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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古龙合集-第2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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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皱纹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一条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栅栏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却辽阔得无边无际。

  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一道栅栏圈住呢?

  他们不知不觉地同时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门。

  晴空如洗,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烈的悲怆之意。

  马空群纵目四顾,又长长叹息,黯然道:“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叶开道:“死的全是不该死的人。”

  马空群霍然回头,目光灼灼,盯着他道:“该死的是谁?”

  叶开笑了笑,道:“有人认为该死的是我,也有人认为该死的是你,所以……”

  马空群道:“所以怎么样?”

  叶开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几匹失群的马,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马空群突然纵身,掠上了一匹马,向叶开招了招手,就打马而出。

  他似已算准叶开会跟去。

  叶开果然跟去。

  这地方本已在天边,这山坡更似在另一个天地里。

  叶开来过。

  马空群要说机密话的时候,总喜欢将人带来这里。

  他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自己心里围着的栏栅撤开去。

  石碑上仍有公孙断那一刀砍出的痕迹。

  马空群轻抚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轻抚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样。

  是不是因为这墓碑总要令他忆起昔日那些惨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转过身。

  风吹到这里,似也变得更凄凉萧索。

  他鬓边白发已被吹乱,看来仿佛又苍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他盯着叶开,道:“有人要你来杀我?”

  叶开点点头。

  马空群道:“但你却不想杀我?”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道:“因为你若想杀我,就不会来告诉我了。”

  叶开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杀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开沉吟着,道:“你为何不问我,是谁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道:“我不必问。”

  叶开道:“为什么?”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根本就从未将那些人看在眼里。”

  他慢慢地接着道:“要杀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视的却只有一个人。”

  叶开道:“谁?”

  马空群道:“我本来也不能断定这人究竟是你,还是傅红雪。”

  叶开道:“现在你已能断定?”

  马空群点点头,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其实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叶开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些人全是被傅红雪杀了的?”

  马空群道:“不是。”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的转过身,望着山坡下的草原。

  他没有回答叶开的话,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说过,这地方是我用血汗换来的,绝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上抢去。”

  这句话也不是回答。

  叶开却像是已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特殊的意义,所以也不再问了。

  天是蓝的,湛蓝中带着种神秘的银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在这里看来已渺小得很,旗帜上的字迹也已不能辨认。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本来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方向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很久,马空群忽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吧?”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当然知道马空群有个女儿。

  马空群道:“你也认得她?”

  叶开点点头,道:“我认得!”

  马空群道:“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她很好。”

  他的确认为她很好。

  有时她虽然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内心却还是温柔而善良的。

  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转身盯着叶开,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被问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马空群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你这句话?”

  叶开苦笑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马空群道:“我问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叶开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马空群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叶开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马空群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意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

  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

  马空群道:“你答不答应?”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他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马空群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来,就不愿再走了。”

  马空群变色道:“你不答应?”

  叶开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马空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公孙断紧握着他的金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喝酒,现在根本不是应该喝酒的时候。

  但这杯酒却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满天和云在天看着他,既没有劝他不要喝,也没有陪他喝。

  他们和公孙断之间,本就是有段距离的。

  现在这距离好像更远了。

  公孙断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他流血,流汗,奋斗了一生,到头来换到的是什么呢?

  什么都是别人的。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一个孩子悄悄地溜了进来,鲜红的衣裳,漆黑的辫子。

  孩子虽也是别人的,但他却一直很喜欢。

  因为这孩子也很喜欢他——也许只有这孩子才是世上惟一真正喜欢他的人吧!

  他伸手揽住了孩子的肩,带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来偷口酒喝了?”

  孩子摇摇头,忽然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孙断动容道:“谁说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说的,她好像还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小心些。”

  公孙断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马空群今天早上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当然不是真的明白,只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已明白了而已。

  这远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开了孩子,沉声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孙断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他已经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

  云在天和花满天还是坐着没有动。

  因为马空群要他们留在这里。

  所以他们就留在这里。

  风吹长草,万马堂的大旗在远处迎风招展。

  沙子是热的。

  傅红雪弯下腰,抓起把黄沙。

  雪有时也是热的——被热血染红了的时候。

  他紧握着这把黄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三娘,事实上,他只不过看见了两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们都骑着马,马走得很急,她们的神色看来很匆忙。

  傅红雪垂下头。

  他从来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他根本从未见过沈三娘。

  两匹马却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脚步并没有停下,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再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溶化的冰雪。

  谁知马上的女人却已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红雪还是没有抬头。

  他可以不去看别人,但却没法子不去听别人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这女人在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吗?”

  傅红雪整个人都似已僵硬,灼热而僵硬。

  他没有看见过沈三娘,但却听见过这声音。

  这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竟和在黑暗中同样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来全都遥远得有如虚幻的梦境。

  但在这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已因紧张兴奋而颤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

  但他的确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终于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温柔的眼波,动人的微笑。

  他看见的是翠浓。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浓。

  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沈三娘却像是个陌生人般远远站着。

  翠浓柔声道:“现在你总算看见我了。”

  傅红雪点了点头,喃喃地说道:“现在我总算看见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所有的情感,全都给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他第一个女人,沈三娘远远地站着,看着,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因为她心里本就没有他那种情感。

  她只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为了复仇,无论做什么她都觉得应该的。

  但现在一切事情都已变得不同了,她已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红雪之间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让傅红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呕心。

  傅红雪还在看着翠浓,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浓,苍白的脸上,也已起了红晕。

  翠浓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看够?”

  傅红雪没有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翠浓笑道:“好,我就让你看个够吧。”

  在风尘中混过的女人,对男人说话总有一种特别的方式。

  远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刚才所告诉你的那些话。”

  翠浓点点头,忽然轻轻叹息,道:“我现在让你看,因为情况已变了。”

  傅红雪道:“什么情况变了?”

  翠浓道:“万马堂已经……”

  突然间,一阵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的人魁伟雄壮如山颤,但行动却矫健如脱兔。

  健马长嘶,人已跃下。

  沈三娘的脸色变了,很快地躲到翠浓身后。

  公孙断就跟着冲过去,一手掴向翠浓的脸,厉声道:“闪开!”

  他的喝声突然停顿。

  他的手并没有掴上翠浓的脸。

  一柄刀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公孙断额上青筋暴起,转过头,瞪着傅红雪,厉声道:“又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公孙断道:“今天我不想杀你。”

  傅红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你。”

  公孙断道:“那么你最好走远些。”

  傅红雪道:“我喜欢站在这里。”

  公孙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浓,好像很惊奇,道:“难道他是你的女人?”

  傅红雪道:“是。”

  公孙断突然大笑起来,道:“难道你不知道她是个婊子?”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看公孙断,苍白的脸似已白得透明。

  公孙断还在笑,好像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笑的事。

  傅红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孙断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一种魔鬼的呼吸。

  他也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公孙断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傅红雪,道:“你在说什么?”

  傅红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烈日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生命虽然不停地滋长,却又随时都可能被毁灭。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公孙断的手已握着刀柄。

  弯刀,银柄。

  冰凉的银刀;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动着。

  实在太热。

  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冰。

  这无情的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

  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卷,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人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

  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

  刀光如银虹掣电。

  刀光是圆的。

  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傅红雪的左颈后的大血管。

  傅红雪没有闪避,也没招架。

  他突然冲过来。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弯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声,没有人能形容出这是什么声音。

  甚至连公孙断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他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

  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里,只剩下刀柄。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见刀柄。

  他至死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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