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16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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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断然摇了摇头,大声道:“我虽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但却绝不是躺在这张床上。”
左轻侯道:“不在这里在哪里?”
那少女道:“自然是在我自己的家里,我自己的屋子里。”
楚留香见到左轻侯脸色又变了,抢着道:“姑娘可还记得那是间怎样的屋子?”
少女道:“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目光四下瞟了一眼,接着道:“那间房子和这里差不多,我睡的床就摆在那边,床旁边有个紫檀木的妆台,妆台旁是个花架,上面却摆着一炉香。”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妆台上摆着些什么呢?”
那少女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不过是我用的脂粉和香油,都是托人从北京城里的“宝香斋”买来的。”
她的脸似乎忽然红了又红,立刻就接着道:“但我的屋子里却绝没有花,因为我一闻到花粉的味道皮肤就会发痒,而且我屋里的窗户上都挂着很厚的紫绒窗帘,因为我从小就不喜欢阳光。”
这屋子的窗户上虽也挂着窗帘,但却是湘妃竹编成的,屋角里摆着一盆菊花,开得正盛。
那少女见到这盆菊花,目中立刻露出憎恶之色。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因为他也知道左明珠是很喜欢花的,而且最爱的就是菊花,所以才将菊花连盆搬到屋里来。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菊花搬了出去。
那少女感激的瞧了他一眼,道:“可是在屋里闷了一个多月之后,我却忽然盼望见到阳光了,所以今天早上,我就叫人将屋里的窗户全都打开。”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姑娘是叫什么人将窗户打开的?”
那少女道:“是梁妈,也就是我的奶娘,照顾我已有许多年了,因为家母一向很忙,平时很少有时间和我们在一起。”
楚留香笑了笑,道:“金弓夫人的大名,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了。”
左二爷“哼”了一声,终于还是忍耐着没有说话。
那少女目光凝注着窗外,缓缓道:“今天早上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但现在……现在天怎会忽然黑了?我难道又睡了很久么?”
楚留香道:“今天早上的事,姑娘还记得些什么?”
那少女道:“我看到外面的阳光很美,心里觉得很高兴,忽然想到园子里去散散心。”
楚留香道:“姑娘能走动?”
那少女凄然一笑,道:“其实我已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但梁妈不忍拂我的心意,还是扶我起来,替我换了套衣服。”
楚留香道:“就是姑娘现在穿的这套?”
那少女道:“绝不是,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是梁妈亲手做的,料子也是托人从北京“瑞福祥”带回来的织锦缎,红底上绣着紫色的凤凰。”
也不知为了什么,说着说着,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楚留香道:“后来姑娘可曾出去逛了么?”
那少女道:“没有,因为家母恰巧来了,还带来一位很有名的大夫。”
张简斋抢着道:“是谁?”
那少女恨恨道:“家母常说就因为江南的名医全都被“掷杯山庄”抢着请走了,我的病才不会好,所以她老人家这次特地从北方将王雨轩先生请了来,也就是那位和南方的张简斋齐名的王老先生,江湖中人称“北王南张”的。”
张简斋板着脸道:“是南张北王,不是北王南张。”
那少女望了他一眼,失声道:“你难道就是张简斋?这里难道就是掷杯山庄?”
张简斋也不理她,沉声道:“那王雨轩看过你的病后,说了什么?”
那少女眼珠子转来转去,显得又惊讶,又害怕,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王老先生什么也没有说,把过我的脉后,立刻就走了出去,家母就替我将被盖好,叫我好好休息,切莫胡思乱想。”
楚留香道:“后来呢?”
那少女道:“后来……后来……”
她目光又混乱了起来!咬着嘴唇道:“后来我像是做了个梦,梦到我的病忽然好了,就穿着那身衣服从窗子里飞了出去,院子的人像是特别多,但却没有人看得到我,也没有人听得到我说话,我心里正在奇怪,忽然听到梁妈放声大哭起来,别的人也立刻全都赶到我住的那间屋子里去。”
楚留香咳嗽了两声,道:“你……你自己呢?是否也回去了?”
那少女道:“我本来也想回屋子去看看的,但却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我竟身不由主,被风吹过墙,后来……后来……”
楚留香追问道:“后来怎样?”
那少女长长叹了口气,道:“真奇怪,后来的事,我连一点也不记得了。”
灯火虽已燃起,但屋子里的阴森之意却丝毫未减。
那少女全身发着抖,流着冷汗,颤声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会到这里来的,我已将我能记起来的事全都说了出来,你们……你们究竟要对我怎样?”
楚留香道:“我方才已说过,我们对姑娘你绝无恶意……”
那少女大声道:“既然没有恶意,为什么还不放我回去?”
楚留香瞧了左轻侯一眼,勉强笑了笑,道:“姑娘的病现在还没有大好,还是先在这里休养些时候,等到……”
那少女忽然跳了起来,叫道:“我不要在这里休养,我要回家去,谁敢再拦我,我就跟他拼命!”
