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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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定侯笑了,笑得却有点勉强。
这是件麻烦事,能避免最好,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却又觉得有点失望。
王大小姐道:“百里长青不但武功极高,而且是条老狐狸。”
邓定侯道:“所以你一定要找个武功比他更高的帮手,而且还是条比老狐狸更狡猾的小狐狸。”
王大小姐点点头,眼睛已开始盯着丁喜。
丁喜在喝酒,好象根本就没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邓定侯瞄他一眼,微笑道:“而且这个人还得会装傻。”
王大小姐忽然站起来向丁喜举杯,道:“经过了那些事后,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帮我的忙的,可是为了江湖道义,我还希望你答应。”
丁喜道:“答应你什么?”
王大小姐道:“帮我去找百里长青,查明这件事的真象。”
丁喜看着她,忽然笑了,但却绝不是那种又亲切,又讨人喜欢的微笑。
他笑得就象是把锥子。
王大小姐还捧着酒杯,站在那里,嘴唇好象已被被咬破了。
丁喜道:“你并不是个糊涂人,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王大小姐道:“你说。”
丁喜道:“连你自己亲眼看见的事,都未必正确,何况是用鼻子嗅出来的?就凭这一点,你就说人定是凶手,除了你自己外,只怕没有第二个人相信。”
王大小姐捧着酒杯的手已开始发抖,道:“你……你也不信?”
丁喜道:“我只相信自己。”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查出真象来?”
丁喜冷冷道:“因为我只有一条命,我还不想把这条命送给别人,更不想把它送给你。”
他忽然站起来,掏出锭银子,摆在桌上:“我喝了七杯酒,这是酒钱,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说完了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王大小姐脸色已发青,一把抓起桌上的银子,好象想用力摔出去,最好能摔在丁喜的鼻子上。
但是她这只手又慢慢地放下,居然还把这锭银子收进怀里,脸上居然还露出微笑。
邓定侯反而怔住了,忍不住道:“你不生气?”
王大小姐微笑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生气?”
王大小姐道:“百里长青的确是个可怕的人,青龙会更可怕,我要他做这么冒险的事,他当然应该考虑考虑。”
邓定侯道:“他好象并不是考虑,而是拒绝。”
王大小姐道:“就算他现在拒绝了我,以后还是会答应的。”邓定侯道:“你有把握?”
王大小姐眼睛里更发着光,道:“我有把握,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我。”
邓定侯道:“你看得出?”
王大小姐道:“我当然看得出,因为我是个女人,这种事只要是女人就一定能看得出的。”
邓定侯又笑了,大笑:“这种事就算男人也一样看得出的。”
他人笑着走出去,追上丁喜。
丁喜道:“你看出了什么事?”
邓定侯笑道:“我看出前面好象又有个大洞,不管你怎么避免,迟早还是会掉下去的。”
丁喜板着脸,冷冷道:“你看错了。”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掉下去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你!”
第九回 百里长青
(一)
马车还在外面等着,赶车的人却巳不见了。
丁喜跳上前座,抽出了插在旁边的马鞭,邓定侯也只有让他坐在前面了。
他知道丁喜一定会赶马车,却想不到丁喜赶起车来,就好象孩子急着撒尿一样。
车马飞驰,直奔城外。“我们现在要到哪里去?”
“找个地方睡觉去。”
“城外有地方睡觉?”
“这辆马车里,可以睡得下两个人。”
邓定侯叹了口气,就不再说话了。有些人好象生来就有本事叫别人跟着他走,丁喜就是这种人。
假如你遇见了这种人,你也只有同他睡在马车上。
出城之后车马走得更快。丁喜板着脸,邓定侯也只有闭着眼,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谁知丁喜反而先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邓定侯笑了笑,道:“我在想……”
丁喜道:“想什么?”
邓定侯道:“据说黑道上也有很多人组织成一个联盟,为的就是要对付开花五犬旗。”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自从岳麟死了后,他们当然更要加紧行动了。”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这个黑道联盟,若是真的愿我们火拼起来,一定天下大乱。”
丁喜道,“鹬蚌相争,得利的只有渔翁。”
邓定侯谊:“可是要做渔翁,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你认为谁够资格做这个渔翁?”
