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2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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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还以为她在为了路小佳吃醋,谁知她竟是为了叶开。
她对路小佳说的那些话,原来也只不过是说给叶开听的。
她的手叉着腰,瞪着眼睛,又道:“我追了你三个多月,好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你,你要我替你装神扮鬼,我也依着你,我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说!”
叶开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丁灵琳跺着脚,脚上也有铃铛在响,但她说话却比铃铛还脆还急。
叶开就算有话说,也没法子说得出来。
丁灵琳道:“我问你,你明明要对付万马堂,为什么又帮着他的女儿?那小丫头究竟跟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叶开道:“什么关系也没有。”
丁灵琳冷笑道:“好,这是你说的,你们既然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丁大小姐说出来的话,一向是只要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叶开只有赶紧跳下来,拦住她,苦笑道:“我认得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你难道要把她们一个个全都杀了?”
丁灵琳道:“我只杀这一个。”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我高兴。”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第一,我要你以后无论到哪里去,都不许甩开我。”
叶开道:“嗯。”
丁灵琳的大眼睛眯起来了,用她那晶莹的牙齿,咬着纤巧的下唇,用眼角瞟着叶开,道:“还有,我要你拉着我的手,到镇上去走一圈,让每人都知道我们是……是好朋友,你答不答应?”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莫说只要我拉着你的手,就算要我拉着你的脚都没关系。”
丁灵琳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铃铛又在“叮铃铃”地响,就好像她的笑声一样清悦动人。
烈日。
大地被烘烤得就像是一张刚出炉的麦饼,草木就是饼上的葱。你若伸手去摸一摸,就会感觉出它是热的。
马芳铃打着马,狂奔在草原上。
草原辽阔,晴空万里。
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沿着她纤巧的鼻子流下来,她整个人都像是在烤炉里。
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可怜的人,她忽然对自己起了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
她虽然有个家,但家里却已没有一个可以了解她的人。
沈三娘走了,现在连她的父亲都已不在。
朋友呢?没有人是她的朋友,那些马师当然不是,叶开……叶开最好去死。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是完全无依无靠的。这种感觉简直要令她发疯。
第二十四回 烈日照大旗
“关东万马堂”鲜明的旗帜,又在风中飘扬。
你若站在草原上,远远看过去,有时甚至会觉得那像是一个离别的情人,在向你挥着丝巾。
那上面五个鲜红的字,却像是情人的血和泪。
这五个字岂非本就是血泪交织成的?
现在正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草原上,凝视着这面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强,却又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独。
碧天长草,他站在那里,就像是这草原上一棵倔强的树。
树也是倔强、孤独的。却不知树是否也像他心里有那么多痛苦和仇恨。
马芳铃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里的刀;阴郁的人,不祥的刀。
但她看见他时,心里却忽然起了种说不出的温暖之意,就仿佛刚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
一个孤独的人,看到另一个孤独的人时,那种感觉除了他自己外,谁也领略不到。
她什么都不再想,就打马赶了过去。
马芳铃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他——至少并没有回头看他。
她已跃下马,站着凝视着那面大旗,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
风并不大。烈日之威,似已将风势压了下去,但风力却刚好还能将大旗吹起。
马芳铃忽然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傅红雪没有听见,他拒绝听。
马芳铃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总有一天要将这面大旗砍倒。”
傅红雪闭紧了嘴,也拒绝说。
但他却不能禁止马芳铃说下去,她冷笑了一声,道:“可是你永远砍不倒的!永远!”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马芳铃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傅红雪忽然回过头,瞪着她。他的眼睛里仿佛带着种火焰般的光,仿佛要燃烧了她。
然后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并不是那面旗,是马空群的头!”
他的声音就像是刀锋一样。
马芳铃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却又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恨他?”
傅红雪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得就像是只愤怒的野兽。
无论谁看到这种笑容,都会了解他心里的仇恨有多么可怕。
马芳铃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大声道:“可是你也永远打不倒他的,他远比你强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声音就像是在呼喊。一个人心里越恐惧时,说话的声音往往就越大。
傅红雪的声音却很冷静,缓缓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杀了他的,他已经老了,太老了,老得已只能流血。”
马芳铃拼命咬着牙,但是她的人却已软了下去,她甚至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只是恐惧。
她忽然垂下了头,黯然道:“不错,他已老了,已只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老头子,所以你就算杀了他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种残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杀他?”
马芳铃道:“我……我是在求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
傅红雪道:“你以为我会答应?”
马芳铃道:“只要你答应,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马芳铃的脸突然红了,垂着头道:“我就随便你怎么样,你要我走,我就跟着你走,你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了。”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说完了之后,才后悔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她真心想说的。
难道这只不过是她在试探傅红雪,是不是还像昨天那么急切地得到她!
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岂非太愚蠢、太危险、太可怕了!
幸好傅红雪并没有拒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忽然发现他的眼色不但残酷,而且还带着种比残酷更令人无法忍受的讥诮之意的。
他好像在说:“昨天你既然那样拒绝我,今天为什么又来找我?”
马芳铃的心沉了下去。这无言的讥诮,实在比拒绝还令人痛苦。
傅红雪看着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是为了你父亲来求我的,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并没有等她回答,问过了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这种奇特而丑陋的走路姿态,现在似乎也变成了一种讽刺。
马芳铃用力握紧了她的手,用力咬着牙,却还是倒了下去。
沙土是热的,又咸又热又苦。她的泪也一样。
刚才她只不过是在可怜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却是在恨自己,恨得发狂,恨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将她埋葬!