呼声中,她人已飞掠而起,想冲出窗子。
左轻侯吼道:“拦住她.快拦住她!”
那少女但觉眼前一花,也不知怎地,方才还站在床边的楚留香忽然就出现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咬了咬牙,突然出手向楚留香肩胛抓了过去。
只见她十指纤纤,弯屈如爪,身子还在空中,两只手已抓向楚留香左右“肩井”穴,出手竟是十分狠毒老辣。
但楚留香身子一滑,就自她肘下穿过。
那少女招式明明已用老,手掌突又一翻,左掌反抓楚留香肩后“里风”、“曲恒”两处大穴,左掌扬起,抓向楚留香肘间“少海”、?曲泽”两处大穴,非但变招奇快,而且一出手抓的就是对方关节处的要害大穴,认穴之准,更是全无丝毫之差。
但楚留香武功之高,又岂是这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所能想像,她明明觉得自己的手指已触及了楚留香的穴道,只要力透指尖,便可将楚留香穴道捏住,令他全身痹麻,失去抵抗之力。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楚留香的身子忽然又游鱼般滑了出去,滑到她背后,温柔的低语道:“姑娘还是先睡一觉吧,一觉醒来,事情也许就会变好了。”
那少女只觉楚留香的手似乎在她身上轻轻拂了拂,轻柔得就像是春日的微风,令人几乎感觉不出。
接着,她就觉得有一阵令人无法抗拒的睡意突然袭来,她身子还未站稳,便已堕入睡乡。
张简斋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出手,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用这两句话来形容香帅,正是再也恰当不过。”
楚留香笑了笑,等到左轻侯赶过来将那少女扶上床,忽然问道:“方才她用的是什么武功?老先生可看出来了么?”
张简斋沉吟着,道:“可是小鹰爪力?”
楚留香道:“不错,老先生果然高明,她用的正是‘小鹰爪力’夹杂着‘七十二路分筋错骨手’,而且功力还不弱。”
张简斋望着左轻侯,缓缓道:“据老夫所知,江湖中能用这种功夫的女子并不多,只有……”
他咳嗽了两声,忽然住口不语。
左轻侯却已厉声道:“我也知道‘小鹰爪力’乃是施金弓那老婆娘的家传武功,但她也明明是我的女儿,谁也不能否认。”
张简斋道:“令爱昔日难道也练过这种功夫么?”
左轻侯怔了怔,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他不必回答,别人也知道左二爷的“飞花手”名动武林,乃是江湖中变化最繁复的掌法,而且至阴至柔,正是“鹰爪”、“摔碑手”这种阳刚掌法的克星,他的女儿又怎会去练鹰爪力?
张简斋虽是江南名医,但“弹指神通”的功力,据说已练人化境,本也是武林中的大行家,对各门各派的武功,俱都了如掌指,他见到左轻侯的忧急愁苦之容,也不禁露出同情之色,叹道:“庄主此刻的心情,老朽也并非不知道,只不过,世上本有一些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现在这种事既已发生……”
左轻侯嗄声道:“你……你为何一定要相信这种荒唐的事?你难道真的相信这是借尸还魂?”
楚留香道:“张老先生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二哥你先冷静下来,大家再想如何应付此事的法子。”
张简斋叹道:“香帅说的不错,人力也并非不可胜天。”
左轻侯搓着手,跺着脚道:“现在我的心也乱了,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楚留香沉声道:“这件事的确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明珠怎会忽然使金弓夫人的家传武功?这点更令人无法解释,但我们还是要先查明她方才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金弓夫人的女儿是否真的死了。”
左轻侯跺脚道:“你明明知道那老虔婆是我那死对头老怪物的亲家,难道还要我到施家庄去问她么?”
张简斋道:“左庄主虽去不得,但楚香帅却是去得的。”
左轻侯道:“楚留香乃是左轻侯的好朋友,这件事江湖中谁不知道,楚留香到了施家庄,那老虔婆不拿扫把赶他出来才怪。”
张简斋笑了笑,道:“但庄主也莫要忘了,楚香帅的轻功妙绝天下,连‘神水宫’他都可来去自如,又何况小小的施家庄?”
