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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古龙合集-第2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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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断!

  萧别离微笑着招呼,他也没有看见。

  他已看见了傅红雪。

  他的眼睛立刻像是一只发现了死尸的兀鹰。

  羊奶已送上,果然很新鲜。

  这种饮料只有边城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也只有边城的人才懂得享受。

  傅红雪勉强喝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

  公孙断突然冷笑,道:“只有羊才喝羊奶。”

  傅红雪听不见,端起羊奶,又喝了一口。

  公孙断大声道:“难怪这里有羊骚臭,原来这里有条臭羊。”

  傅红雪还是听不见,可是他握着刀的手,青筋已凸起。

  公孙断忽然走过去,“砰”地一拍桌子,道:“走开!”

  傅红雪目光凝视着碗里的羊奶,缓缓道:“你要我走开?”

  公孙断道:“这里是人坐的,后面有羊栏,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傅红雪道:“我不是羊。”

  公孙断又一拍桌子,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都得滚开,老子喜欢坐在你这位子上。”

  傅红雪道:“谁是老子?”

  公孙断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

  “波”的,碗碎了。

  傅红雪看着羊奶泼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动得开始颤抖。

  公孙断瞪着他,巨大的手掌也已握住刀柄,冷笑道:“你是要自己滚,还是要人抬你出去?”

  傅红雪颤抖着,慢慢地站起来,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

  公孙断大笑道:“看来这条臭羊已要滚回他的羊栏去了,为什么不把桌上的奶舔干净再滚?”

  傅红雪霍地抬起头,瞪着他。一双眼睛似已变成了燃烧着的火炭。

  公孙断的眼睛也已因兴奋而布满红丝,狞笑道:“你想怎么样?想拔刀?”

  傅红雪的手握着刀,握得好紧。

  公孙断道:“只有人才会拔刀,臭羊是不会拔刀的,你若是个人,就拔出你的刀来。”

  傅红雪瞪着他,全身都已在颤抖。

  本来在喝酒的两个人早已退人角落里,吃惊地看着他们。

  萧别离慢慢地啜着杯中酒,拿杯子的手似也已因紧张而僵硬。

  屋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傅红雪的呼吸声轻而短促,公孙断的呼吸声长而短促,萧别离的呼吸声长而沉重。

  别的人却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傅红雪忽然转过身,往外走,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了过去。

  公孙断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原来这条臭羊还是个跛子。”

  傅红雪的脚步突然加快,却似已走不稳了,踉跄冲了出去。

  公孙断大笑道:“滚吧,滚回你的羊栏去,再让老子看见你,小心老子打断你的那条腿。”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又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拿酒来,好酒。”

  突听门口一人大声道:“拿酒来,好酒。”

  叶开已走了进来,手里居然还牵着一条羊。

  公孙断瞪着他,他却好像没有看见公孙断,找了个位子坐下。

  他找的位子恰好就在公孙断对面。

  公孙断冷笑,又指着桌子道:“酒呢?赶快。”

  叶开也拍着桌子,道:“酒呢?赶快。”

  在这种情况下,酒当然很快就送了上来。

  叶开倒了杯酒,自己没有喝,却捏着那条羊的脖子,将一杯酒灌了下去。

  公孙断的浓眉已皱起,萧别离却忍不住笑了。

  叶开仰面大笑,道:“原来人喝奶,羊却是来喝酒的。”

  公孙断的脸色变了,霍然飞身而起,厉声道:“你说什么?”

  叶开淡淡笑道:“我正在跟羊说话,阁下难道是羊?”

  萧别离忽也笑道:“这地方又不是羊栏,哪来的这么多羊。”

  公孙断转过头,瞪着他。

  萧别离微微笑道:“公孙兄莫非也想打断我的腿?只可惜我的两条腿都早已被人打断了。”

  公孙断紧握双拳,一字字道:“只可惜还有人的腿没有断。”

  叶开笑道:“不错,我的腿没有断。”

  公孙断怒道:“好,你站起来!”

  叶开悠然道:“能坐着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少站起来。”

  萧别离道:“还能够站着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少坐下去。”

  叶开道:“我是个懒人。”

  萧别离道:“我是个没有腿的人。”

  两人忽然一起大笑。

  叶开轻拍着羊头,眼角却瞟向公孙断,笑道:“羊兄羊兄,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站着呢?”

  公孙断是站着的。

  他额上已暴出青筋,突然反手握刀,大喝道:“坐着我也一样能砍断你的腿。”

  银光一闪,刀已出鞘。

  “噗”的一响,坚实的桌子竟已被他一刀劈成了两半!

