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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8章

古龙合集-第12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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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四娘道:“不行。”

  史秋山苦笑道:“既然不行,你又何必问我?”

  风四娘也笑了,展颜笑道:“那么你就先陪我到那边去看看。”

  史秋山道:“看什么?”

  风四娘道:“看看坐在里面喝酒的那个人是谁?”

  史秋山道:“你看不出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史秋山道:“因为他脸上还盖着个盖子。”

  脸上盖着盖子,当然就是面具。

  只不过他的面具实在不像是个面具,就像是个盖子。

  因为这面具竟是平的,既没有脸的轮廓,也没有眼鼻五官,只有两个洞。

  洞里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他的神情本来很悠闲潇洒,可是戴上个这样的面具,就变得说不出的诡秘。

  风四娘道:“你也看不出他是谁?”

  史秋山摇摇头,苦笑道:“他用的这法子,实在比易容术有效得多,就算他的老婆来了,一定也认不出他的。”

  风四娘皱眉道:“他既然有胆子敢来杀萧十一郎,为什么不敢见人?”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应该问他的,问出来再告诉我。”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呢?”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就该去问萧十一郎,我也……”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眼睛忽然盯住了船舱里的楼梯。

  一个人正从楼上施施然走下来。

  一个豹子般精悍,骏马般神气,蜂鸟般灵活,却又像狼一般孤独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很宽大的黑丝软袍,用一根缎带系住,上面斜插着一柄刀。

  割鹿刀!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纵然是在人群里,他看来还是那么孤独寂寞,甚至还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一双眼睛却像是天目山头的两潭寒水一样,又黑、又深、又冷、又亮。

  没有人能找得出适当的话,来形容他这双眼睛。

  没有看过他这双眼睛的人,甚至连想都无法想像。

  只要一看到这双眼睛,风四娘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是甜?是酸?是苦?

  别人既不能了解,她自己也分辨不出。

  沈璧君呢?

  看见了萧十一郎,沈璧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她们痴痴的站着,既没有呼唤,也没有冲进去。

  因为她们两个人谁也不愿先叫出来,谁也不愿先表现得太激动。

  因为她们是女人,是已跌入爱情中的女人。

  女人的心,岂非本就是微妙的?

  何况,旁边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

  萧十一郎却没有看她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外面有这么样两个人。

  他正看着那脸上戴着盖子的青衣人,忽然道:“你是来杀我的?”

  青衣人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在楼上?”

  青衣人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上去动手?”

  青衣人道:“我不急。”

  萧十一郎也点点头道:“杀人的确是件不能着急的事。”

  青衣人道:“所以我杀人从不急。”

  萧十一郎道:“看来你好像很懂得杀人。”

  青衣人冷冷道:“我若不懂杀人,怎么能来杀你?”

  萧十一郎笑了。

  可是他的眼睛却更冷、更亮,盯着这青衣人,道:“你这面具做得好像不高明。”

  青衣人道:“虽然不高明,却很有用。”

  萧十一郎道:“你既然有胆子敢来杀我,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青衣人道:“因为我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见人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

  青衣人道:“有哪点好?”

  萧十一郎道:“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并不是常常都能遇见你这种人来杀我的。”他眼睛里光芒闪动,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世上无趣的人太多了,无胆的人更多。”

  青衣人道:“无胆的人?”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准备了四十个人的酒菜,想不到只有你一个人敢进来。”

  青衣人道:“也许别人并不想杀你。”

  萧十一郎冷笑道:“也许别人想杀我,却不敢光明正大的进来,只想躲在暗中,鬼鬼祟祟的用冷箭伤人。”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已有个人冲了进来,黑铁般的脸,钢针般的胡子。

  “我叫王猛。”他平常说话就像大叫:“王八蛋的王,猛龙过江的猛。”

  萧十一郎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你是来杀我的?”

  王猛道:“就算我本来不想杀你,现在也非杀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王猛道:“因为我受不了你这种鸟气。”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想不到又来个有趣的人。”

  只听外面有人在冷笑:“有趣的人虽多,无趣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谁?”

  “我。”

  一个人慢慢的走进来,面色蜡黄,全无表情,当然就是霍无病。

  萧十一郎道:“你这人很无趣?”

