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12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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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愁道:“我已别无选择之余地。”
水天姬垂着头,默然良久。欢呼声在她耳边雷鸣着,而且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天姬终于缓缓道:“不错,你的确已别无选择……你……你去吧!”
胡不愁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眼泪一滴……两滴,滴在她手背上。泪珠是那么清、那么冷。
他咬一咬牙,道:“你好生保重自己,我……我只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水天姬霍然抬头,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胡不愁黯然道:“我想了许久。七年前,紫衣侯与白衣人动手时的每一招、每一式,我都仔仔细细地想过。我想来想去,终于发现我实在不是白衣人的敌手,纵然这七年来白衣人武功并无寸进,我只怕也得死在他手上。”
水天姬泪流满面,嘶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为什么?”
胡不愁惨然一笑,道:“但我虽然胜不过他的招式。却有与他同归于尽的招式。我虽然必死,却有把握令他身负重伤……总不致令天下英雄失望。”
他挺起胸膛,大声道:“我既已势在必死,只要我死得有代价,死又何妨!”
水天姬身子颤抖着,突然推开了他,道:“不错,你去吧!”
胡不愁走出船舱,水天姬已哭倒在甲板上。
群豪果然没有失望。他们见到走上船头的虽非紫衣侯,但此人的气势、风姿,竟赫然不在昔日的紫衣侯之下。
现在,欢呼之声已突然停止。
现在,胡不愁与白衣人已面面相对。
白衣人苍白冷漠的面容也已变得火一般炽热。他目中闪动着火焰般的光芒,望着胡不愁,缓缓道:“很好,紫衣侯终于有了传人,我也终于有了敌手。”
胡不愁没有答话。他不愿说话,也无话可说,只因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已多余。
他只是缓缓举起了剑,道:“请!”
白衣人又静静地站了半晌,直到他脸上兴奋的红晕又已褪尽,方自也缓缓举起长剑道:“请!”
阳光突似黯淡了下来,它的光辉似乎也被这两柄长剑所夺。
船舱中的水天姬,已悄悄用一柄匕首抵住了胸膛。
胡不愁死的那一刹那,也就是她死的时候。
长剑,已渐渐开始在阳光下展动,也渐渐开始在沙滩上移动。瞬息之间,这黄色的沙滩就要被鲜血染红。
突然,远处有人狂呼道:“白衣人是我的,谁也不能和他交手……谁也不能和他交手……”
接着,站在后面的群豪爆发出震耳的欢呼:“方宝玉……方宝玉来了。”
展动的长剑突然停顿。
一条人影,飞鸟般掠过众人头顶,凌空而落。
“方宝玉……方宝玉……”
天地间除了这三个字外,似已别无任何声音。船舱中水天姬掌中匕首落地,沙滩上胡不愁长剑也落地,他们的耳中只能听见“方宝玉……方宝玉……”
他们口中也不禁喜极而呼道:“宝玉,你终于来了。”
白衣人霍然转身,面对着他的是个白衣少年,他全身都似乎在发着光,使人根本无法瞧清他的面目。
他俯身拾起了胡不愁跌落的长剑,轻轻握了握胡不愁的手。胡不愁点了点头,两人却没有说话。
他们的喉头哽咽,早已说不出话来。
于是,这柄主宰武林命运的长剑,便在无言中由胡不愁转给了方宝玉。胡不愁仰视苍天,也不知该是悲哀还是该欢喜。
但这时他身后已有只温暖的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他纵然有些东西失落,但这补偿也已足够。
白衣人面容再次由冷漠而炽热,喃喃道:“方宝玉……你就是方宝玉。”
宝玉道:“不错,我就是方宝玉,我必能胜你。”
白衣人淡淡一笑,道:“你能么?但愿你能……”
他笑容中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厌倦之意,似乎是因为这种话已听得太多,又似乎因为他已胜得太多。
不败,是否也是痛苦?
宝玉没有去想,他也不给别人去想。
他只是沉声道:“请!”
请字出口,他掌中长剑也已出手。
这是慑人魂魄的一刹那,也是惊天动地的一刹那,正如阴霾遍布的天地间突然大放光明。
剑光蛟龙般展动着,两条白衣人影飞跃在剑光中,根本分不清谁是白衣人,谁是方宝玉。
但一阵如珠落玉盘般的龙吟剑击声响过后,漫天剑光突然消寂,只剩两柄长剑卓然高举,剑尖却搭在一起。
方宝玉与白衣人再次对立,但他们已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块坚冷的冰!两团炽热的火!