  桌子就在叶开面前裂开,倒下。刀光就在叶开面前劈下去。

  叶开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还是微笑着,淡淡道:“想不到你的刀是用来劈桌子的。”

  公孙断怒吼一声,银刀画成圆弧。

  叶开全身都已在刀光笼罩中,眼睛里仿佛也有银光闪动。

  “叮”的一响,火星四溅。

  一根铁拐忽然从旁边伸过来,架住了银刀。

  萧别离用一根铁拐架住了银刀,另一根铁拐已钉入地下五寸。

  这一刀的力量好可怕。

  但萧别离的身子却还是稳稳地站着,手里的铁拐还是举得很平。

  因为这一刀的力量,已被他移到另一根铁拐上,再化入大地中。

  公孙断的脸上已无血色,瞪着他,一字字道:“这不干你的事。”

  萧别离淡淡道:“这里也不是杀人的地方。”

  公孙断脖子上的血管不停跳动,但手里的刀却没有动。

  铁拐也没有动。

  忽然间,刀锋开始磨擦铁拐,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

  另一根铁拐又开始一分分向地下陷落。

  但那萧别离还是稳稳的挂在这根铁拐上,稳如磐石。

  公孙断突然跺了跺脚,地上青石裂成碎片,他的人却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叶开长长地叹了口气,赞道:“萧先生好高明的内功!”

  萧别离道:“惭愧。”

  叶开微笑说道:“无论谁若已将内功练到‘移花接木’这一层,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惭愧的事了。”

  萧别离也笑了笑,道:“叶兄好高明的眼力。”

  叶开道:“公孙断的眼力想必也不错,否则他怎么肯走?”

  萧别离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道:“这也许只因为他真正要杀的并不是你。”

  叶开叹道:“但若非萧先生,今日我只怕已死在这里了。”

  萧别离微笑道:“今日若不是我,只怕真的要有个人死在这里,但却绝不是你。”

  叶开道:“不是我?是谁?”

  萧别离道:“是他。”

  叶开道:“怎么会是他?”

  萧别离也叹了口气,道:“他是个莽夫,竟看不出叶兄你的武功至少比他高明十倍。”

  叶开又笑了笑,仿佛听到了一件世上最可笑的事,摇着头笑道:“萧先生这次只怕算错了。”

  萧别离淡淡道:“我两腿虽断,两眼却未瞎,否则我已在这里忍了十几年,今日又怎会出手?”

  叶开在等着他说下去。

  萧别离道:“数十年来,我还未看见过像叶兄这样的少年高手,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深藏不露,所以……”

  他停住嘴,好像在等着叶开问下去。

  叶开只有问道:“所以怎么样?”

  萧别离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个无亲无故的残废人,要在这里活着并不容易,若能结交叶兄这样的朋友……”

  叶开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若结交我这样的朋友,以后你的麻烦就多了。”

  萧别离目光灼灼,凝视着他,道:“我若不怕麻烦呢?”

  叶开道:“我们就是朋友。”

  萧别离立刻展颜而笑,道:“那么你为何不过来喝杯酒。”

  叶开笑道:“你就算不想请我喝酒,我还是照样要喝的。”

  一个人骑马驰过长街,突然间,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从马上拉下,重重地跌坐地上。

  他正想怒骂,又忍住。

  因为他已看出拉他下马的人正是公孙断,也看出了公孙断面上的怒容,正在发怒的公孙断,是没有人敢惹的。

  公孙断已飞身上马,打马而去。

  他自己的马呢?

  公孙断的马正在草原上狂奔,那鞍上的人却是傅红雪。

  他冲出门,就跳上这匹马,用刀鞘打马,打得很用力。

  就好像已将这匹马当做公孙断一样。

  他需要发泄,否则他只怕就要疯狂。

  马也似疯狂,由长街狂奔入草原,由黄昏狂奔入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星群犹未升起,他宁愿天上永远都没有星,没有月,他宁愿黑暗。

  一阵阵风刮在脸上,一粒粒砂子打在脸上,他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连那样的羞侮都已忍受,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咬着牙,牙龈已出血。

  血是苦的,又苦又咸。

  忽然间,黑暗中有一粒孤星升起。

  不是星,是万马堂旗杆上的大灯,却比星还亮。

  星有沉落的时候,这盏灯呢?

