……但我决不会冤枉她的,我深信这判断必定正确……但……但这判断真的正确吗?她说的话,也并非全无可能……”
他越想越乱,越想越分不清这究竟是假是真。
这时,他只觉四肢更是无力,头脑更是晕眩,似乎有一片蒙陇的黑暗已将要把他完全吞没。
他跌坐了下去。
方宝玉失踪已有数日了。
这是江湖中近来引起争论最多、传播也最广的一件事,这也是江湖中近年来最最令人不齿的一件丑闻。
“云梦大侠”万子良、“小将军”金祖林以及七门派的七大弟子,声名俱因此事而受损。
曾经为宝玉疯狂,将宝玉一根头发、一片衫角都珍若珙璧的少女们,如今却对宝玉骂得最凶——少女们发现自己心目中的王子不过是乞丐扮成的时候,她们心中的失望很容易变成愤怒。
万子良等人虽然确信方宝玉绝非懦夫,更非骗子,但种种迹象,件件都显示着宝玉确是自己不告而别的。
他们只是不明白宝玉为何要不告而别?他们虽然深知宝玉如此做法必定有着极大的苦衷,却并无一人想到宝玉已陷身于那密如蛛网的阴谋诡计之中,已几乎要身心俱焚、万劫不复。
因此,在万子良等人心底,已不禁对宝玉有了些不满,只觉宝玉委实辜负了自己一番期待之心。
“天刀”梅谦倒不失为一条好汉,对此事始终保持缄默,并无恶言。泰山之会,经此事后,更是紧锣密鼓,参与此会之少年高手们的争强斗胜之心,也反而因此事更是加重——方宝玉既然不过如此而已,能在此会中大魁群豪的人物岂非便是天下武林的第一英雄?“第一英雄”这四字,对热血少年们又是种多么大的诱惑。
这一场大战,看来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在这一场大战中所流的鲜血,势必将染红有限几个人的声名,也势必将为江湖中造成一场腥风血雨!
而在此战中得胜的人物,也未见得能踏着别人的尸身走上巅峰,只因此战中的胜者便是那东海白衣人的当然对手,他们所能得到的报偿并非声名的巅峰,而只不过是白衣人锐利的剑锋。
那么,真能在此战中得利的人究竟是谁呢?又有谁乐意瞧见天下武林豪杰在这一场劫难中折磨受苦?
最最奇怪的是,曾经与方宝玉交过手的人物,本来虽然都对宝玉钦佩得五体投地,但此刻却并无一人挺身而出为宝玉辩护,竟都与“天刀”梅谦一样,对此事保持着绝对的缄默。
“灾祸……灾祸……灾祸……”
夜风穿过小窗,灯光闪烁。
万子良木然坐在灯边,口中不住长叹着道:“灾祸……灾祸……”
这两个字他已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金不畏突然拍案而起,大声道:“对,我去找他们!”
公孙不智抬头瞧了他一眼,道:“你可是要去找吕云、英铁翎?”
金不畏道:“不错,我们要去问问他们,方宝玉究竟是否骗子?方宝玉的武功到底是否假的?我要问问他们,何不为方宝玉辩白?方宝玉若是骗子、懦夫,他们却败在这骗子懦夫的手上,他们又有何光荣?”
公孙不智叹道:“他们纵然挺身而出,也未见能将宝玉冤名洗刷,何况宝儿他……他…”
摇了摇头,叹息住口。
金不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