他们的眼睛,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但这也不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猛虎、狼狐、黄鹰的。
群豪但觉胸膛已窒息,已闷得像是要裂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玉的脚步突然向后退……向后退。白衣人步步进逼,宝玉掌中剑已被压下。
群豪的身子开始颤抖,不住颤抖。
突然,闪电般急退四步,宝玉整个人竟平平地跌了下去,扑地倒在白衣人脚前。
白衣人长剑若是落下,方宝玉便要身首异处,但他却似大出意料,长剑竟不由自主顿了一顿,他毕竟无法再取方宝玉的眉心,无边的大地,已护住了宝玉的面目。
群豪的心都已裂成碎片,嘶声惊呼……
但惊呼方自出口,白衣人长剑还未击下——
剑光,突然自白衣人脚尖前飞出,一缕鲜血,随着这冲天而起的剑光飞射而出,像是要笔直射人云霄。
白衣人身子摇了摇,突然仰天狂笑道:“好妙的一剑……当真妙绝天下。”
狂笑声中,他仰天倒了下去。
风吹海浪,天地间却静寂如死。
也不知怎的,群豪眼见这似乎永远不会倒下的魔鬼终于倒了下去,竟没有欢呼出声,心情竟似突然变得极为沉重。
无论如何,这白衣人虽是人间的魔鬼,却是武道中的神圣,他作为人就似乎为“武道’’而生,此刻终于也因“武道”而死。他究竟是善?是恶?谁能说?谁敢说?
宝玉俯首望着他,与其说他心中得意、欢喜,倒不如说他心中充满悲伤、尊敬。此刻,躺在他脚下的是个毕生能贯彻自己理想与目标的人,而芸芸天下,能毕生贯彻自己目标的人又有几个?
白衣人静静地卧在沙滩上,胸膛起伏着。突然,他睁开了眼睛,瞧着宝玉,嘴角竟似露出了一丝微笑,喃喃道:“谢谢你。”
宝玉怔了怔,垂首长叹道:“你为何谢我?是我杀死了你。”
白衣人仰视着蓝天高处一朵缥缈的白云,悠悠道:“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多么寂寞……”
(完)
小说:古龙《火并萧十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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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七个瞎子
初秋,艳阳天。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如缎子般的皮肤上,水的温度恰巧比阳光暖一点,她懒洋洋的躺在水里,将一双纤秀的腿高高跷起,让脚心去接受阳光的轻抚。
轻得就像是情人的手。
可是风四娘心里并不愉快。
经过了半个月的奔波后,能洗个热水澡,虽然已几乎可以算是世上最愉快的事,可是一个人心里头如有她现在这么多心事,这世上也许就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她觉得愉快了。
风四娘通常并不是个忧郁的人,但现在看来却仿佛很忧郁。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外面是一片乱石山岗。
这地方她来过,两年前来过。
两年前,她也同样在这屋子里洗过个热水澡,她记得那时的心情还很愉快。
至少比现在愉快得多。
从外表看来,她跟两年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的胸还是很挺,腰还是很细,小腹还是平坦的,一双修长的腿,也仍然同样光滑坚实。
她的眼睛也还是妩媚明亮的,笑起来还是同样能令人心动。
可是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已苍老了很多,一个人内心的衰老,才是真正可怕的。
这两年来,她还是没有亏待自己。
她还是一样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快的刀,杀最狠的人。
她还是在尽量享受着人生。
只可惜无论什么样的享受,都已不能驱走她心里的寂寞;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就像是木柱里的白蚁一样,已将她整个人都蛀空了。
除了寂寞外,更要命的是思念。
对青春的思念,对往事的思念,所有的思念中,都只有一个人。
她自己虽不愿承认,但世上却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代替这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连杨开泰都不能。
她嫁给了杨开泰,但却又在洞房花烛的那天逃走。
想起杨开泰那四四方方的脸,规规矩矩的态度,想起他那种真挚而诚恳的情意,她也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这个老实人,但却连她自己也无可奈何。
因为她忘不了萧十一郎!
无论他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无论他是活,还是死,她都一样忘不了他,永远也忘不了。
一个女人若没有自己所爱的男人在身旁,那么就算每天都有千千万万个人在陪着她,她还是会同样觉得寂寞。
对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女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寂寞和思念更不可忍受?
她痴痴的看着自己光滑、晶莹,几乎毫无瑕疵的胴体,眼泪仿佛已将流了下来……
突然间,“砰”的一声响,窗户、门、木板墙壁,同时被撞破了七八个大洞。
风四娘笑了。
两年前她在这里洗澡时,也发生同样的事——历史为什么总是会重演的?
