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12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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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雷不能回答,没有人能回答。她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死他的,但却情愿被他侮辱,这是为了什么?
雪衣女冷冷道:“我这么样做,只因为我可怜你,只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小雷的手突然握紧。雪衣女的额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呼吸已渐渐困难。
可是她笑容中还是充满讥诮不屑之意,勉强冷笑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动手杀你,因为你自己已经毁了自己,别人在床上大笑的时候,你却只能野狗般躲在这里干嚎。”
小雷喉咙里也在“格格”的响,似乎也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别人?……你说的是谁?”
“你应该知道是谁。”
“你……你看见了他们?”
雪衣女喘息着,咬着牙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你一双脏手。”
小雷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指甲里的泥垢和沙土,十根手指终于慢慢的松开。
他看着自己的手时,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手。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自己的手。
等他能看到自己人的时候,他心里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也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雪衣女倚在墓碑上,喘息着,轻抚着自己颈上的指痕。
过了很久,她忽又笑了:“我是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她……她就算是条母狗,也是条饿极了的母狗。”
小雷举起手,但这只手并没有掴在她脸上。他忽然走了。
他的手放下去时,就像是抛掉把鼻涕,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远比一刀砍在她脸上还残酷。她看着他走远,泪已流下。
“你就算不愿再碰我,不愿跟我再说一句话,至少也该问问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情人也好,是你的仇人也好,你也至少应该问问我的名字。”
“难道我在你心中,竟是个这么样不足轻重的人?”
“难道你真的已将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全都忘记?”她的心在呐喊,她的泪犹未干。
她忽然抬起头,对着天上的浮云,对着冷冽的山风,放声大呼:“我也是个人,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叫丁残艳……”
镖旗飞扬。飞扬的镖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树横枝上。
人马都已在树阴歇下。对面茶亭里的六七张桌子,都已被镖局里的人占据,现在正是打尖的时候,这茶亭里不但奉茶,还卖酒饭。
龙四坐在最外面,斜倚着栏杆,望着天上的浮云,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欧阳急还是显得很急躁,不停的催促伙计,将酒食快送上来。就在酒刚送上来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小雷。
小雷脸上的血迹已凝固,乱发中还残留着泥草砂石,看来正是个憔悴潦倒的流浪汉。
可是他的眼睛里,却还是带着种永不屈服的坚决表情。纵然他的确已很憔悴,很疲倦,但他的强傲还是没有改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变。
龙四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欢喜之色,站起来挥手高呼:“兄弟,雷兄弟,龙四在这里。”
他用不着呼唤,小雷已走过来,标枪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
龙四还在笑,抢步迎上来,笑道:“我知道,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进来喝碗酒行不行?”
小雷道:“行。”
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来找你的。”
龙四很意外,意外欢喜:“找我?”
小雷看着面前的茶碗,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从不愿欠人的情。”
龙四立刻道:“你没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
他霍然抬头,盯着龙四:“只不过雷家死的人,也用不着你姓龙的去埋葬。”
龙四摇着头,苦笑着道:“我早就知道那老头子难免多嘴的,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已越来越少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欧阳急已跳起来,大声道:“这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有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还来不及。”
小雷连看都没有看他,冷冷道:“下次无论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会替你埋葬。”
欧阳急的脸突然涨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只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没这种习惯。”
欧阳急道:“你……你想怎么样?难道一定要我们也死几个人让你埋葬,这笔账才能扯平?”
小雷却已不睬他,又抬头盯着龙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八百两银子,一定还你,我没有,所以我来找你。”
他声音如钢刀断钉,一字字接着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只要开口就行。”
龙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只要能陪我喝几杯酒,龙四已心满意足了。”
小雷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来!”
酒是辣的。小雷用酒坛倒在大碗里,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气就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了肚,他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欧阳急看着他,目中已露出惊异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汉子,就凭这酒量,欧阳急也该敬你三大碗。”
龙四捋须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时候。”
欧阳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龙四道:“好,凭这句话,我也该敬你三大碗。”
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脸色还是苍白得全无血色,目光还是倔强坚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一碗碗火辣的酒,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倒入了肚子里。
江湖豪杰服的就是这种人,镖局里的趟子手们,已开始围了过来,脸上都已不禁露出钦慕之色。忽然有个人从人丛中挤出来,挤上了茶亭,竟是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人。
他手里提着个长长的黄布包袱,里面好像藏着兵刃。
镖局里人的眼睛是干什么的,早已有人迎上来,搭讪着道:“朋友是来干什么的?”