丁喜道:“青龙会。”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只有青龙会?”
丁喜目光闪动,道:“你是不是想说,也只有百里长青够资格点起这场大火?”
邓定侯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叹息着道:“看来这的确是场大火,每个人都要被烧得焦头烂额,除非……”
丁喜插嘴道:“除非我们能先查出那个天才的凶手是谁?”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总认为杀死王老头的凶手,也就是杀死万通和岳麟的凶手。”
丁喜道:“所以出卖你们的奸细也—定是他。”
邓定侯道:“王老头的死,一定跟这件事有密切的关系,他坚决不肯参加我们的联营镖局,也—定有很特别的原因。”
丁喜道:“这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邓定侯道:“你怎么想?”
丁喜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随便怎么样想都没有关系的。”
邓定侯道,“有关系。”
丁喜道:“哦?”
邓定侯盯着他,道:“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一定是隐藏着很多秘密,你若不肯说出来,这件事只怕就永远不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的眼睛好象也变成了两把锥子。
丁喜笑了。
不是那种锥子般的笑,是那种亲切而讨人喜欢的笑。
——锥子碰锥子,就难免会碰出火花来。
——但是象他这种讨人喜欢的微笑,就连锥子也刺不下去。
邓定侯也笑了,忽然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最可爱的是什么地方?”
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道:“是你的眼睛。”
丁喜在揉眼睛。
邓定侯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为什么是最可爱的?”
丁喜道:“你说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你的眼睛不会说谎,只要你一说谎,你的眼神就会变得很特别、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见过?”
邓定侯道:“我看见过三四次。”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只要你一提起王大小姐,你的眼睛就变成那样子。”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看见她画的那片青色山岗时,眼神也是那样子的。”
丁喜道,“因为我心里虽然喜欢她,嘴里却故意说讨厌;因为我明明知道那片青色山岗是什么地方,却故意说不知道。”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不错。”
丁喜又笑了。
邓定侯道:“还有,你发现别人在骗你时,眼睛也会变得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见过?”
邓定侯道:“看见过两次。”
丁喜道:“哪两次。”
邓定侯道:“苏小波走的时候,你就用那种眼色来看着他。”
丁喜道:“你认为我是在怀疑他了?”
邓定侯道:“也许他才真正是饿虎岗的奸细,万通只不过是受了他的利用而已,所以后来才会杀了灭口,岳麟发现了他的秘密,才会把他关在那地窖里。你虽然救了他,可是当他回到饿虎岗之后,还是不会说老实话的。”
丁喜终于叹了口气,道:“他说起谎来,的确可以把死人骗活,活人骗死。”
邓定侯道:“所以我不懂。”
丁喜道:“什么事你不懂?”
邓定侯道:“你明明已经在怀疑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放走?”
丁喜道:“你说呢?”
邓定侯道:“是不是因为你想从他身上,找出那个天才凶手来?因为他本来就是条活线索。”
丁喜又叹了口气,道:“我心里想的事,你好象比我自己还清楚。”
邓定侯笑了笑,道:“还有一次我看见你那种眼色,是在杏花村,在小马养伤的屋子里。”
丁喜道:“难道我当时也用那种眼色看他的?”
邓定侯点点头,道:“那时候你一定就已看出他有点不对了。”
丁喜道:“因为他忽然变得太老实,居然肯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邓定侯笑道:“而且他跟我们聊了半天,居然连一句‘他妈的’都没有说。”
丁喜叹息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若是忽然变了性,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毛病的。”
邓定侯道:“你发现他已经跟杜若琳私奔了,虽然生气,却一点也不着急。”
丁喜板起脸,冷冷道:“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这样的,我为什么要着急?”
邓定侯道:“你看见王大小姐时,居然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丁喜道:“她既然不提,我为什么要提?”
邓定侯道:“她的确应该问问你的,你也该问问她,可是你们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这是为什么?”
丁喜忽然冷笑道:“她没有问,也许只因为她根本就不必问。”
邓定侯道:“因为小马就在她那里?”