  霍无病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萧十一郎叹道:“你这人看来的确不像有趣的样子。”

  霍无病忽然道:“来杀你的。人虽多,真正能杀了你的却必定只有一个。”

  萧十一郎道:“有道理。”

  霍无病道:“你若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在这个人手里,又怎会觉得他有趣?”

  萧十一郎道:“这个人就是你?”

  。

  霍无病冷冷道:“这个人一定是我。”

  萧十一郎又笑了。

  霍无病道:“但是我出手杀你之前,却要先替你杀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霍无病道:“因为你已替我杀了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霍无病道:“独臂鹰王!”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他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呢?”

  霍无病道:“无论如何,他总是因你而死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杀一个人?”

  霍无病道:“不错。”

  萧十一郎道:“杀谁?”

  霍无病道:“随便你要杀谁都行。”

  萧十一郎叹道:“看来你倒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霍无病冷笑。

  萧十一郎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霍无病道:“也随便你。”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急?”

  霍无病道:“我已等了多年,又何妨再多等几日。”

  萧十一郎道:“能不能等到月圆之后?”

  霍无病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月圆之后?”

  萧十一郎微笑道:“若连西湖的秋月都没有看过,就死在西湖,人生岂非太无趣?”

  霍无病道:“今夜秋月将圆。”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用不着等多久。”

  霍无病道:“我等。”

  王猛道:“只要这里有酒,就算再多等几天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又大笑,道:“好,将酒来。”

  酒来了。

  王猛快饮三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无肉。”

  有肉。

  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无歌。”

  船楼上立刻有丝竹声起,一个人曼声而歌:

  日日金杯引满,

  朝朝小圃花开,

  自歌自舞自开怀,

  莫教青春不再。

  歌声清妙,充满了欢乐,又充满了悲伤。

  有欢乐,就有悲伤。

  人生本就如此。

  萧十一郎仰面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对酒当歌,死便无憾。”

  楼上管弦声急。

  萧十一郎忽然抽刀而起,随拍而舞。

  一时间只见刀光霍霍,如飞风游龙,那里还能看得见他的人。

  船头上的人都已看得痴了,最痴的是谁?

  沈璧君?

  风四娘?

  最痴的若不是她,她怎会热泪盈眶?

  ——他还没有看见我。

  ——史秋山能认出我来,他为什么不能?

  ——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有我们这样两个人?

  ——是不是因为他从不注意别的女人?

  她心里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问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

  风四娘本不是这么样的女人。

  风四娘也变了。

  是不是从那天晚上之后才改变的?

  是不是因为经过了那难忘的一夜后,她才变成个真正的女人?

  闪动的刀光,使目光也变得黯淡了。

  刀光照在她脸上。

  她竟没有发现,沈璧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看着她的眼睛里甜蜜和酸楚,欢慰与感伤。

  ——沈璧君心里又在想什么?

  忽然间,一声龙吟,飞入九霄。

  月色又恢复了明亮。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举杯在手,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王猛却已满头大汗,汗透重衣。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更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法。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把刀?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在舞刀?

  王猛一把抓起桌上的金樽,对着嘴喝下去,长长吐出口气,才发现对面已少了一个人。

  霍无病蜡黄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在悄悄的擦了擦汗。

  王猛看着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霍无病摇摇头。

  谁也没有看见这青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从什么地方走的。

  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里去?

  也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条船。”

  那条船就是风四娘他们摇来的渡船,本来用绳子系在大船上。

  ——风四娘虽然粗心大意,沈璧君却是个很仔细的人,她来的时候,也将渡船的绳缆带了过来,系在水月楼的栏杆上。

  现在绳子竟被割断了,渡船正慢慢的向湖岸边荡了过去。

  “那小子一定在船上。”

  “我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

  “我要看看这位虎头蛇尾的仁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再问问他为什么要开溜?”