刚才她只想毁了那些背弃她的人,现在却只想毁了自己……
太阳刚好照在街心。
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但窗隙间,门缝里,却有很多双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看一个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个六尺高的大木桶里洗澡,木桶就摆在街心。
水很满,他站在木桶里,头刚好露在水面。
一套雪白崭新的衫裤,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剑也在木架上,旁边当然还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剑,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现在他正拈起一颗花生,捏碎,剥掉,抛起来,张开了嘴。
花生就刚好落入他嘴里。
他显然惬意极了。
太阳很热,水也在冒着热气,但他脸上却连—粒汗珠都没有。
他甚至还嫌不够热,居然还敲着木桶,大声道:“烧水,多烧些水。”
立刻有两个人提着两大壶开水从那窄门里出来,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面黄肌瘦,留着两撇老鼠般的胡子,正是粮食行的胡掌柜。
他看来正像是个偷米的老鼠。
路小佳皱眉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那姓陈的呢?”
胡掌柜赔笑道:“他会来的,现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这地方中看的女人并不多。”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了一个非常中看的女人。
这女人是随着一阵清悦的铃声出现的,她的笑声也正如铃声般清悦。
太阳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闪着金光,但她的皮肤却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轻衫,有风吹过的时候,男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
她的手腕柔美,手指纤长秀丽,正紧紧地拉着一个男人的手。
胡掌柜的眼睛已发直,窗隙间,门隙里的眼睛也全都发了直。
他们还依稀能认得出她,就是那“很喜欢”路小佳的红衣姑娘。
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拉着叶开的手,忽然又出现在这里。
就算大家都知道女人的心变得快,也想不到她变得这么快。
丁灵琳却全不管别人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只是看着叶开,忽然笑道:“今天明明是杀人的天气,为什么偏偏有人在这里杀猪?”
叶开道:“杀猪?”
丁灵琳道:“若不是杀猪,要这么烫的水干啥?”
叶开笑了,道:“听说生孩子也要用烫水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奇怪,这孩子一生下来,怎么就有这么大了。”
叶开道:“莫非是怪胎?”
丁灵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门后面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突又变成惊呼,一个花生壳突然从门缝里飞进来,打掉他两颗大牙。
路小佳的脸色铁青,就好像坐在冰水里,瞪着丁灵琳,冷冷道:“原来是要命的丁姑娘。”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要命这两个字多难听,你为什么不叫我那好听一点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该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其实你的名字也不太好听,我总奇怪,为什么有人要叫你梅花鹿呢?”
路小佳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丁灵琳道:“那么你就该叫大水牛才对,牛角岂非更厉害?”
路小佳沉下了脸。他现在终于发现跟女人斗嘴是件不智的事,所以忽然改口道:“你大哥好吗?”
丁灵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况最近又赢来了一口好剑,是跟南海来的飞鲸剑客比剑赢来的,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好剑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灵琳道:“他当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虎风堂’打得稀烂,还把那三条老虎的脑袋割了下来,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杀强盗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灵琳道:“最好的还是他,他和姑苏的南宫兄弟斗了三天,先斗唱、斗棋,再斗掌、斗剑,终于把‘南宫世家’藏的三十坛陈年女儿红全赢了过来,还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着道:“丁三少最喜欢的就是醇酒美人,你总该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欢的是什么?”
丁灵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欢的当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丁灵琳笑道:“不多,只有六个。你难道没听说过丁家的三剑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说,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灵琳道:“那又怎么样?”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杀女人的。”
丁灵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杀三个人幸好不多。”
丁灵琳好像觉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准备去杀我三个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个哥哥?”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灵琳道:“他们不在这里,当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们若在这里呢?”
丁灵琳悠然道:“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在这里,你现在就已经是条死鹿了。”
路小佳看着她,目光忽然从她的脸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为觉得终于选择了一样比较好看的东西,所以对自己觉得很满意,连那双锐利的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然后他就拈起颗花生,剥开,抛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阳下带着种赏心悦目的光泽,他看着这颗花生落到自己嘴里,就闭起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咀嚼。
温暖的阳光,温暖的水,花生香甜。
他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
丁灵琳却很不满意。
这本来就像是一出戏,这出戏本来一定可以继续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安排好了,谁知路小佳却是个拙劣的演员,好像突然间就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忘记,竟拒绝陪她演下去。
这实在很无趣。
丁灵琳叹了口气,转向叶开道:“你现在总该已看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叶开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丁灵琳道:“聪明人?”
叶开微笑着道:“聪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争吵愉快得多。”
丁灵琳只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叶开若说路小佳是个聋子,是个懦夫,那么这出戏一样还是能继续演下去。
谁知叶开竟也是一个拙劣的演员,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这颗花生,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女人也一样喜欢看男人洗澡的,否则为什么她还不肯走?”
丁灵琳跺了跺脚,拉起叶开的手,红着脸道:“我们走。”
叶开就跟着她走。他们转过身,就听见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极了。
丁灵琳咬着牙,用力用指甲掐着叶开的手。
叶开道:“你的手疼不疼?”
丁灵琳道:“不疼。”
叶开道:“我的手为什么会很疼呢?”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你是个混蛋,该说的话从来不说。”
叶开苦笑道:“不该说的话,我也一样从来就不说的。”
丁灵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说什么?”
叶开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丁灵琳道:“为什么没有用?”
叶开道:“因为路小佳已知道我们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这种