  他用力抓住马鬃,用力以刀鞘打马,他需要发泄,速度也是种发泄。

  但是马已倒下,长嘶一声;前蹄跪倒。

  他的人也从马背上窜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地上没有草,只有沙。

  砂石磨擦着他的脸,他的脸已出血。

  他的心也已出血。

  忍耐!忍耐!无数次忍耐,忍耐到几时为止?

  有谁能知道这种忍耐之中带着有多少痛苦?多少辛酸?

  他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带着血的泪,带着泪的血。

  星已升起,繁星。

  星光下忽然有匹马踩着砂粒奔来,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灿烂。

  鸾铃清悦如音乐——马芳铃。

  她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眸子里充满了幸福的憧憬,她比以前无论什么时候看来都美。

  这并不是因为星光明媚,也不是因为夜色凄迷,而是因为她心里的爱情。

  爱情本就能令最平凡的女人变得妩媚,最丑陋的女人变得美丽。

  “他一定在等我,看到我忽然又来了,他一定比什么都高兴。”

  她本不该出来的。

  可是她心里的热情,却使得她忘去一切顾忌。

  她本不能出来的。

  可是爱情却使得她有了勇气,不顾一切的勇气。

  她希望能看到他,只要能看到他,别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

  风是冷的,冷得像刀。

  但在她感觉中,连这冷风都是温柔的,但就在这时,她已听到风中传来的啜泣声音。

  是谁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啜泣?

  她本已走过去,又转回来,爱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

  她忽然变得很仁慈、很温柔、很容易同情别人,了解别人。

  她找到了那匹已力竭倒地的马,然后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的马蹄声,也没有看见她跳下马走过来。

  他正在忍受着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他的脸在星光下苍白如纸,苍白的脸上正流着带血的泪,带泪的血。

  马芳铃已看清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是你?”

  她还记得这奇特的少年,也没有忘记这少年脸上被她抽出来的鞭痕。

  傅红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乱,就像是一匹将疯狂的野马。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四肢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拧绞着,刚站起,又倒下。

  马芳铃皱起眉,道:“你病了?”

  傅红雪咬着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是那匹死马嘴角流出的白沫。

  他的确病了。

  这种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几年,每当他被逼得太紧,觉得再也无法忍耐时,这种病就会突然地发作。

  他从不愿被人看到他这种病发作的时候,他宁可死,宁可入地狱,也不愿被人看到。

  他身子的抽动和痉挛却渐渐平息。

  但是他还在不停地颤抖,抖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抖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马芳铃目中的恐惧已变为同情和怜悯。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个孤独的孩子……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走了过去,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这个样子折磨自己?”

  她的声音温柔像慈母。

  这孤独无助的少年,已激发了她与生俱来的母性。

  傅红雪的泪又流下。

  无论他多么坚强,多么骄傲,在这种时候也已被深深打动。

  他流着泪,突然嘶声大叫,道:“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呼声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

  马芳铃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同情和怜悯有时也像是一根针,同样会刺痛人的心了。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你用不着难过,你很快就会好的……”

  她没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的眼泪也已流了下来。

  风在呼啸,草也在呼啸。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看来就像是浪涛汹涌的海洋,你只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会被它吞没。

  但人类情感的澎湃冲击,岂非远比海浪还要可怕,还要险恶?

  但现在他却偏偏被人看到了。

  他紧咬着牙,用刀鞘抽打着自己。

  他恨自己。

  一个最倔强,最骄傲的人,老天为什么偏偏要叫他染上这种可怕的病痛?

  这是多么残忍的煎熬折磨?

  马芳铃也看出这种病了,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何必打自己?这种病又死不了人的,而且还很快就会……”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滚,快滚,否则我就杀了你!”

  他第一次拔出了他的刀。

  好亮的刀!

  刀光映着他的脸,带着血泪的脸。

  苍白的刀光,使他的脸看来既疯狂,又狞恶。

  马芳铃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目中也已露出了惊惧之色。

  她想走,但这少年四肢突又一阵痉挛,又倒了下去。

  倒在地上挣扎着,又像是一匹落在陷阱里的野马,孤独、绝望、无助。

  刀还在他手里,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

  刺得好深。

  鲜血沿着刀锋流出。

  傅红雪的颤抖已停止,喘息却更急更重。

  马芳铃可以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已透过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渐渐发热。

  一种毫无自的,全无保留的同情和怜悯,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着的是个男人。

  那本来是人类最崇高伟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记一切。

  但现在,她心里却忽然有了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竟是如此强烈。

  她几乎立刻推开他,却又不忍。

  傅红雪忽然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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