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20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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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追悼玉罗刹,也为了朝拜新任教主,他们教中的护法长老和执事弟子们,已决定在明年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将教中所有重要的弟子,聚会于昆仑山的大光明境。”
“你只要能在那一天,带着罗刹牌赶到那里去,你就是魔教的新教主,从此以后,绝没有任何人敢对你无礼。”
西方魔教的势力不但已根深蒂固,而且遍布天下,无论谁能继任教主,都立刻可以成为江湖中最有权势的人,有了权势,名利自然也跟着来了。这种诱惑无论对谁来说都几乎是不可抗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忽然发觉这件事已越来越复杂,他的任务也越来越艰巨。
可是他还有一点想不通:“李霞为什么不自己带着罗刹牌到昆仑去?”
丁香姨道:“因为她怕自己到不了昆仑,就已死在半途上,更怕自己活不到明年正月初七。”
在明年的正月初七之前,这块罗刹牌无论在谁手里,都像是包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一样,随时都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丁香姨道:“她一向很精明,她知道最安全的法子,就是把罗刹牌卖给别人。”
她叹息着,又道:“一个女人到了她那种年纪,生活既没有倚靠,精神也没有寄托,总是会拼命想去弄点钱的,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她跟你关系虽不同,还是要你拿出二十万两金子来。”
丁香姨黯然道:“只可惜我现在比她更惨,我才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至少还有个朋友。”
丁香姨道:“你?”
陆小凤点点头,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本不是“朋友”,他们的关系远比“朋友”更亲密。
可是现在……
丁香姨看着他,眼睛里也露出种说不出的表情,谁也不知道那是悲伤?是安慰?还是感激?
过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说。”
丁香姨道:“现在就连罗刹牌对我都已没用了,但我却还是希望能看看它,因为……因为我为它已牺牲了一切,若连一眼都没有看过,我死也不甘心。”
陆小凤道:“你希望我找回它之后,带来给你看看?”
丁香姨点点头,凝视着他,道:“你答不答应?”
“只不过那至少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那时候你还会在这里?”
“我会在的。”丁香姨凄然道:“现在我已只不过是个废物,无论是死是活,他们都已不会放在心上。”
她眼圈发红,泪又流下:“何况,像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月影渐渐高了,外面更静,该上路的客人们,都已上了路。
陆小凤用衣袖轻轻拭干丁香姨脸上的泪痕,又坐下来。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也该走了。”
陆小凤道:“你要我走?”
丁香姨笑了笑,道:“你总不能在这里陪我一辈子。”
她虽然在笑,笑容看来却比她流泪时还凄凉。
陆小凤想说话,又忍住。
丁香姨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问我?”
陆小凤点点头,有件事他本不该再问的,他不愿再触及她的伤痕,可是他又不能不问:“飞天玉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香姨的回答也和方玉香一样,居然连她都不知道飞天玉虎的身世和姓名——他的身世隐秘,行动难测,他身材瘦小,目光如鹰,无论对什么人,他都绝不信任,就连他的妻子亦不例外,但他武功绝高,生平从未遇见过对手。
这几点却已是毫无疑问的。
陆小凤又忍不住问:“拉哈苏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丁香姨道:“那地方也跟飞天玉虎的人一样,神秘而可怕,那里的人气量偏狭,对陌生的外来客总怀有敌意,除了两个人之外,无论谁说的话你最好都不要相信。”
陆小凤道:“我可以信任的这两个人是谁?”
丁香姨道:“一个叫老山羊,是我父亲的老伙伴,一个叫陈静静,从小就跟我在一起长大的,他们若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一定会尽力帮助你。”
陆小凤记下了这两个名字。
丁香姨道:“一过了中秋,那地方就一天天的冷了,十月不到,就已封江。”
陆小凤也听说过,松花江一结了冰,就像是一条平坦而辽阔的大道。
丁香姨道:“没有到过那里的人,永远没法子想像那里有多么冷的,最冷的时候,鼻涕一流出来就会结成冰,连呼出的气都会结成冰渣子。”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情不自禁拉了拉衣襟。
丁香姨道:“我知道你通常都在江南,一定很怕冷,所以你最好趁着还不算太冷的时候,尽快赶去,出去后最好先买件可以御寒的皮袄。”
陆小凤忽然又觉得温暖起来,不管怎么样,她毕竟还是关心他的。
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关心自己,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只不过还有件事他也一定要问清楚。
他沉吟着,道:“玉罗刹一死,魔教内部难免有些混乱,为了避免引起别人乘虚而入,所以他的死,至今还是个秘密。”
丁香姨道:“知道这秘密的人确实不多。”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丁香姨道:“黑虎堂下,又分白鸽、灰狼、黄犬三个分堂——”
“黄犬”负责追踪,“灰狼”负责搏杀,“白鸽”的任务,就是负责刺探传递各路的消息。
黑虎堂能够迅速崛起,这三个分堂办事的效率当然很高。
江湖中所有成名人物的身世、形貌、武功门派,以及他的特长与嗜好,白鸽堂中几乎都有一份纪录的资料。
丁香姨接着道:“所以我还没有见到你之前,就已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是不是早已知道他的弱点是女人,所以才想到要他来做自己的挡箭牌?
