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23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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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在那人的三十六处大穴上,略为推拿一下。那人悠悠长叹一声,便自醒转,目光无助地落在伊风身上。
伊风微微一笑,朗声道:“好死不如歹活。朋友!你正值盛年,又何必自寻死路哩?”
那人穿着破旧的衫裤,面目也十分憔悴。
但是从他憔悴之色中,仍可以发现他是一个极为清秀的人,年龄也不过二十多岁。
这使得伊风对他起了好感。
那人目光呆滞地转了几转,似乎在试着证明自己虽无意留恋人世,但却仍然活在人世上。
听了伊风的话,长叹一声道:“你又何必管我?我心已死,纵然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生趣?”
他微一停顿,又道:“你非伤心人,当然不知伤心人的悲哀。”
他说的是川黔口音,词句之间,竟非常从容得体。
那和他的外表,极为不相称,显见是落魄之人。
伊风自怜地一笑,忖道:“你又怎知我不是伤心人呢?”
口中说道:“朋友!有何伤心之事,不妨说来听听,或许在下能效微劳,也未可知?”
他的语气非常谦和,绝未因对方的落魄,而稍有轻视。
那人又长叹一声,自诉了身世——
原来他是川边屏山镇上的一个书香子弟,姓温名华,虽非天资绝顶之人,但读书倒也非常通顺。只是命运不佳,一直蹉跎潦倒,成了个百无一用的无用书生。
他家业一光,维生便无力。于是携带着娇妻,由川入滇,在这无量山里采樵为生。文人无命,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了!
但是他的妻子,却耐不住这山中寂寞,竟和另外一个偶然结识的商人私奔了。
温华简略地说出了自己悲惨的身世。
这正是人海中许多值得悲哀的小人物,所通常能发生的故事。然而伊风听了,却感触甚深。
他怔了半晌,心中翻涌着百般滋味。这温华的身世,不也和自己有几分相同吗?“相怜最是同病人”,他也陷入悲哀了!
温华又叹道:“你我萍水相逢,承阁下好意救了我。但阁下只能救我之身,又怎救我之心呢?唉!金钱万恶,却也是万能的!”
伊风心念一动,突然想到在山巅处石室中那一堆珠宝。
于是他微笑问温华道:“你我既然相逢,就是有缘。我在此山中存有些许钱财,于我虽无用,对你却或有帮助……”
他看见温华张口欲言,又道:“你万勿推辞!若你得到那些钱财以后,还想自尽,我也不再拦阻你。唉!其实天下尽多女子,你妻子既然无情,你又何必……”
说到这里,他却不禁自己顿住话。
他在这样劝着人家,而他自己呢?
留恋人生,本是人类的通性。
温华终跟着伊风上山。
他右臂被伊风所持,只觉身躯像是腾云般直往上飘。心中对伊风之羡慕,无以复加!
而伊风呢?他脚下虽不停地走着,然而心中却动也不动地,停留在一处——
那是在江南一道小木桥上:远处的晚霞,多彩而绚丽;近处的炊烟,婀娜而生姿;夕阳所照,河岸边的青草,转换成梦一样的颜包;再加上桥下流水的低语,人间岂非胜于仙境?
就在这地方,伊风第一眼见到他的妻子——自然,当时她还不是他的妻子。
她骑着白色马,缓缓地,由桥的那边策马过来,夕刚照着她的脸,发丝随着春日的微风,在她娇美如花的面颊上飘舞着。
伊风陷入了回忆——
“她玉也似的手,轻轻挥舞着马鞭,朝我甜甜一笑;就是这一笑,使我忘记了一切!由江南忘情地跟着她,跟到江北——一路上,她对我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我碰到我的好友银枪陶楚时,才知道她就是江南上的第一美人,销魂罗刹。”
伊风不自觉地微笑一下,忖道:“她这个名字在嫁给我后,就变成了销魂夫人了。我虽然追随万里,可是始终没有饥会认识她。直到一天,她在剑门道上,遭遇了‘剑门五霸’。她的一条亮银鞭,怎抵敌得着那凶名四播的‘剑门五霸’手中的五样兵刃?眼看就要不敌,她若被‘剑门五霸’所擒,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自然出手救了她,也借着这机缘认得了她。我那时年轻气盛,自恃武功,在江湖上不知为她结了多少冤家。直到有一天,我为她而得罪了以毒药暗器驰名大下的四川唐家,身受三件唐家父子的绝毒暗器。她才对我稍微好一点。可是,我那次也真是九死一生,现在想来,我真有些怀疑是否值得了。自从那次之后,她对我可算好到极点。我们并肩驰骋游遍了江南江北,大河东西,甚至连塞外,我们都跑去过。那一段时日,真是甜蜜蜜的!有一天,我们静静坐在星空下,她指着天空上的织女星说:‘这就是我。’又指着牛郎星说:‘这就是你。’”
“我就说:‘一年只见一次,未免太少了吧?’”