第二回 施家庄的母老虎
其实施家庄非但不小,而且规模之雄伟,范围之辽阔,都不在“掷杯山庄”之下,施家庄的庄主施孝廉虽不是江湖中人,但施夫人花金弓在江湖中却是赫赫有名,她的“金弓银弹铁鹰爪”,更可说是江南一绝。
施家庄还有件很出名的事,就是“怕老婆”,江湖中人对“施家庄”也许还不太熟悉,但提起“狮吼庄”来,却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左轻侯和施孝廉本是世交,就因为他娶了这老婆,两人才反目成仇。有一次左二爷乘着酒后,还到施家庄门外去挂了块牌子:“内有恶犬,诸亲好友一律止步。”
这件事之后,两家更是势同水火。
这件事自然也被江湖中人传为笑话,只因人人都知道施老庄主固然有孝常之癖,少庄主施传宗更是畏妻如虎。
其实这也不能怪施传宗没有男子气概,只能怪他娶的媳妇,来头实在太大,花金弓虽然勇悍泼辣,但也惹不起她这门亲家。
江湖中简直没有人能惹得起她这门亲家,只因她的亲家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大侠薛衣人。
薛衣人少年时以“血衣人”之名闯荡江湖时,快意恩仇,杀人如草芥,中年后虽已火气消磨,退隐林下,但一柄剑却更练得出神入化,据说四十年来,从无一人能在他剑下走过十招。
而薛衣人也正是左轻侯的生冤家活对头。
夜色深沉,施家庄内的灯火也阴暗得很。
后园中花木都已凋落,秋意肃杀,晚风萧索,就连那一丛黄菊,在幽幽的月色中也弄不起舞姿。
楚留香的心情也沉重得很。
他的轻功虽独步天下,但到了这里,还是不敢丝毫大意,正隐身在一株梧桐树上,不知该如何下手。
突听秋风中隐隐传来一阵啜泣声,他身子立刻跃起,飞燕般掠了过去,在夜色中宛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竹林中有几间精致的小屋,一灯如豆,满窗昏黄,那悲痛的啜泣声,显然就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屋角里放着张床,床旁边有个雕花的紫檀木妆台,妆台旁边有个花架,晚风入窗,花架上香烟缭绕,又一丝丝消失在晚风里。
床上仰卧着一个女子,却有个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正跪在床边悲痛的啼哭着,仿佛还在呢喃:“茵儿,茵儿,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
楚留香只瞧了一眼,便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施家的大姑娘果然死了,她闺房中的陈设果然和“那少女”所说的完全一样,而且她身上穿着的,也赫然正是一件水红色的织锦缎衣裳,上面也赫然绣了几只栩栩如生的紫凤凰。
但她的尸身为何还未装殓?此刻跪在床边哀悼的又是谁呢?楚留香知道这老妇人绝不是花金弓。
那么,她难道就是“那少女”所说的梁妈?
只见那老妇人哭着哭着,头渐渐低了下去,伏到床上,像是因为悲痛过度,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水红色的织锦缎,衬着她满头苍苍白发,一缕缕轻烟,飘过了挂着紫绒帘子的窗子……
远处有零落的更鼓声传来,已是四更了。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泛起一种凄凉之意,又觉得有点寒嗖嗖的,甚至连那缥缈四散的香气中,都仿佛带着种诡秘恐怖的死亡气息!
他隐身在窗外的黑暗中,木立了半晌,见到床边的老妇人鼻息渐渐沉重,似已真的睡着了,他这才轻轻穿窗入屋,脚步甚至比窗外的秋风还轻,就算那老妇人没有睡着,也绝不会听得到。
床上的少女面如蜡色,形色枯槁,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死前想必已和病魔挣扎了很久。
这少女眉目虽和左明珠绝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依稀犹可看出她生前必定也是个美人。
而现在,死亡非但已夺去了她的生命,也夺去了她的美丽,死亡全不懂怜惜,绝不会为任何人留下什么。
楚留香站在那老妇人身后,望着床上少女的尸身,望着她衣裳上那只凤凰,想到“那少女”说的话,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他赶快转过身,拿起了跷踽上一盒花粉,只见盒底印着一方小小的朱印,上面写的赫然正是:“京都宝香斋”。拿着这盒花粉,楚留香只觉全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手上的冷汗已渗入了纸盒。
突听那老妇人嘶声喊道:“你们抢走了我的茵儿,还我的茵儿来。”
楚留香的手一震,花粉盒已掉了下去。
只见那老妇人一双已干瘪了的手,紧紧抓着死尸身上穿的红缎衣服,过了半晌,又渐渐放松。
她枯黄的脖子上冒出了一粒粒冷汗,但头又伏在床上,喘息又渐渐平静,又渐渐睡着了。
楚留香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惊险可怖的事,但却从来也没有被吓得如此厉害。
他自然不是怕这老妇人,也不是怕床上的死尸,严格说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他只觉这屋子里充满了一种阴森诡秘的鬼气,像是随时都可能有令人不可抗拒、也无法思议的事发生一样。
“借尸还魂”这种事他本来也绝不会相信,可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在他眼前,他已无法不信。
一阵风吹过,卷起了紫绒窗帘,窗帘里就像有个可怕的幽灵要乘势飞扑而起,令人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屋子,走得越远越好。
楚留香在衣服上擦干了手掌,拾起了地上的花粉。
他一定要将这盒粉带回去,让左轻侯自己判断,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向左轻侯解释。
这件事根本就无法解释。
但是他的腰刚弯下去,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