陆小凤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别人对不起他的事,他从来不愿多想,所以他心情总能保持明朗愉快。
丁香姨忽又笑了,笑得凄凉而尖酸:“在黑虎堂里,我本来有两个职位。”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我不但是总堂主的出气筒,也是白鸽堂的堂主。”
陆小凤终于走了。
丁香姨说的不错,他当然不能在这里陪她一辈子。
天气还是很晴朗,阳光还是同样灿烂,他的心情却已没有刚才那么愉快了。
想到这件事的复杂与艰巨,想到他所牵涉到的那些麻烦,他简直恨不得去跳河。
满院落叶,秋已深得连锁都锁不住,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零仃仃的站在枯树下,仿佛随时都可能被秋风吹走。
她手里拿着封信,一双充满了惊惶的眼睛,正在陆小凤身上打转。
陆小凤走过去,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的?”
这女孩子吃了一惊,身子往后面缩得更紧,嗫嚅着道:“你……你……你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我就是陆小凤,你呢?”
女孩子道:“我叫秋萍。”
看她单薄的身子、畏缩的神态,她的身世想必也像浮萍一样。
——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孩子的身世都很悲惨,遭遇都很可怜。
——这世界岂非就是属于男人的世界?
陆小凤叹了口气,柔声道:“是不是飞天玉虎叫你来的?”
秋萍点点头。
陆小凤道:“他是不是要你把这封信交给我?”
秋萍又点点头,用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捧着这封信交给了陆小凤。
信纸笔墨都用得很考究,字居然也写得很好。
小凤先生足下:
先生当代之大侠,绝世之奇男,弟慕名已久,只恨缘悭一面,未能识荆,山妻香姨,既蒙先生垂爱,弟唯有割爱以献,以略表寸心,望先生笑纳。他日有缘,当煮酒于青梅之亭,与先生共谋十日之醉。
又及,此间之食宿费用,弟已代付至月底,附上客栈收据一纸,盼查收。另附上休妻书一纸,以清手续,亦盼查收。
下面的具名,果然是飞天玉虎。
陆小凤总算沉住了气,把这封信看完了,他忽然发觉自己的修养已有了进步,居然还没有把这封信撕破。
秋萍还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还是不停的在他脸上打转,对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英俊男人,她好像也很有兴趣。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还在等我的回音?”
秋萍点点头,飞天玉虎一定很想知道陆小风看过了他的信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什么表情?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回去告诉他,他送我的礼,我很感谢,所以我也有样礼物要送给他。”
秋萍道:“是不是要我带回去?”
陆小凤道:“你没法子带回去,这样礼物一定要他当面来拿。”
秋萍又露出畏惧之态,道:“可是……”
陆小凤道:“可是我不妨先告诉你,我准备送他的礼物是什么,也好让你回去有个交待。”
秋萍松了口气,道:“你准备送他什么?”
陆小凤道:“送他一个屁眼。”
秋萍怔住。
她不懂,却不敢问,她想笑,又不敢笑。
陆小凤也没有笑,淡淡道:“我准备在他鼻子上打出一个屁眼来。”
“骂人”当然绝不是件值得向别人推荐的事,却永远有它值得存在的理由。
无论谁痛痛快快的骂过一个自己痛恨的人之后,总是会觉得全身舒畅,心情愉快的,就好像便秘多日,忽然肠胃畅通。
第五回 贾乐山
只可惜这种愉快的心情,陆小凤并没有保持多久。
从客栈走出来,沿着黄尘滚滚的道路大步前行,还没有走出半里路,他就忽然发现了两样令他非常不愉快的事——
除了岁寒三友和他自己之外,道路上几乎已看不见别的行人,也不再有别人跟踪他。
除了一点点准备用来对付小费的散碎银子外,他囊中已不名一文。
他喜欢热闹,喜欢看见各式各样的人围绕他身边,就算他明知有些人对他不怀好意,他也不在乎。
他惟一真正在乎的事,就是寂寞——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件能令他真正恐惧的事,这件事无疑就是寂寞。
“贫穷”岂非也正是寂寞的一种?寂寞岂非总是会跟着贫穷而来?