“我还记得她那时的甜笑。”
“尤其她说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人情深,又何须多见?只要我们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一年只见一次,我也甘心。’”
“说那句话的时候,她若叫我立时死在她面前,我也会毫不犹疑地去死的!”
伊风因为着这些甜蜜的回忆而微笑了——
“后来我们定居了下来,那虽然是一间并不华丽的房子,然而在我看来,却像是仙境一样!无论刮风下雨,冬天夏天,我们两人都是快乐的。有时,我们纵然对着听了一夕的雨声,但却比做任何事都快乐。在那段日子里,我什么都不想做,甚至连家门都不愿出去一步。江湖中的声名,武林中的恩怨,我都不再在意。当时我就想:若是她离开了我,我就是成为武林中第一人,又有何乐趣?”
他长叹一声,忖道:“但是,我想不到她后来真的离开了我,做了那天争教主的情妇。我起先不懂是为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争教主武功比我高,权力比我大,她在他那里,可以享受许多在我这里享受不到的东西,所以她才会背叛了我。”
他心中又开始堵塞起来,自怜、自责,自尊心的屈辱,使得他几乎连叹息都不能够!愤怒和复仇的火焰,燃烧着他的心。
他望了旁边的温华一眼,忖道:“我要将那石室中的珍宝,全部给他,让他能够享受一些人世间的快乐;而让他那淫荡无耻的妻子,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他!”
于是他突然向温华道:“以后,你的妻子若再来哀求你的宽恕,你大可以将你此刻心中所感到的屈辱和悲哀,加倍地还在她的身上,然后再赶她出去。”
温华茫然地一点头,觉得这奇怪的年轻人,想法和自己有很多地方完全相同。
他却不知道,伊风的遭遇,也正和他一样!
水声潺潺,又到了山涧之处。
伊风精神一振,飞也似地向上面掠去。只是他自己也有些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日渐不支了。
穿过夹壁,山坳中一切仍如故。
他目光四扫,发现那山壁秘窟入口处的那块大石,也仍是开着的,露出里面黝黑的洞穴。
他身形停顿下来,指着那间石屋道:“那里面的宝物,足够你做任何事!”
他随即又补充着说道:“这些宝物,虽非我所有,但我却有权来动用它。”
温华此刻对伊风已是口服心服,当然只是唯唯称是。
到了那石屋旁,伊风和温华一齐向窗内望去,两人都大吃一惊!
温华惊异的是:
这石室中放着的珍宝,远出他的意料,竟比他做梦梦到的还要多。
他想到这些就要归为自己所有,心中不禁一阵阵地剧跳,又有些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事情,因为这比梦境还要离奇。
而伊风惊异的却是:
这石室中的珍宝,竟比他清晨所见少了不知多少,剩下的不过仅是全部的十分之一了。
’
“是谁拿了去?”伊风吃惊地问自己。
目光又四扫,想从周围的事物上,寻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他失望了。
这山坳里的每一件东西,似乎都完全没有变动。
他想寻得一片足迹,或者是任何有人来过的迹象。
然而他也失望了。
突地,他在地上发现了一滴血渍,连忙蹲下去看,血渍虽已干,但他凭着多年江湖的经验,判断这血渍绝对是新鲜的。
“这孤零零的一滴血渍,代表了什么?”
他再次问着自己,像是一条猎犬在搜寻着他的猎物似的,严密地打量着四周。
突地,他在近洞口之处,又发现了第二滴血渍。
他连忙掠了过去,发现这第二滴血渍,和第一滴血渍一样,也是新落不久。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一掠进洞,极快地向洞口走去。
他再掏出火折子,一路上仔细地搜索着,一直到了后洞,那块巨大的山石,仍静卧在那里未动。
他谨慎地掠了进去,火折上的火焰,因着他身形的突一转折,稍稍暗了一下。
等到火焰再明的时候,伊风不禁惊叫起来。
原来他亲手放在石桌上的两具尸身,此刻只剩下了妙手许白的一具;而妙手许白的尸身,也改变了原来的姿势。
他禁不住全身生出寒意!
“铁面孤行客的尸体到哪里去了?哪人拿去他的尸体,有何用意?若说他的尸体不是被人拿走的,那么——”
他又起了一阵悚惧,不想再往下想。
摇曳而做弱的火焰之光,照着妙手许白的尸体,和地上的血渍,给这本就阴森的洞窟,更添了几分阴森和恐怖!
伊风望着地上的血,再想到方才所见的那两滴血渍,冉也不敢在这洞窟里呆下去了。
一转身,飞一样地掠出洞去。
洞外的天色,比他入洞时仿佛暗得多了。
微风吹过,飒然作响,吹着伊风的衣袂,他打了个寒战。目光动处,心中不禁又吃了一惊!