丁喜道:“哼。”
邓定侯道:“因为他脾气虽然大,心肠却很软,王大小姐若要杜若琳去找他帮忙,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丁喜道:“既然他自己愿意去做傻瓜,我又何必去管闲事。”
邓定侯笑了笑,道:“总要有几个人去做傻瓜,假如天下全是聪明人,这世界岂非更无趣?”
丁喜笑道:“只可惜这年头真正的傻瓜已经越来越少了。”
邓定侯笑道:“至少我就不能说我自己傻。”
丁喜道:“你不傻,那位王大小姐也不傻。”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当然知道那片青色山岗是什么地方,你看得出我在说谎,她又何尝看不出?”
邓定侯道:“但是她并没有再追问。”
丁喜道:“因为她根本就不必问。”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她早就知道那地方了。”
邓定侯微笑道:“因为你虽然不告诉她,小马也一定会告诉她。”
丁喜道:“哼。”
邓定侯道:“就算小马真的是个傻瓜,也应该看得出那地方就是饿虎岗。”
丁喜忽然扬起手,一鞭子抽在马股上。
他实在想重重地打小马一顿屁股,竟将这匹拉车的马,当做了小马。
拉车的马也愤怒起来了,长嘶一声,窜入了道旁的疏林,再也人不肯往前走。
丁喜居然就让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
他慢吞吞地下了车,将马鞭子打了个活结,挂在树枝上,喃喃道:“一个人若是已决心要去做傻瓜,你只有让他去做;一匹马若是已决心不肯往前走了,你也只有让它停下来。”
邓定侯看着他,忽又笑了笑。
邓定侯道:“也许你本来就准备在这里停下来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有些人做事总喜欢兜圈子,明明是他要做的事,他却宁愿多花几倍的力气,让别人去替他做。”
丁喜道:“这人有毛病。”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没有。”
丁喜道:“那么他为了什么?”
邓定侯道:“只因为他做的很多事都只有傻瓜才肯做,他不愿别人认为他也是个好心的傻瓜,却宁愿别人把他当个冷酷的人。”
丁喜谊;“你认为我就是这一种人?”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不错。”
丁喜道:“我怕你把我当傻瓜?”
邓定侯道:“你也怕我问你,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至少有七八十间,你为什么不去住,却偏偏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受罪。”
丁喜道:“你好象并没有问。”
邓定侯道:“我根本不必问。”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因为我也知道,要到饿虎岗去,就一定得经过这里。”
丁喜道:“你还知道什么?”
邓定侯道:“我还知道你算准小马一定会陪王大小组到饿虎岗去,他们都是性急的人,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动身。”
丁喜道:“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
邓定侯笑道:“若是别人要么做傻瓜,你也许会让他去做的,但小马却不是别人,他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兄弟。”
他微笑着,拿起了挂在树枝上的马鞭,又道:“等他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准备用这马鞭套住他的颈子?”
丁喜看着他,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邓定侯道:“你问。”
丁喜道:“你认为你自己是什么?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邓定侯要笑,却没有笑出来。
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车轮马蹄声,声音很轻,车马还在很远。
丁喜却已窜出了树林,伏在道旁,把一只耳朵贴在地上。
邓定侯也跟过来,压低声音道:“是不是他们来了?”
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忙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丁喜道:“马车是空的。车上没有人。”
邓定侯道,“你听得出?”
丁喜道:“嗯。”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原来你的耳朵比王大小姐还灵。”
车声忽然已近了,已隐约可以听见鞭梢打马的声音。
既然只不过是辆空车,为什么如此急着赶路?
丁喜忽然道:“车上虽然没有人,却载着样很重要的东西。”
邓定侯道:“有多重?”
丁喜道:“总有七八十斤。”
邓定侯道:“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人?”
丁喜道:“因为人不会用脑袋去撞车顶。”
他的耳朵还没有离开地面,听得出有样东西把车厢撞得不停的发响。
一样七八十斤重的东西,能够撞到车顶。
邓定侯眼睛亮了:“莫非是霸王枪?”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赶车的莫非就是王大小姐?”
丁喜没有开口。
他已看见了一辆黑漆大车,在夜色中飞驰而来,赶车的一身黑衣,头上还戴着顶马连坡大草帽。
假如这个人真的就是王大小姐,她这么样做,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的行动一定要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