  说话的人精壮剽悍,满脸水雾,正是太湖中的好汉“水豹”章横。

  他正想纵身跳过去,忽然看见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从船舫旁走过来,居然就是那个神秘的青衣人。

  他居然并没有溜走。

  章横怔住。

  每个人全都怔住。

  青衣人本已准备走入船舱,看了那条渡船一眼,忽然回过身,吸气作势,伸出双手,向湖心凌空抓了几抓。

  那条船本已溜入湖心,被他这样凭空一抓,竟赫然又慢慢的溜了回来。

  这青衣人的手上,竟像是在带动着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章横的脸色变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好久没有出声的形意掌门侯一元,忽然深深吸了口气,失声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重楼飞血,混元一气神功?”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更吃惊。

  青衣人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入了船舱,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向萧十一郎举了举杯,道:“好刀法。”

  萧十一郎也举了举杯,道:“好气功。”

  青衣人一饮而尽,道:“好酒。”

  萧十一郎道:“刀法好,气功好,酒也好,有没有不好的?”

  青衣人道:“有。”

  萧十一郎道:“什么不好?”

  青衣人道:“刀已出鞘,却未见血,不吉。”

  萧十一郎神色不变道:“还有呢?”

  青衣人道:“气驭空船,徒损真力,不智。”

  萧十一郎道:“还有没有?”

  青衣人道:“杯中有酒,耳中无歌,不欢。”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一个不吉,不智,不欢……今日如不尽欢,岂非辜负了这金樽的美酒?”

  他挥了挥手,乐声又起。

  楼船上歌声传下,如在云端。

  这是风四娘第三次听见这黄莺般的少女的歌声了,她终于听出了这少女的声音。

  冰冰!

  一定是冰冰。

  萧十一郎居然已找到了她。

  风四娘心里又泛起奇怪的滋味,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难受。

  就在这时,沈璧君忽然悄悄的拉了拉她衣角,她立刻把耳朵凑过去:“什么事?”

  沈璧君的声音更低:“这个人不是刚才那个人。”

  “什么人?”

  “穿青衣的人。”

  风四娘耸然动容。

  沈璧君又道:“他刚穿的衣服,戴的面具虽然一样,可是人已换了。”

  风四娘道:“你看得出?”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两个人有什么地方不同?”

  沈璧君道:“这个人的手小些,指甲却比刚才那个人长一点。”

  风四娘道:“你有把握能确定?”

  问出了这句话,她已知道是多余的,她本已很了解沈璧君这个人。

  没有把握的事,沈璧君绝不会说出来。

  ——这青衣人为什么要半途换人?

  ——除了要杀萧十一郎外,难道他还有别的图谋?

  风四娘忍不住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什么人?”

  沈璧君道:“看不出。”

  风四娘道:“我也看不出,可是我应该能猜得出。”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能练成这种气功的人,江湖中绝不多。”

  沈璧君沉吟着,道:“也许他这气功也是假的。”

  风四娘道:“假的?”

  沈璧君道:“他们既然有两个人,另外一个就可以在水里把船推回来。”

  风四娘道:“因为他们本就想故弄玄虚,掩人耳目。”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但侯一元却是个老江湖,他怎么会连一点破绽都看不出?”

  沈璧君道:“可能他也是跟他们串通好了的。”

  风四娘怔住。

  她忽然发现沈璧君不但已变得更有勇气,也变得更聪明了。

  ——智慧岂非也像是刀一样,受的折磨越多,就被磨得越锋利。

  突听“崩”的一声,琴声断绝,歌声也停止。

  是琴弦断了,四下忽然变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衣人才慢慢道:“弦断琴寂,不吉。”

  萧十一郎霍然长身而起。

  青衣人道:“断弦难续,定要续弦,不智。”

  萧十一郎又慢慢的坐了下去。

  青衣人道:“客已尽兴,当散不散,不欢。”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冷道:“多言多祸,言多必失,不吉也不智。”

  青衣人道:“是。”

  他果然闭上了嘴,连眼睛都已闭了起来。

  萧十一郎举杯,放下,意兴也变得十分萧索,忽又长身而起,道:

  “要走的不妨走,要留下的也不妨留下,我醉欲眠,我已醉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我已来了,你不能醉。”



  第二十五回 白衣客与悲歌

  船舱里没有人说话。

  船头上也没有人开口。

  绝没有!

  这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声音是从湖上来的。

  湖上水波粼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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