和他一齐来的温华,此时竟突地不知去向。他心中一凛,掠到石室窗旁,向内一看,赶紧刚身掩目,不忍再看。
温华竟僵卧在石室里,而他身边,竟有一摊血渍。
伊风此刻心中,满被恐怖所据,已连冷静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却也难怪他,任何人处于此情此景,也会吓煞!他心中正自暗悸,突地身后传出一声阴森之极的冷笑。
他回头一看,双目一阵晕眩,又忍不住骇极而呼——
原来他的身后,僵立着一个全身血渍的人,目中神光灼然,却正是伊风亲眼看着身受两处不治之伤,已经死去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伊风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暮色虽已临,但大地仍不曾完全黑暗,而他自信自家的目力,也绝不致发生眼花的现象。
那么这已经死去了的万天萍,此刻又怎会站在他眼前呢?
万天萍满身都沾染着鲜明的血迹,他那枯瘦的面孔,在血迹之后呈现着一种异样的阴森!
他的笑声,在清寒的夜风中扩散着,声波远远传到山坳的四壁,又反震回来,震荡着一阵阵令人悚栗的余音。
本已阴冷森寒的山坳,更像是抹上了难以形容的恐怖包彩,从上面奔流而下的水声,此时也像是变成了啾啾鬼咽。
就在伊风目光接触到铁面孤行客万天萍的那一刹那,伊风的万千感觉,倏然停顿,无助地回复到千万年以前,人类在原始时代具有的那种恐怖的感觉里去。
万天萍的笑声未绝。
带着这种震人心腑的笑声,他缓缓地,一步步向伊风走了过去,目中慑人的光芒,也像是鬼魅般那么尖锐和无情。
他阴森地笑着道:“你又回来啦!好极了……”
伊风已无法分辨他的语声是像人类般地发自丹田,抑或是那种凄阴的鬼语。他的身形,不自觉地随着万天萍的来势,而一步步向后面退着——
他的目光,生像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着似的,瞬也不瞬地瞪在铁面孤行客的身上,目光中所呈现的那种惊悸之态,使得万天萍那种阴森凄厉的笑声,越发显着恐怖。
蓦地,他感觉到身后就是那石屋的石壁,他已无法再向后退了。
于是那种和这鬼魅似的万天萍,将要逐渐接近的恐怖之意,更像四周山巅的阴影般,紧紧压在他本已悚栗的心房上。
这种恐怖的感觉,不可思议地使得这身怀绝技,而江湖历练也异常丰富的伊风,竟失去了抵抗,甚或是逃避的力量,而只是动也不动站在那里,静待着万天萍一步步向他行近——
随着万天萍的脚步,空气中的每瞬息,都像是铁锤般地敲在伊风身上,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的四肢有麻木的感觉。
渐渐,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得只剩下常人的七八步了,而像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自然轻轻一掠,便伸手可及。
万天萍果然缓缓伸出手来,他的手上也沾满了血迹。
这曾以鹰爪功震慑武林的豪客,此刻却是以手上的血迹震悸着伊风的心。
他那枯瘦的手掌,一被血迹沾满,更与鬼爪无异!
突地,万天萍的笑声戛然而止。
于是纵然有奔流的水声,四周也顿时变得死样地静寂。
伊风努力地支持自己的身躯,然而不知怎的,他全身都莫名其妙地僵硬了。
这时只要万天萍轻轻一掠,他便得立时伤在垂名武林的铁面孤行客那双摧金铁如枯朽的铁掌之下。
这当然是一瞬间便可解决的事,只是这一瞬间在伊风看来,却有如无尽期的漫长罢了。
伊风离开了终南山后,终南道院中的每一个人,除了等待之外,别无选择。
等待,这在别人来说,也许是经常能有的经验;然而在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来说,这就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了。
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数十年前便以绝世神功名满天下,至今更已近不坏之身。以他们的自身功力而言,普天之下,绝少有他们不能做的事,是以他们便根本不需等待。而此刻,这两个武林奇人,却遭遇到前所未遇的困难!
这庞大的道观每一个角落里,都弥漫着凄凉的气息。
几乎每一天,这道观里,便得添上几条冤屈而死的人命。而束手无策的终南掌门,玄门一鹤,却只得任凭这些尸体停留在丹房里。
于是每过一天,这武林名派之一的终南派的发祥地,便更增加了几分凄凉和悲哀的气息。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在后园中的一个山亭里,垂首对弈。但是不可否认的,他们的心思,谁也不能专注在棋盘之上。
凌琳的伤势,也在渐渐痊愈之中,她醒来后所见的事,自然令她非常惊异和奇怪,于是她的母亲就清楚地告诉了她。
但是这年幼聪明的女孩子,却丝毫不感激伊风。她的想法是:若没有伊风,那“夺命双尸”怎会遇着自己?
于是孙敏无言了,她对她这精灵古怪的女儿,除了爱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凌琳当然也庆幸自己能遇着这两位奇人,也对人家深为感激。
她伤势虽渐愈,却仍然行动不得,只得留在那间丹房的云床上。
她年纪虽幼,可是已饱经忧患。在她那已接近成熟的头脑里,终日旋转着一些在她这种年纪里的别的女孩子所无法想到的事。
奇怪的是,她对那沉默寡言的玄门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