和两年前一样,她还是舒舒服服的躺在盆里,用一块丝巾轻拭着自己的手。
但这次她的脸色却已变了,她实在觉得很奇怪。
这次来偷看她洗澡的人,竟全都是瞎子!
七个大洞里,已有七个人走了进来,漆黑的长发,漆黑的衣裳,眼睛也都已只剩下两个黑黝黝的洞,左手提着根白色的明杖,右手却拿着把扇子。
七个人围着风四娘洗澡的木盆,七张苍白的脸,都完全没有表情。
风四娘又笑了:“连瞎子都要来看我洗澡,我的魔力倒真不小。”
七个人不但是瞎子,而且还像是哑巴,全都紧紧的闭着嘴。
过了很久很久,其中才有个人忽然道:“你没有穿衣服?”
风四娘大笑,道:“你们洗澡的时候穿衣服?”
这瞎子道:“好,我们等你穿起衣服来。”
风四娘道:“你们既然看不见我,那我又何必穿衣服?”她眼波流动,忽又叹了口气,道:“我真替你们可惜,像我这么好看的女人在洗澡,你们居然看不见,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这瞎子冷冷道:“不遗憾。”
风四娘道:“不遗憾?”
这瞎子道:“瞎子也是人,虽然不能看,却可以摸,不但可以摸,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事。”
他说的本是很下流的话,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
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风四娘忽然觉得有点冷了,她知道这种人,只要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这瞎子又道:“所以你最好老实些,我们叫你穿衣服,你最好就赶快穿衣服。”
风四娘道:“你们是想要我干什么?”
这瞎子道:“要你跟着我们走。”
风四娘道:“有眼睛的人,反而要跟着没有眼睛的人走?”
这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无论你们到哪里,我都跟你们到哪里?”
这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你们若是掉进粪坑里去,我也得跟着跳下去?”
这瞎子道:“不错。”
他脸上的表情居然还是很严肃,风四娘却又忍不住笑了。
这瞎子道:“我说的并不是笑话。”
风四娘道:“但我却觉得很好笑。”
这瞎子道:“很好笑?”
风四娘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们的话?”
这瞎子道:“不凭什么。”
风四娘道:“你们虽然瞎,却并不聋,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风四娘洗澡的时候,身上也一样带着杀人的利器,也一样能杀人的?”
这瞎子道:“我们听说过。”
风四娘道:“可是你们一点也不怕?”
这瞎子道:“对我们说来,天下已经没有可怕的事了。”
风四娘道:“死你们都不怕?”
这瞎子道:“我们已不必怕。”
风四娘道:“为什么?”
这瞎子脸上突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冷冷道:“因为我们都已死过一次。”
没有人能死两次的。
这本是句很荒谬的话,但是从这瞎子嘴里说出来,就绝不会有人觉得荒谬了,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风四娘忽然觉得很冷,就好像坐在一盆快结冰的冷水里。
但若就这样被他们吓住,乖乖的穿起衣服来跟着他们走,那就不是风四娘了。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偷看我洗澡的人,眼睛都一定会瞎的,只可惜你们本来就已经是瞎子了。”
这瞎子冷冷道:“实在可惜。”
风四娘道:“幸好我虽然没法子让你们再瞎一次,却可以要你们再死一次。”
她的手轻轻一拂,兰花般的纤纤玉指间,突然飞出了十几道银光。
风四娘并不喜欢杀人,但若到了非杀不可的时候,她的手也绝不会软。
她的银针虽然不如沈家的金针那么有名,却也很少失手过。
银针一发十四根,分别向七个瞎子的咽喉射过去。
瞎子们手里的折扇突然扬起、展开,十四根银针就突然全都不见了。
只见七柄扇子上,都写着同样的六个字:“必杀萧十一郎!”
鲜红的字,竟像是用血写成的。
无论谁若肯用血写在扇子上,那当然就表示他的决心已绝不会改变,而且也不怕让人知道。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怜的萧十一郎,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人要你死呢?”
这瞎子冷冷道:“因为他该死!”
风四娘道:“你们都跟他有仇?”
这瞎子脸上的表情,已变得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他已用不着回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仇恨很深。
风四娘道:“难道你们的眼睛,就是因为他才会瞎的?”
这瞎子恨道:“我说过,我们都已死过一次。”
风四娘道:“哦。”
这瞎子道:“因为我们现在都已不是以前那个人,那个人已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风四娘道:“你们以前是什么人?”
这瞎子道:“以前我们至少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瞎子。”
风四娘道:“所以你们也想要他死一次?”
这瞎子道:“非死不可。”
风四娘又笑了,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应该找他去,为什么来找我?我又不是他的娘。”
这瞎子冷冷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风四娘道:“这里是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