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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古龙合集-第2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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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发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虽离大门很远,但叶开走进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刀。

  叶开是从不带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长街上只有这门上悬着的一盏灯。

  门很窄,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秋风卷起满天黄沙。

  一朵残菊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世人岂非也都正如这瓣残菊一样,又有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

  所以人们又何必为它的命运伤感叹息?

  菊花若有知,也不会埋怨的,因为它已有过它自己的辉煌岁月,已受过人们的赞美和珍惜。

  这就已足够。

  长街的一端,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长街的另一端,也是无边无际的荒原。

  这盏灯,仿佛就是这荒原中惟一的一粒明珠。

  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

  人已在天边。

  叶开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他沿着长街,慢慢地从黑暗中走过来,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来,抬起了脚。

  脚上的靴子是硝皮制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这种靴子。

  这种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样,经得起风霜,耐得起劳苦。

  但现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个大洞,他的脚底也被磨出血来。

  他看着自己的脚,摇着头,仿佛觉得很不满——并不是对这双靴子不满,而是对自己的脚不满。

  “像我这种人的脚,怎么也和别人的脚一样会破呢?”

  他抓起一把黄沙,从靴子的破洞里灌进去。

  “既然你这么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让沙子磨擦自己脚底的伤口。

  然后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这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一线阳光。

  灯在风中摇曳。

  一阵风吹过来,卷来了那朵残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残落,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还留恋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该送到垃圾箱里去的衣裳,将这朵残菊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的一个破洞里。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个已打扮整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一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

  然后他对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满意。

  他又笑了。

  窄门是关着的。

  他昂起头,挺起胸,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门。

  于是他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

  叶开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对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觉得很满意。

  他大步走过来,走到傅红雪对面,坐下。

  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却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

  叶开看着他,忽然笑道:“你从来不喝酒?”

  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

  他慢慢地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看着叶开。

  叶开的微笑就像是阳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叶开笑道:“你不喝,请我喝两杯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要我请你喝酒?为什么?”

  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

  所以他从不愿说错一个字。

  叶开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很顺眼。”

  他叹了口气,又道:“这地方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他不愿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

  叶开道:“你肯不肯?”

  傅红雪还是看着自己的手。

  叶开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你若错过,岂非很可惜?”

  傅红雪终于摇摇头,缓缓道:“不可惜。”

  叶开大笑,道:“你这人果然有趣,老实说,除了你之外,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喝他一滴酒的。”

  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将别人都当作聋子,别人想要不听都很难。

  只要听到他的话,想不生气也很难。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个紫衫佩剑的少年。

  他的腰很细,肩很宽,佩剑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是紫红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正相配。

  他手里端着杯酒,满满的一杯,一转身,竟已窜到叶开面前。

  手里一满杯酒,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看来这人非但穿衣服很讲究,练功夫的时候必定也很讲究。

  只可惜叶开没有看见,傅红雪也没有看见。

  紫衫少年脸上故意作出很潇洒的微笑,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他轻轻拍了拍叶开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叶开道:“不好。”

  紫衫少年道:“你要怎么样才肯喝?跪下来求你好不好?”

  叶开道:“好。”

  紫衫少年大笑,别的人也笑了。

  叶开也在笑,微笑着道:“只不过你就算跪下来,我还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清楚,我连你究竟是不是个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的笑容冻结,手已握住了剑柄。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但他手里拿着的还是只有个剑柄。

  剑还留在鞘里。

  他的剑刚拔出来,叶开突然伸手一弹,这柄精钢长剑就断了。

  从剑柄下一寸处折断的;所以剑柄虽拔起,剑身却又滑入剑鞘里。

  紫衫少年看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已惨白如纸。

  屋子里也没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

  只剩下一种声音。

  推骨牌的声音。

  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看见。

  傅红雪虽然看见了,但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

  叶开看着他,微笑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别人想请我喝酒都困难得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没有骗我。”

  叶开道:“你请不请呢?”

  傅红雪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请。”

  他站起来,转过身,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

  但他却又回过头来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缓缓道:“你应该用买衣服的钱,去买把好剑的;但最好还是从此不要佩剑,用剑来做装饰,实在危险得很。”

  他说得很慢,很诚恳,这本是金石良言。

  但听在这紫衫少年的耳朵里,那种滋味却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着傅红雪,惨白的脸已发青。

  傅红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说话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原来他是个跛子。”

  叶开仿佛觉得很惊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显然并没有别的意思。

  紫衫少年紧握着双拳,又愤怒,又失望——他本来希望叶开将傅红雪一把揪回来的。

  叶开的武功虽可怕,但这跛子却不可怕。

  紫衫少年便施了个眼色,本来和他同桌的人,已有两个慢慢地站了起来,显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个很奇怪的声音:“你不愿别人请你喝酒,愿不愿意请别人喝酒呢?”