老人沉着脸道:“这地方我难道来不得。”
镖客也沉下了脸道:“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老人冷笑道:“你说是什么?左右不过是杀人的家伙。”
镖客冷笑道:“原来朋友是来找麻烦的,那就好办了。”他马步往前一跨,探手就去抓这老人的衣襟。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这老人已将手里的包袱送过来,嘴里还大叫着道:“难怪别人都说保镖的和强盗是一家,你若要这家伙,我就送你也没关系。”他一面大叫,一面扭头就跑。
这镖客还想追,龙四已皱眉道:“让他走,先看看这包袱里是什么?”
包袱里竟只不过是卷画。画轴上积满灰尘,这镖客用力抖了抖,皱着眉展开来,还没有仔细看,突然打了个喷嚏,想必是灰尘呛入了鼻子。
龙四接过这幅画,只看了一眼,脸上的颜色就已改变。
画上画的是一个青衣白发的老人,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山道间,手里撑着柄油纸伞。
天上乌云密布,细雨蒙蒙,云层里露出一只龙爪,一截龙尾,似已被砍断,正在往下滴着血,一滴滴落在老人手上的油纸伞上。细雨中也似有了血丝,已变成粉红色。
这老人神态却很悠闲,正仰首看天,嘴角居然还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他的脸,赫然竟是刚才提着包袱进来的老头子。
龙四脸色铁青,凝视着画里的老人。欧阳急眼睛里竟已现出红丝,眉宇问充满了杀气,紧握双拳,冷笑着喃喃道:“很好,果然来了,来得倒早……”
他话未说完,刚才那镖客忽然一声惊呼倒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惊怖欲绝,一口气竟似已提不上来。欧阳急变色道:“你怎么样了?”
这镖客喉咙里“格格”作响,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龙四沉着脸,厉声道:“他想必是路上中了暑,抬他下去歇歇,就会好的。”
欧阳急还想说什么,却被龙四以眼色止住。
小雷还在一大碗、一大碗的喝着酒,对别的事仿佛完全漠不关心。
龙四忽又笑了笑,道:“雷公子真是江海之量,无人能及,只可惜在下等已无法奉陪了。”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称呼却已改变,脸色也冷淡下来。
小雷也不答话,举起酒坛,一口气喝了下去,“砰”的,将酒坛摔得粉碎,拍了拍手站起来道:“好,走吧。”
龙四道:“雷公子请便。”
小雷道:“请便是什么意思?”
龙四勉强笑道:“雷公子与在下等本不是走一条路的,此刻既已尽欢。正好分手。”
小雷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朋友,龙刚龙四爷果然是个好朋友。”
龙四却沉下了脸,道:“我们不是朋友。”
小雷道:“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我们是朋友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跟你走的是一条路。”
龙四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盯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长叹道:“你为何一定要跟着我走?”
小雷道:“因为我这人本就是天生的骡子脾气。”
他拍了拍欧阳急道:“你说是不是?”
欧阳急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龙四道:“做骡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小雷道:“至少有一点好处。”
龙四道:“哦?”
小雷道:“骡子至少不会出卖朋友,朋友有了危难时,他也不会走,你就算用鞭子去抽他,他说不走,就是不走。”
龙四看着他,眼睛里似已充满了热泪,忽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
这种伟大的友情,又有谁能说得出?