你有钱的时候,寂寞总是容易打发的,等到你囊空如洗时,你才会发现寂寞就像是你自己的影子一样,用鞭子抽都抽不走。
陆小凤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那一阵阵迎面吹来的风,实在冷得要命。
午饭时陆小凤只吃了一碗羊杂汤,两个馒头,那三个糟老头却叫了四斤白切羊肉,五六样炒菜,七八个新蒸好的白面馒头,还喝了几壶酒。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告诉他们:“年纪大的人,吃得太油腻,肚子一定会痛的。”
这顿饭既然吃得并不愉快,小费本来就可以免了,只可惜一个人若是当惯了大爷,就算穷掉了锅底,大爷脾气还是改不了的。
所以付过账之后,他身上的银子更少得可怜。
拉哈苏还远在天边,他既不能去偷去抢,也不能去拐去骗,更不能去要饭,假如换了别的人,这段路一定已没有法子再走下去了。
幸好陆小凤不是别的人。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不管遇着什么样的困难,他好像总有解决的法子。
黄昏后风更冷,路上行人已绝迹。
陆小凤背负着双手,施然而行,就好像刚吃饱了饭,还喝了点酒,正在京城前门外最热闹的地方逛街一样。
虽然他肚子里那点馒头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可是心里却在笑,因为无论他走得多慢,岁寒三友都只有乖乖的跟在后面。
无论谁都知道陆小凤比鱼还滑,比鬼还精,只要稍微一放松,就连他的人影子都休想看得见了,他不停下来吃饭,他们当然也不敢停下来。
可是饿着肚子在路上吃黄土,喝西北风,滋味也实在很不好受。
岁寒三友一辈子也没有受过这种罪,孤松先生终于忍不住了,袍袖一拂,人已轻云般飘出,落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道:“你为什么挡住我的路?是不是还嫌我走得太快?”
孤松铁青着脸,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很有幽默感的人,何况他肚子里惟一还剩下的东西,就是一肚子的恼火:“我问你,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现在好像已到了吃饭的时候。”
孤松先生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赶快找个地方吃饭?”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高兴。”
孤松先生道:“不高兴也得去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强奸逼赌我都听说过,倒还没有听说过居然有人要逼人去吃饭的。”
孤松道:“现在你已听说过了。”
陆小凤道:“我吃不吃饭,跟你有什么关系?”
孤松道:“饭是人人都要吃的,你难道不是人?”
陆小凤道:“不错,饭是人人都要吃的,但却有一种人不能吃。”
孤松道:“哪种人?”
陆小凤道:“没有钱吃饭的人。”
孤松终于明白,眼睛里居然好像有了笑意,道:“若是有人请客呢?”
陆小凤悠然道:“那也得看情形。”
孤松道:“看什么情形?”
陆小凤道:“看他是不是真心诚意的要请我。”
孤松道:“若是我真心的要请你,你去不去?”
陆小凤微笑道:“若是你真的要请,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你。”
孤松盯着他,道:“你没钱吃饭,要人请客,却偏偏不来开口求我,还要我先来开口求你!”
陆小凤淡淡的道:“因为我算准你一定会来的,现在你既然已经来了,就不但要管吃还得管住。”
孤松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长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传言果然不假,要跟陆小凤打交道,果然不容易。”
好菜,好酒,好茶。
孤松先生道:“你喝酒?”
陆小凤道:“喝一点。”
孤松道:“是不是要喝就喝个痛快?”
陆小凤道:“不但要痛快,而且还要快。”
他满满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子,就倒在嘴里,一口就咽了下去。
他喝酒并不是真的在“喝”,而是用“倒”的,这世上能喝酒的人虽不少,能倒酒的人却不多。
孤松看着他,眼睛里第二次露出笑意,也斟满一碗酒,一口咽下。
他喝酒居然也是用“倒”的。
陆小凤在心里喝一声彩:“这老小子倒真的有两下子!”
孤松面露得色,道:“喝酒不但要快,还要痛。”
陆小凤道:“痛?”
孤松道:“痛饮,三杯五杯,喝得再快也算不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能喝多少?”
孤松道:“能喝多少也算不了什么,要喝了不醉才算本事。”
这冷酷而孤傲的老人,一谈起酒经,居然也像是变了个人。
陆小凤微笑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孤松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