  声音低沉而柔和,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边,却又偏偏看不见。

  最后才终于有人发现,那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已转过头来,正在看着叶开微笑。

  叶开也笑了,道:“别人请我是一回事,我请不请别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中年人微笑道:“不错,那完全不同的。”

  叶开道:“所以我请,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

  他说话的神情,就好像已将自己当做这地方的老板似的。

  紫衫少年咬着牙,突然扭头往外走。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我请人喝酒的时候,谁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头,道:“你知不知道请人喝酒要银子的?”

  叶开笑道:“银子?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带着银子的人?”

  紫衫少年笑道:“你的确不像。”

  叶开悠然道:“幸好买酒并不一定要用银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么豆子?”

  叶开道:“就是这种豆子。” 

  他手里忽然多了个麻袋,手一抖,麻袋里的豆子就溜了出来,就像是用什么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着满地滚动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头,勉强笑道:“我只有一样事不懂。”

  叶开道:“你不懂的事,我一定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别人请你喝酒,为什么要请别人,那又有什么不同?”

  叶开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地道:“若有条狗要请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变色道:“当然不吃。”

  叶开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却时常喂狗。”

  傅红雪走出门的时候,门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两盏灯。

  两个白衣人手里提着灯笼,笔直地站在街心。

  傅红雪带上门,慢慢地走下石级,走过来,才发现这两个提着灯笼的人身后,还有第三个人。

  灯笼在风中摇荡,这三个人却石像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头发衣褶间,已积满了黄沙,在深夜中看来,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他们。

  他走路的时候,目光总像是在遥望着远方。

  是不是因为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萦绕的人在等着他?

  可是他的眼睛为什么又如此冷漠,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怆!

  他慢慢地穿过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灯笼后的人,突然迎上来,道:“阁下请留步。”

  傅红雪就站住。

  别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问这人是谁,也不问理由。

  这人的态度很有礼,但弯下腰去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绷紧,显然全身都已充满了警戒之意。

  傅红雪没有动,手里的刀也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还是在遥视着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过了很久,这白衣人神情才松弛了些,微笑着,问道:“恕在下冒昧请教,不知阁下是不是今天才到这里的?”

  傅红雪道:“是。”

  他的回答虽只是一个字,但还是考虑了很久之后才说出。

  白衣人道:“阁下从哪里来?”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强一笑,道:“阁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道:“也许不走了?”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道:“阁下暂时若不走,三老板就想请阁下明夜移驾过去一叙。”

  傅红雪道:“三老板?”

  白衣人笑道:“在下说的,当然就是‘万马堂’的三老板。”

  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连三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在他看来,这的确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好像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干咳两声,道:“三老板吩咐在下,务必要请阁下赏光,否则……”

  傅红雪道:“否则怎样?”

  白衣人勉强笑道:“否则在下回去也无法交待,就只有站在这里不走了。”

  傅红雪道:“就站在这里?”

  白衣人道:“嗯。”

  傅红雪:“站到几时?”

  白衣人道:“站到阁下肯答应为止。”

  傅红雪道:“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着他说下去的时候,谁知他竟已转身走了。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他这条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脸色变了,全身的衣服又已绷紧,但直到傅红雪的身子已没入黑暗中,他还是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一阵风沙迎面卷来,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提灯笼的人忍不住悄声问道:“就这样放他走?”

  白衣人紧闭着嘴,没有说话,却有一丝鲜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转瞬间又被风吹干了。

  傅红雪没有回头。

  他只要一开始往前走,就永不回头。

  风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盖的屋子,仿佛已被风吹得摇晃起来。

  他走过这排木板屋,在最后一间的门口停下。

  他脚步一停下,门就开了。

  门里却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比门外更黑暗。

  傅红雪也没有说什么,就走了进去,回身关起了门,上了门闩。

  他似已完全习惯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只温暖、光滑、柔细的手。

  傅红雪就站着,让这只手握着他的手——没有握刀的一只手。

  然后黑暗中才响起一个人的声音,耳语般低语道:“我已等了很久。”

  这是个温柔、甜美、年轻的声音。

  这是少女的声音。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的确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傅红雪:“今天,黄昏。”

  少女道:“你没有直接到这里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少女道:“为什么不直接来?”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来了。”

  少女柔声道:“不错,现在你已来了,只要你能来,我无论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已等了多久?

  她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上绝没有别的人知道。

  傅红雪道:“你已全都准备好了?”

  少女道:“全都准备好了,无论你要什么,只要说出来就行。”

  傅红雪什么都没有说。

  少女的声音更轻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着了傅红雪的衣钮。

  她的手轻巧而温柔……

  傅红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里没有风,但他的肌肤却如在风中一样,已抽缩颤抖。

  少女的声音如梦呓,轻轻道:“你一直是个孩子,现在,我要你成为真正的男人,因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温暖而潮湿,轻吻着傅红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探索着……

  傅红雪倒下,倒在床上,可是他的刀并没有松手。

  这柄刀似已成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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