第五回 血与泪
纤纤垂着头,仿佛不敢去看对面坐着的小侯爷,却轻轻回答了他问的话:“我姓谢。”
一个青衫白发的老人,踽踽独行在山道间,嘴角带着丝神秘而诡谲的微笑。
天上乌云密布,突然一声霹雳,闪电自云层击下,亮得就像是金龙一样。
健马惊嘶,人立而起。镖车的联伍立刻软瘫停顿。
龙四须发都已湿透,雨珠一滴滴落下,又溶入雨丝中。他的人似已被钉在马鞍上,动也不动,一双眼睛也一动不动的盯着前面走过来的这青衫老人。
老人却似根本没有看见道上有这一行人马,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奇怪,谁说有飞龙在天的?我怎么看不见?难道那只不过是条死龙而已。”
欧阳急大喝:“这条龙还没有死。”
喝声中,他手里的乌梢鞭已向老人抽过去,果然就像是条毒龙。
两人相隔还在两丈开外,乌梢鞭却有四丈,鞭梢恰巧能卷住老人的脖子。
老人居然还在慢慢的往前走,眼见乌梢鞭卷过来,手里的油纸伞忽然收起,往下一搭,已搭住了横卷过来的长鞭。刹那间,鞭梢已在伞上绕了三转。
老人的伞突又撑起,只听“崩”的一声,柔软的鞭梢已断成了七八截。欧阳急脸色变了,龙四也不禁动容。
老人眯着眼睛一笑,望着地上的断鞭,喃喃道:“这条龙现在总该死了吧。”
欧阳急厉声喝道:“你再看这个。”
他身子一长,脚甩蹬,人离鞍,斜斜窜起一丈,凌空翻身,一个“辰州死人提”,数十点寒星分别由背、肋、袖、手、足,五处暴射而出。
这中原四大镖局中的第一号镖师,人虽暴躁,武功却极深厚,而且居然还是暗器高手。
无论谁要在一刹那间发出数十件暗器来,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无论谁要在一刹那间,避开数十件暗器,自然更不容易。
老人正眯着眼睛在看,从头到脚连动都没有动,但手里的油纸伞却突然风车般旋转起来,突然间已化成了一道光圈。只听“叮、叮、叮”一连串急响,数十点寒星已在一瞬间被震飞。
欧阳急发射暗器的手法有很多种,有的旋转,有的急飞,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后发先至,有的在空中相击。
老人击落暗器的方法却只有一种,显然也正是最有效的一种。
无论是用什么力量射来的暗器,只要一触及他的油纸伞,就立刻被震得飞了回去。
原路飞了回去,反打欧阳急——当然也不会真打着欧阳急。欧阳急已掠回马鞍,瞪着他,瞪着他手里的这柄伞,无论谁现在都已看出,这当然绝不是柄油纸伞。
龙四沉着脸,忽然道:“原来阁下竟是‘阎罗伞’赵飞柳赵大先生。”
老人又眯着眼睛笑了,道:“究竟还是龙四爷有些眼力。”
龙四冷笑了一声,道:“赵大先生居然也入了血雨门,倒是件想不到的事。”
阎罗伞道:“只怕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哩。”
他忽然回手向道旁的山壁一指,道:“你再看看他是谁?”
壁立如削,寸草不生,哪有什么人?可是他的话刚说完,突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
一样东西突然斜斜飞来,插入了坚如钢铁的山石,赫然竟是柄宣花大斧。
接着,对面的山崖上,又飞来条长索,在斧头上一卷,拉得笔直,封住了这条路。
黝黑的长索在雨中闪着光,竟看不出是用什么绞成的。
四个人慢慢的从长索上走了过来,就好像走在平地上一样。
第一人豹眼虬髯,敞开了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仿佛有意要向人夸耀他身上野兽般的胸毛,夸耀他的男性气概。
第二人长身玉立,白面无须,腰悬一柄长剑,走路一扭一扭,竟带着三分娘娘腔。
看来他年轻时,必定是个美男子,只可惜现在也已有四十五岁,无论将胡子刮得多干净,也掩不住自己的年纪。
第三人是个瘦长的黄面大汉,背上斜插着柄鬼头刀。
第四人又瘦又干,却像是个活鬼。
这四人施施然从对面山崖上走下来,相貌虽不惊人,气派却都不小。
欧阳急冷笑道:“原来五殿阎罗已全都入了血雨门,倒真是可贺可喜。”
赵大先生眯着眼睛笑道:“看到了阎罗伞,你就该知道阎罗斧,阎罗剑,阎罗刀,阎罗索,已全都到了这里。”
欧阳急道:“这里也不是阴司鬼狱,这么多阎罗来干什么?”
赵大先生道:“来要你们的镖车和镖旗。”
欧阳急道:“不多不多,却不知你们还要什么?”
赵大先生道:“只要将镖车和镖旗留下来,每个人再留下一只手,一条腿,你们和血雨门的这笔账就算清了。”
欧阳急道:“否则呢?”
赵大先生沉下了脸道:“否则你们这三十六个人的头颅,只怕就全都得留下来。”
欧阳急忽然纵声狂笑道:“好,我们的头颅全都在脖子上,你就来拿吧。”
赵大先生冷冷道:“那倒也不太困难。”
龙四一直纹风不动,稳坐雕鞍,突然一伸手,厉声道:“枪。”
丈四长枪,枪头红缨如血。“夺”的,长枪又钉在地上,龙四厉声道:“龙某久已想领教领教五殿阎罗的绝技,是哪一位先过来?”
赵大先生道:“五位。”
他又眯着眼睛一笑,道:“这不是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